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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商陆所住的小镇有一个传说,据说北边临河的桃山上,曾有只狐狸修出了人形,那只狐狸成妖后胡作非为,常常化为一个貌美女子半夜敲开百姓家门,用花言巧语哄骗人家收留她,然后大兴偷盗之事,将盗来的财物统统藏在她随身携带的匣子里带走。那匣子也大有来头,据说是神木所造,有如乾坤袋深不见底,上万的银两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商陆听很多人讲起过这个故事,从酒贩子那里,从卖豆腐的张婶子那里,从住在城西破庙的乞丐嘴里,从他爹,一个叫商翠山的屠户那里。
今日去学堂之前,他带着小妹在路边的馄饨摊吃馄饨,热腾腾的馄饨还没上来,馄饨摊的老板又开始讲这个故事,好像日子过得太过平淡,大家没有别的刺激可以找了似的。
商陆接过盛馄饨的大瓷碗,碗边上有个缺口,他把缺口对着自己,将碗放在了小妹面前:“快吃,吃饱了要快点赶路了。”
商芝又从他手里接过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就要往嘴里送。
哥哥说:“你怎么老喝汤,好几次了,都没见过你吃几口馄饨,不吃饭哪里有力气赶路?我可抱不动你。”
商芝噘了噘嘴,委屈地道:“爹爹就给了一点点钱,我吃了馄饨,哥哥吃什么,到了学堂又要读书,又要习字,饿着肚子怎么拿得动笔呀。”
商陆心里感动,但面上仍凶巴巴地,拍了拍桌子,“让你吃你就吃,姑娘家家尖牙利嘴,小心嫁出去被婆家嫌弃。”
其实他们家并不是很困难,商翠山手艺好,效率高,又有好的进货渠道,虽说不是每天都门庭若市,但从城南到城北,没有几个不是到他们家来采买的。按理来说他们家不缺钱,但近年来商翠山总是抠抠搜搜,商陆念书开销大,笔墨纸砚,乃至学费,时常像黑心屠户的交易一样缺斤短两。这些倒也能克服,商陆有读书的才分,学堂的先生喜欢他,便在他窘迫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陆的小妹乖巧讨喜,他带小妹来蹭课,先生竟也熟视无睹。
“今天回去我就跟爹讲,明天多带一点钱,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吃饱。”商陆想,虽然肯定要挨他爹一顿臭骂,能要到钱也值得,等到他以后考取功名,再加倍地孝敬他。
老板还在讲狐妖的故事,言之凿凿,栩栩如生,商陆心里烦,便说笑中带了点刺:“许老板年轻时走南闯北,一定见识非凡,这狐妖相必当真见过吧?”
“嘿,你小子,”摊主叉起腰,半是恼火半是好笑,“小小年纪怎么夹枪带棒的,我老许讲故事,不过讨诸位一个高兴,你管他真不真?大家吃好喝好,下次再光临就是了。”
摊主身后有人举起了碗,“再来一碗”,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是常客,在镇上当铁匠,闲来无事,就喜欢和邻里斗嘴说笑,老许转身给他盛第二碗馄饨的工夫,他冲商陆挤了挤眼睛:“老许这人就这样,肚子里没几点墨水,说是走南闯北,也不过就在附近几个镇子讨过生活罢了,小兄弟,别难为他。”
老许把碗重重放在他面前:“搅屎棍真不是白叫的,吃你的馄饨!”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泼人冷水确实不太好,商陆心生惭愧,放下铜板,准备等小妹吃饱了就走。
“话是这么说,不过狐妖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笑间又有人接这个茬,“我有个表兄,几年前也颇有点积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叫了他家后门,他看人家孤苦,哎——别笑,他确是个孤家寡人,他可怜姑娘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人家,结果过了个把月吧,他傍晚回到家,家里连人带钱都没了。”
张婶子从摊子旁路过,肩上挑着水,笑着说:“难保不是家里遭了贼啊,可别什么屎盆子都往人狐仙身上扣。”
那人不服道:“您把人往孬里想,那可就错了。狐狸精心地坏,生性又贪心,喜欢随身带着一个匣子——这不用我多说了吧,百宝匣!我表兄收留的姑娘,她也有一个!”
