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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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兮

1.

这条是从我家到二伯家最短的路,潮湿而狭窄,下雨后,地面上经常匍匐着苔藓。

但这条路从此便成了我上学的路,虽然只有三百米的距离,今天却感觉它像一直在生长,走不到尽头,更没有了往日的湿润。

路北边,那棵弯脖子桑树依然在风中站立着,紧靠着一户人家的石墙根。桑椹快要成熟的时候,我几乎都天都要在不远处候着,直到它快变成紫色,但是往往还没有全紫,就已经所剩无几。我想一定还有一个和我一样喜欢吃桑椹的小伙伴。好在树上还剩下几粒桑椹,为什么他留下了,他和我一样,是想等着它全熟吗?但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将仅剩的四五粒桑椹全部摘下来,因为,我不想再因为冒险而错过一个夏天最喜欢和仅能吃到的水果了。

虽然,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果实,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棵树。之所以对这条路有感情,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这棵桑椹子树。

终于,走到了斜坡,从坡往北走就是我要上的学校,往南走就是二伯家。

我上了坡,下意识地停了下,思考了下要不要先到二伯家一趟。二伯是个慈祥的老人,一脸的富贵相,然而,他的家庭却和他的面相截然相反。从我记事起,二伯就一个人过活,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听母亲说,二伯也曾娶过一个女人,女人过世后,二伯就没有再娶,过着寡淡的生活。

可是,我却那样喜欢二伯,一是因为他的笑容,二是因为他对我的疼爱。有一天,我到了二伯家,他从橱子里拿出来几根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我的手里,说是香蕉。因为我到了姥姥家小住了几天,二伯为了给我留着,都捂成了黑的。好在,里面还是鲜白的。二伯看着我咬了一口,带着寻问的眼神。但我感觉味道怪怪的,并不喜欢。我看了一眼二伯,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好吃。二伯这才露出了笑容,这笑容让我感觉到了如来自父亲般的温暖,只是,这温暖,直到多年后,我才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二伯和大伯是兄弟几个当中过得最差的,三伯到了白水黑山混得风生水起,四伯也在村里颇有威望,父亲则在一家当时挺吃香的国有企业。

我在想,是否越是和善的人,生活就会越不堪呢。

今天,是第一天开学,我想还是改天再到二伯家。所谓的学校,连个带墙的院子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一间土屋,破败而低矮。或许,是因为老师满脸的笑,让人忘记了教室的陈旧。总觉得,那个教室是暖色的。老师姓马,是个清瘦的男子,笑起来时额头上就会堆起细纹,却给我很年轻的感觉。

总之,他总是很耐心、很和善,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

2.

在那个低矮的屋里,刚学会了拿笔,村南就建起了一座新校园。

但对这个新校却总有清冷的感觉,偌大的院子,有三间水泥屋并排着,一间办公室,两间教室。新教室里不知被谁打碎了玻璃的窗户上糊了纸,在冬风中呼呼作响,吹得人心里发慌,通身冰冷,幽绿的门更显出冬日的萧疏。

教室里不过十几个学生。别的学校都是一个年级几个班,而我们是一个班两个年级,一、二年级在一个教室,三、四年级在另一个教室。

我看着刚调来的新老师,他姓刘,一位中年男人,也是我们的校长。虽然,他和马老师是全校所有的师资力量,但他走路的姿态还是很有校长范的,他头有些微秃,每天,都要骑着车从镇子上慢悠悠赶来。所以,我们也就可以到了九点多才上课。

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带着一个杯子,里面盛着茶叶。他拿起盛满开水还冒着热气的杯子,喝一口,在嘴里咕嘟了两下,扬起头来将水“噗”一下子吐到门外,再喝一口,在嘴里又咕嘟了两下,然后,咽了下去。

刘老师喝完一口水,然后萎靡地扫了一下教室。他的那一双眼睛失缺了光泽,像两块干裂的石头,被岁月漂去了颜色。他把高年级的敬国叫起来,领着我们读拼音。然后,他收回眼神,低头看他的脚下,不再管我们。

有同学八卦说,刘老师在镇上上课,从来不教拼音。没想到,他果然找了一位同学来教我们。

于是,敬国站起来,他读一遍我们读一遍。但是,我拼音还是学得不好,直到初中还是搞不清楚ui和iu。

3.

冬天虽冷,好在有阳光的照耀。但所有的阳光都和马老师有关,他教我们音乐、美术、自然,还有数学。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采蜜糖,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似乎在校园里,又似乎在教室里,马老师教着我们,磁性的嗓音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空中盘旋,那样的动听。.

当初入学时的紧张感褪去后,新鲜感也就随之消失。学校又成了另一个玩耍点。校园里多了类似男生拿着毛毛虫追着女生跑,女生在恐惧和谩骂中躲闪的身影。于是,时间就在抓石子、捉迷藏、踢毽子和爬树摘榆钱中慢慢地走掉了。

回家的路上,时有一丛闲汉站在那靠着墙根,或是一群妇女坐在一起纳鞋底、打毛衣,她们在那拉着呱,旁边就有吊死鬼(一种虫子)荡在空中,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每当在她们身边经过,走远后,我就会悄悄地回头看两眼,他们悠闲地说笑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这种无忧无虑却成了我的焦虑。我看着他们,想着虚妄的未来,抬头看着天空,天边的云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4.