“哎,你这……”张婶子还想说什么,她瞥了一眼天色,慌忙摆了摆空着的手:“不说了,不说了,店里该开张了,俺得麻利点。”
“哥,我吃饱了。”小妹拉了拉商陆的袖子,上面两个补丁还是她缝的,第一次穿针引线,笨手笨脚,扎得指头上全是伤。
碗里的馄饨仍旧没少几个,商陆捏了捏她的小手,拿起勺子默默地吃完了。
等我出人头地,一定……商陆想。
二
傍晚下学,天边一片火烧云通红,形状像鱼鳞,一层一层铺满了西边的天空。商陆从学堂出来,看到商芝正蹲在门前的石头旁边出神,她折了一根细细的树枝,沙地上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商陆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拍了拍她:“看什么呢?”
“看云彩,”商芝笑呵呵地答道,从沙地上站起来,挽住了商陆的胳膊:“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男女授受不亲。”商陆把胳膊抽出来,她立刻露出失落的表情,商陆想,五六岁的小屁孩,懂什么男女呢,然后牵起小妹的手往外走。
商芝一路哼着歌,她总是这么开心,好像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上学就是天底下顶开心的事,没有什么能长久困扰着她,哪怕肚子也叫了一路。
这么小的人儿,肚子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商陆实在听不下去,领着小妹到烧饼李那儿买了个酥脆的烧饼,小妹狼吞虎咽地啃着烧饼,还有空担心他:“哪来的钱呀?”
当然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商陆一脚飞挡路的石子:“管这么多干嘛?吃你的。”
小妹吃了半个,把剩下的包上油纸递给他:“饱了。”
商陆没理她,也没伸手接,照样拽着她慢悠悠走路。
小妹又说:“张婶子说爹爹要给我们找个后娘,是真的吗?”
商陆想了想:“爹年轻力壮,虽然有我们两个拖油瓶……应该是迟早的事。”
小妹叹了口气。商陆感到好笑,捏了一把她软软的腮帮子:“你叹什么气,又不是你花钱娶。”
小妹忧伤地道:“张叔家的姐姐说,有了后娘,便会多几个弟弟妹妹,后娘可能不喜欢我们,会让我们干很累的活,吃很少的饭,还要住柴房。”
张叔一家子惯会唬人,这是把小妹唬住了,商陆弹了弹小妹的脑壳:“没事儿,等哥考上状元,把你接走住亮堂堂的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想干嘛干嘛,谁都管不着你。”
她这才又露出可爱的笑脸。
回到家洗漱了一番,小妹又帮着做了饭,吃完,把剩余的饭菜扣到碗里,天已经擦黑了,商翠山还没回家。商陆打发小妹睡下,吹熄了蜡烛,正要去爹租下的铺子里看看,忽然听到后院的门响了一声。
“爹,回来了?”
没有人应答,商陆心里发毛,借着微弱的月光,又点燃蜡烛,端着烛台往前探了探。
飘摇的烛光中映出了一张美人脸,美人风尘仆仆,杏眼桃腮,一身绫罗绸缎,颇有天仙沦落到凡间受苦的姿态。
大半夜的,见了鬼了,商陆端着烛台的手在颤抖,他无端想起白日里馄饨摊上,一伙子闲人讨论狐狸精的事。
老许说狐狸精不光会骗钱,还会杀人,铁匠说,狐狸精把人的心挖出来吃,吃到一百个就能长生不死。
明知道他们胡说八道,商陆还是害怕,万一是真的呢,他还没金榜题名,他不能死。
这时候,商翠山的声音从美人身后传了过来:“傻站着干什么,让开,老子快累死了。”
商陆又活了过来,忙不迭地让出路,让他爹和美人都进了屋子,家里来客,他点了三盏灯,被商翠山吼了一嗓子:“要死啊你,发达了是不是?”
商陆熄了一盏灯,憋屈地道:“爹,这是哪位?”
商翠山瞥了美人一眼,油乎乎的手拿起一个馒头,兀自往嘴里塞,“卢小姐,江南逃难来的,在咱家借住几天。”
商陆眼前一黑:“爹,咱家就两间屋!”其中一间还是柴房!商芝那乌鸦嘴不会说中了吧。
商翠山稳如泰山,丝毫不在乎美人饿不饿,风卷残云一样扫光了剩饭,“卢小姐和小芝住一间。”
事情就这么拍板了,商陆没有话语权,只得将美人的包袱接过来,蹑手蹑脚地到了商芝门前,叫醒小妹,如此这般,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一下现况。
“哦!”商芝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看都没看美人一眼:“和我挤一张床,介意吗?介意我打个地铺,你睡地上。”
美人摇了摇头,羞涩一笑:“怎么会呢,深夜到访,本来就多有叨扰。”
商陆打发她安顿好,忽而见美人手里一直揣着个匣子,这匣子红木做的,雕花精细复杂,一看就价值不菲,刚刚只顾着操心以后的生计,他完全没注意。
美人见他一直盯着匣子,往怀里护了护,说道:“我离府之前匆匆收拾了几件首饰,必要时当了换几个钱。”
商陆心烦意乱,没再多问,打过招呼便回了他和他爹睡觉的屋子。
“爹,收留这么个花瓶有什么用?”他一边脱靴子一边对已经躺下的商翠山说:“续弦也得续个健康伶俐的吧?”
“你说啥玩意儿呢,”他爹打了个呵欠,呼哧呼哧地翻到没烛光的那边,含糊道:“人家给了不少钱的,给钱就是客,总不能赶走吧,再说了……”也没说完,就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三
原本以为卢小姐住两天就走,商陆便忍了几天,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一天里大半他都呆在学堂,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他依旧能看到卢小姐早起在后院浣衣,动作从笨拙逐渐熟练,商芝夸她蕙质兰心,还说,卢小姐若是个男子,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你从哪里学的词?”商陆颇为惊奇,总不能是学堂听来的吧,先生几乎不怎么讲到女子。
商芝说:“卢小姐教的呀,卢小姐会写很多很多字呢,还会写诗。”
商芝又说:“哥,这几天我不跟你去学堂啦,我在家陪卢小姐!”
商陆一副“早该如此”的表情,“谢天谢地,你终于对女人的本分感兴趣了”,收拾上书具出了门,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学堂里要好的朋友见他独自出现,便问:“天天黏着你的小尾巴呢?”
商陆翻着白眼,书翻得哗哗响:“变成别人的尾巴了。”
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妖术,叫商芝当成偶像,还让他爹态度格外忍让。
晌午休息一个时辰,没了商芝叽叽喳喳,他便有了大把的空闲,啃着干粮,眼睛盯在书本上,倏尔听到家里开药铺的小公子说:“别用那石头磨牙了商陆,咱去对面点两个菜,我请客。”
“不了,我温书呢,过午先生要考。”
小公子继续磨他:“反正你都是第一,先生的心头肉,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哈,谁不知道你爹没钱给你……”说着突然惨叫一声,“哎呦呦!谁踢我,混账,小心我告——”
话音未落,迎面撞上一个中年男子可怕的目光,霎时哑了火,“先,先生……”
先生盯着他:“小人喋喋,君子缄默,敏于行而讷于言,你既喜说人长短,便去把《先听斋讲录》抄上十遍吧。”
小公子得令,一脸沉痛地去了。
没钱给我?商陆不知道小公子到底要说什么,没钱给他做什么,但先生显然不想让小公子继续说下去,他有心打探,却也怕被罚上十遍,因此没有再去追问了。
又一日。商芝仍待在家里,她和卢小姐要商讨刺绣的花样,高高兴兴地道:“哥哥,等我学会了刺绣,就能补贴家里了,到时候我要买十串糖葫芦,买很多你喜欢的豆沙包,爹下酒的酱肘子,还有卢小姐爱吃的桂花糕!”
你是真不把卢小姐当外人,商陆在心里咕哝,人家能不能吃上你买的桂花糕还不一定呢!嘴上说:“得,等你挣上钱,豆沙包买多少哥吃多少,吃到吐。”说着做了个作呕的动作,逗得小妹咯咯直笑。“爹呢,大早晨就不见人影?”