母亲识字少,辅导不了我,对我的功课关注得也少。于是,我就撒了欢,爬树、下河、摸鸟蛋,村头村尾,村里村外,到处都有我的身影。

隔壁阿良家开了一家门市部。他们家拥有了我们村第一台电视机,黑白的。那时,时兴的是《西游记》,每当夜幕初降,全村各个角落都有人纷纷往阿良家聚拢来。近水楼台,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混在人群里抢占最佳的位置,看的是电视,似乎寻找的却是看露天电影时的热闹场景。

父亲在外地工作,大约一个月或者更久才回来一次。父亲一回来,就完全是另一种境遇了。父亲向来严厉,拥有家里绝对的权威。他跟我说华罗庚如何如何,给我讲知识改变命运,我虽然乖顺地看着父亲,但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想的都是孙悟空打白骨精的桥断,盘算着如何让父亲答应我看电视。

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到处跑,给我布置了些许家庭作业。于是,就跟父亲讲条件。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最后,父亲答应我每写四页字可以看一集《西游记》,写八页就可以看两集。

有的时候,当未来遥远到无法给你力气,眼前的小诱惑就成了动力。

那一年,我的成绩还不错,竟然是因为要看完《西游记》。

哥哥在姥姥的村子里上学,一周回家一次。后来,父亲把哥哥调到了他单位的学校。

于是,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

哥哥曾对我描述过火车的汽笛声和远方的世界,令我神往不已。

5.

在一条路上来回走了四年后,村里就没有了继续承担我们学业的能力。于是,就到离我们村有十几里距离的波子峪去继续求学。

天蒙蒙亮,炉烟还未呢喃。那时年少,顾不上潮湿加身,穿上了水浸浸未晒干的衣服,和三两个同学迎着寒风赶路。一路上,我和阿娟、阿堂,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边走,一边嬉戏,一会儿功夫,就完全忘记了衣服的单薄。

到了新的学校,这才知道,一个班原来有那么多的学生。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在老师不断的提问中,开始感觉到了莫名的紧迫感和压力,似乎突然发现,过去的几年就像一次集体的玩耍,而在这里,才真正知道了上学的样子。

从家到学校,如同弯曲的等于号,走了几遭,不再陌生。路边的田地里都是红色的山土,如同山村的女人,得不到肥沃的润养,却贫瘠地生出了果实,花生、地瓜和旱烟,有时田梗边也种着几颗豆角,回家的路上,偶尔摘取一两根来解馋。

有一天,大概是周未,回家的路上,几个人一时兴起,走了另一条较远的大路。经过一片果园,看到里面有成片的绿色藤蔓植物,被栅栏围着,上边挂着一串串的果实,青中泛着紫,知道是葡萄。

我想起有一次村外的商贩来卖葡萄。他推着车在我的身边经过,影子投了地上,慢慢地移动着。我飞快地跑回了家,从妈妈那里拿了一毛钱,于是,获得了一嘟噜葡萄。当晶莹的葡萄肉卷入舌尖,那份味道便成了一份诱惑。

我决定跟着几个同学爬进去看看。

可是,还没有走近,不远处就响起了一声大叫,接着就有人大声嚷嚷。

大家吓坏了,还没看到人影过来,撒腿就跑。每一个人都像疯了似的,惟恐落在了后面被人抓住。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村边,谁也没有停下来说再见,只顾往自己家里跑。其实,人家只是喊了几句,但是,人在心虚的时候就会失去准确的判断,由此做出的事也可能无法掌控。

终于跑到了家,母亲在做着饭,看着我大喘气的样子,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脸色并没有变化,我看着母亲并没有发火的意思,这才放了心。

与父亲的简单、权威不同,在教育上,母亲无疑更讲究方法。吃过饭,她把我叫过去,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男孩,他第一次偷了一块地瓜,结果被母亲发现,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母亲的审讯,没想到母亲却夸奖他勇敢。之后,得到赞许的男孩不再顾忌,每每有机会,大小的东西都要顺手牵羊,男孩的母亲还是不加制止。男孩长成男人,成了江湖大盗,犯了几宗滔天大案后,锒铛入狱。临刑前,他要求见母亲最后一面。儿子说,母亲,您养育我成大,谢谢您,而我却无以为报。此时,母亲泪流满面,悔恨不已。儿子向母亲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要求:再喝一口母亲的乳汁。母亲答应。男人却将母亲的乳头咬了下来。

我这一听,母亲用这个故事委婉地告诉我,她用乳汁喂养了我的身体,还有义务用精神的乳汁喂养我的灵魂和品性,这才算真正抚育了我。我不想变成长大后的男人,也不想让母亲因此悔恨。

于是,那一块葡萄地,再也不去。甚至连那条路,也很少再走。

6.

在波子峪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连老师同学还没有熟识,有一天,我就跟着母亲坐上了一辆车。

母亲坐在旁边,告诉我从此便要到父亲那里去上学。当车慢慢驶出村庄时,我没有掉下眼泪。因为,血液里流淌着让我兴奋的因子。我要去找哥哥和父亲了,毕竟,他们在哪,家才在哪。而且,那里还会有更加宽广的天空等着我。

驶出了村庄许久,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远离了吊死鬼、毛毛虫、围墙和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但也远离了那棵桑树、二伯,还有我的小伙伴。

从此,我和那个村庄便有了山水的远隔。我的生活,我的学业将是一片全新的世界。而这一段路,从此成为了记忆之海的一段,打捞到的只有零落的碎片和一个如初的梦,那个梦如同黎明中的微光,将慢慢铺满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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