“开张去了吧,他说今天有老爷办席,差下人来拿预定好的肉。”
可是他出门去的方向不对,商陆掠过一丝怀疑,而且,他没推上平日里运货的车。
算了,大概有别的事,今天大考,可不能因为杂念让先生失望。
日渐西斜,商陆伸个懒腰,答完题放下了笔,环视四周,多的还是冥思苦想无处下手的学生,他放下心来,又检查了一遍书在纸张上的文章,确认字迹和措辞都达到了完美。
“商陆兄,外面有人喊你呢!”坐在窗边的同学小声呼唤。
这个时间,能是谁?“是我小妹吗?让她再等等,还没到时间。”
同学声音又大了一点:“不是,是个男的,也不是你爹,你爹我认识。”
“肃静!”先生抬起头,拿起镇纸重重敲了两下:“王允,你想出去写是不是?”
王允缩回脖子:“对不起先生,外面有人叫商陆,我不认识,跟他说一声。”
商陆看向先生,目光里也带着疑惑,先生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答完题就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收拾收拾直接回家。”
商陆小声道谢,把纸笔都收到布包里,系在身上往外走。
门外墙根下,有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在等他,男人两手空空,脸上有道疤,看上去满身煞气。
“商家少爷?”
商陆点点头:“我是。”
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跟我来。”
商陆没有动,“你是谁?我们去哪?”
男子眉毛一皱,不耐烦道:“你爹有麻烦了,其他路上说。”
男人已经开步走了,商陆不再犹豫,加紧脚步跟了上去,他们走得很快,商陆只顾盯着他的身影,七拐八拐,不知不觉身边竟没了其他过路人,而那个陌生的中年人还是什么都没有交代。
天暗了下去,远方的山峦起起伏伏,轮廓不再清晰,他们终于停下了。商陆认出这是西郊,周围一圈,都是安置,或者说处理横死街头、无家可归的人的坟地。
你到底是谁?他刚想这么说,突然腹部受到一记重击。商陆疼得弯下腰,紧接着背上,后脑勺也遭到击打,中年男子拽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往下巴上也来了一拳。商陆吐出一口口水,嘴巴里腥味蔓延,肚子一抽一抽地痛。
幸好手没受伤,他这样想着,胳膊猛地被掰到了身后,商陆惨叫起来,哀求道:“别!不要动我的手!”对方没有搭理,不过倒是也没对他的手施加酷刑,仅仅掰折了一条手臂。
商陆躺在地上,几乎只有出来的气。
“告诉你爹,最迟到月底,赌坊的钱还不上就等死吧。”他撂下这话,撇下商陆扬长而去。
商陆昏死了一会儿,朦胧中看到飞舞的白色蝴蝶,白色的月亮。月亮长出了人脸,对他柔柔一笑,依稀是卢小姐的模样。
他爬起来,对着亮到瘆人的月亮发了会儿呆,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
估摸着家人都睡了,商陆悄悄溜过后院,路过商芝的房间,她屋里还有隐约的烛光。商芝的耳朵格外灵敏,哥哥一进院门她就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商陆的屋门前等着。
“你的脸!”小妹惊呼一声,拉住他的胳膊,让商陆蹲下给她看。
商陆疼得五官都扭曲了,倒抽着凉气,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祖宗,小祖宗,松手……”
商芝松开他同样扭曲的手臂,眼泪不要钱似地往外冒,“爹!爹!哥哥他——”商陆来不及拉住人,看着小妹旋风一样冲进屋里,把他爹叫了起来,不多时两个房间的灯都亮了,随之醒来的还有商翠山的嗓门,“吵吵什么,死丫头。”
卢小姐也醒了,她穿戴整齐,趿着绣花鞋和大家一起坐在小小的正厅。
商陆肿着半张脸,欲言又止,他爹又是疑惑又是困倦,打了个呵欠,问:“打架去了?”
商陆看看小妹,又转头去看卢小姐,商芝无视了他的恳求,只顾眼泪汪汪地啜泣,卢小姐了然,好说歹说,劝着小妹和她回了房间。
“追债的打的,”他嘶溜着凉气,卷起袖子,借着灯罩里的火光查看伤势,“爹,你去赌了?”
商翠山咂吧着嘴,还在瞌睡,半天回过神:“嗯……嗯。”
“就算赌也该跟我说声啊。”
他爹恼了:“老子花自个儿的钱还要跟你汇报?这是什么道理。”
商陆面无表情:“追债的说,你月底还不上,咱们就阎王那里团聚。”
“光天化日,难道能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镇上赌坊就一家,坊主和县太爷是近亲,就算当街砍死我们,坐几天牢便也就了了,我们到哪里去伸冤呢。
商陆说:“你欠了多少?”
他爹努力回忆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商陆身心俱疲,揉了揉眼睛,起身往屋里走:“明天再说吧,明天,上学堂之前,我还得去找郎中瞧瞧……”
实际上第二天他没能去成学堂,也没能去看郎中,商陆躺在床上,伤处肿得更厉害了,嗓子也火烧火燎地疼。小妹给他敷额头的毛巾换了一遍又一遍,依稀听到商陆说胡话,什么白蝴蝶白狐狸之类的,还提到了卢小姐。她问卢小姐,卢小姐说不知。
“我去给爹爹要钱,请郎中来吧。”商芝一边换水,一边掉眼泪:“哥哥,你别死呀,我们还没吃香的喝辣的。”
商陆已经清醒了些,他咳了两声,嘶哑着嗓子道:“没事,爹肯定不会不管,他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呢。”
快正午的时候,郎中终于来了,他给商陆检查了伤,号了号脉:“好险,再晚点落下残疾也未可知。”商陆的手臂并没有折断,只是脱了臼,加上错位比较严重,看上去很吓人罢了。老郎中让他坐起来,调整好姿势,略一用力将骨头推回原位,“总之,给你开几副药,晚点去药铺抓,这几天都别动力气了,好好养着。你还年轻,落不下什么病根。”
郎中走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商翠山说出一趟门,商陆叫他,他也只是摆了摆手,“没事,去去就回。”
“哥哥,打你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坏人吗?”小妹担忧地望着没关紧的门,“爹去了哪里?”
去了赌坊吧。商陆困意又上来了,打着哈哈,将话敷衍了过去。
四
卢小姐失踪了。
起初得知这个消息,商陆还没什么真实感,乍一听,好像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顽疾突然痊愈了似的。
有种奇怪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商陆靠在床头,小妹一边喂粥,一边往粥里掉眼泪。
“别哭了,我的粥好咸。”
从来没见小妹这么能哭,这几天坏事接连不断,她一定吓坏了。
“等我能下床了,咱去山上的庙里求个签,请法师开光,去去家里的晦气。”
商芝还是哭:“卢姐姐一定是碰到坏人了,让爹爹去报官吧!”
哪就这么容易报官呢?卢小姐既说家里犯了事,一路从江南逃来,那就是在官中备了案的,爹贪图她给的钱,收留了她,如今人下落不明,向上报就是把自己往牢里塞。
“别哭了,”商陆只能说,“说不定卢小姐是狐仙,在咱穷人窝里住够了,就回她的天上去了。”
对么,许老板不也是这么说的?凡人哪能这么美呢,她一定是看透了我们穷得叮当响,挥一挥衣袖,去找下一家冤大头了。
中午商翠山回家,给商陆带了两个豆沙包,还有一串糖葫芦,小妹毕竟还小,啃着酸酸甜甜的零食,转头就忘了卢小姐的事。商陆接过豆沙包,热乎乎的,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他咽了咽口水,问:“哪来的钱?快月底了,不凑一凑还赌坊么?”
他爹说:“老子的事你少管,爱吃不吃。”说着拿走了一个。
商翠山对赌债闭口不谈,商陆将养了几天,像老郎中说的,仗着年轻很快就痊愈了,痊愈后就回到了学堂。学堂的人都知道他家的遭遇,先生给他额外补了课,也有好事的同学自告奋勇,下了学就陪着他回家,被殴打的历史也没再重演过。
商陆问他爹,他爹问烦了,只说赌债已经还上了,“犯不着牵肠挂肚,好好上你的学。”
虽然如此,不安又拢了上来,好像卢小姐还没走,还在家里的某处,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柔柔地看着他。
商陆在梦里惊醒了。
半夜三更,独自躺在床上,旁边的被窝是空的,一摸,是凉的。
商翠山向来嗜睡如命,睡到半夜,能起来除非是睡觉之前多喝了两盅,憋不住,如厕。
但是晚上他并没有喝酒,商陆困得要死,还是被疑心驱使着下了床,模模糊糊地,他回过头,后院里似乎闪烁着火光。
这下商陆清醒了。
院里走水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商陆趿上鞋,披上外衣,准备去外面喊人扑火,火光明明灭灭,出门的时候,窗边的柜子上忽然有东西闪了一下。商陆停下脚步,揉了揉眼,走过去拿起了那件反光的物什。
——卢小姐的匣子。
他的屋子里竟然有卢小姐的匣子。商陆颤抖着双手打开那个没上锁的匣,里面用绸缎称着,什么都没有,他翻来倒去,从夹层里掉出一张纸,火光太暗了,看不清上面写的字。
外面的火光不知何时灭了,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商陆慌忙扣上匣子,放回原处,匣子光滑的红木仍在月色中微微泛着光泽。
“怎么醒了?”商翠山点亮烛台,眼眶下挂着两圈乌青。
那张纸在手里攥成一团,商陆头冒冷汗,支支吾吾道:“憋醒了,你呢,爹?”
商翠山看了一眼窗户,“今儿是你娘忌日,我蹲茅厕想起来,顺道烧了点纸钱。”语毕便要去睡回笼觉。
商陆踌躇片刻,轻轻喊了一声。商翠山面向墙躺在床上,听了应道,“又怎么?”
“也没啥大事,就是……”商陆的手也开始冒汗,“卢小姐落下东西没有?”
过了很久,商陆以为他爹睡着了,心里沉甸甸的,正觉得又要失眠,商翠山忽然说:“没有,倒是说好的租金,她才给了一半。”
这下好了,商陆想,他真的要失眠了。
五
自卢小姐失踪,小妹又开始跟着商陆去学堂,显然,一根糖葫芦的作用已经结束了,她落在商陆身后,神情也没精打采的。
商陆无心逗她笑,也不再总想着读书,此刻此刻满脑子都是一个东西:早上揣进包袱里的纸团。
煎熬了一个上午,被先生警示三次,晌午休息,商陆终于有独处的机会。他给了小妹两个铜板,叫她跑一条街买包子,自己则坐在墙角,用书挡着,展开了那张反复汗湿的纸。
他盯了足足一刻钟。
一张当票。
这是一个他很熟悉,也很陌生的东西。
说熟悉,是因为这两年家里拮据,经常要典当东西换钱,而当掉的都有去无回,说不熟悉,是因为商翠山从不让他看当票。
他仔细看了两遍,当票除了印有当铺的名称,地址,抵押期限等等,还有几行手写的文字,其中包含当物:金簪银簪,点翠,耳环,戒指……质量和数目都不小,典当金额自然是很大一笔钱。
这些珠宝不可能是商陆娘的遗物,她的遗物不多,早就被商翠山当掉了。也不可能是其他婶娘的,那些婶娘势利,一早和他们断了往来。
当票在卢小姐的匣子里,其实最应该想到的,是她的首饰。
那时初见,卢小姐把这匣子宝贝一样护着,不知道为什么,商陆没有信她的说辞。她的来历,目的,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卢小姐说什么商陆都不信。
好像从始至终,商陆都把她当做了流言中走出来的狐妖,因为她美得惊心动魄,因为她美得不合时宜。
下学回来进了后院,商陆驻足在枣树下——昨晚他爹就是在这里烧了半夜的火纸,用脚踢一踢浮土还能看到下面焦黑的痕迹。
等等,这土怎么会一踢就松了?商陆慌了,又踢了几脚,尘土漫天飞舞,小妹从前门进来,咳嗽着抱怨:“好大的风。”
“诶——哥,你上哪去?”
商陆飞奔到柴房,从散乱的柴堆里捡出铁锨,锨上干干净净,显然有人特地擦拭过,就在不久前。
木匣,当票,铁锨。
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烈日当空,柴房如同蒸笼,商陆站在里面,好似站在死牢阴寒的地面上,再也没有了生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