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然曾爬过一次太乙山,正因为如此,她才敢在那个雨天去再爬一次。
到达太乙山旁边那个镇子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唯一跑太乙山的那辆公交车早已停运,从年初那场疫情蔓延开始,全市的旅游业降至冰点,去往这种略显偏僻景点的交通工具要么改路线,要么就此搁置下来,总之除非自己想办法乘坐私家车到景区,否则根本到不了地方。
庆幸最后叫到了一辆滴滴,让齐然没有无功而返。
刚开始爬山时还能三三俩俩看到一些人群,雨还未下,入山后视野清晰,道路通畅。距离景区门口不远的山脚处并排立着几间屋子。齐然记得上次来时这些屋子都被商家占据,吆喝声不断,就连屋子前方那个不大的院子里都挤满了当地特色摊位,食物饰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如今还是同样的一排小屋子,每间屋子的木制门都紧紧闭着,门栓上用锁绑了一根长铁链,铁链已然生锈,露出些暗黄色的底来。当时热闹的小院如今只在角落里堆着几张断了腿的桌子。上头落满了灰,一看就已经很长时间无人打理了。
她有些震惊,从前那么人满为患的景区怎么就落魄至此。不过景区如何发展运营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是单纯的想再次爬上山顶,体验一下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爬至一千多米高度时,向上眺望空气已然开始烟雾蒙蒙,脸上偶尔能感知到迎面而来的一俩滴水珠,凉凉的,细小的。此刻已看不见行人了,向上看,是蜿蜒绵长不见尽头的小路。
向下看,几米外的小路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秋林里,早已分辨不清来时路。
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环顾四周,皆是叫不出名字的林木,红的、黄的、绿的叶子交错其中,不断有动物叫声从林中传来。
毕竟是个女孩子,置身于似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她心中不可抑制的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此刻从路边忽然窜出一条蛇 ,那可就不得了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遗忘在脑后了,因为雨终是大了起来,雨幕不断扩大,远处的群山俊秀已然模糊不清,可见度只有几十米。齐然小腿肌肉开始僵硬,脚步沉重不堪,但是海拔高度就剩最后一千米了,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爬去山顶,任何事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自然也不会思考其他的东西。
一步一个台阶,到后来俩步一个台阶,脚步越来越慢,细窄的台阶就像永无尽头的天道,让人望而生畏。可齐然知道它是有终点的,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总会有终点。
靠着坚强的意志力,齐然在俩个小时后顺利登顶,又在山顶那颗绑满红丝带的小树下静座了半小时,半大的雨叮叮咚咚砸在伞面上,齐然总觉得这些声音是敲在自己心上的声音。
近几年,生活里好像很难再有什么事能激起她更大的情绪,她总是很冷漠,目色里很少能见到光彩,除了对未来能感觉到些许的忧心外,也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觉得恐惧。
在现实的世界里,她活得无聊又无感。
来爬这座山,是因为齐然知道它很高,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爬到山顶,大约也存着通过征服这座山来证明自己强大的心思。
可等真正爬上山顶,她又无所适从,心中并没有松一口气,无感也并没有减弱半分。她还是没有情绪。
大概是静坐太长时间,雨雾飘进眼里,眼眶中募地聚集起水洼,水洼越积越满,直至无法承载,轰然而出。
她就在海拔将近三千米的太乙山顶,一个人静静的哭,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甚至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就是止不住的哭,心中似乎藏着什么滔天的委屈,哭不尽,诉不完。
惊魂下山路
预计下山时间是三个小时,大约在下午一点半的时候,齐然终于在山顶待够了,开始返程,下山的路与上山有很大的不同。上山时只需要一门心思往上走,不管拐多少个弯,只要看到向上的路,直直往前走就好了。可下山就不同了,这座山是地质崩塌遗址,整座山怪石嶙峋,形成多条沟壑山路,分叉极多,所以下山时很容易走上歪道,稍不注意都会各种迂回绕圈。
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雨雾变得幽深阴暗,可见度再次降低,青天白日生生给人一种天色将晚的感觉,雨越下越大,草木林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齐然已经很久不见人影了,她最后见到的动物是林间出来觅食的几只松鼠。
齐然只想着赶快下山,她此时的观点还和上山时一样,以为只要一直顺着楼梯往下走就好了。
即使脚步虚浮,膝盖也因为持续磨损而开始疼痛,齐然依旧越来越快,一是她已经非常劳累,想赶快下山回家;二是才将将下午,天色就已经暗到如此地步,她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惧在蔓延。
在途经一个微小分岔路口时,恐惧中的齐然直直走过,并没有注意到旁边一块指路牌的提示,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别有洞天。
她只觉得自己走了很长很长时间,雾气弥漫中她不知道距离山底还有多高,等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前方的路居然开始呈现向上的坡度,这个坡度爬完后,眼前出现一个吊桥。
齐然想,过了这段吊桥是否就是向下走的路了?所以她又颤颤巍巍走上吊桥,桥体摇摇晃晃的,下方深不见底,为了防止在间隙很大的钢板间不小心摔下去,齐然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旁边的铁链,冰凉、沾满雨水的链子透过手心,直接传至心上,她猛地打了一寒颤,这显然不对劲,无论是刚刚的上山途中还是上次来爬这座山,她都没见过这样一座吊桥。
可此刻她依旧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另一条下山的路罢了,等过了这个吊桥,也许就会是向下的路了呢?可是,当她走过那个吊桥,转过一座小山头的弯后,眼前又是一段向上爬的楼梯。
这时候齐然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迷路了。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的下山路,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就走到了岔道上,此时如果继续走下去,必然又开始爬向山顶。
雨雾愈发浓重了,光线不断变得黯淡,这是终南山脉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吊桥旁,若是被困在这里,等夜幕降临后一些虫蚁蛇兽出来觅食,她又该如何自处。
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必须乘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的时候,想办法找到真正下山的路,不得已,她选择原路返回试图找到那个走错的岔路口。
她小心翼翼再次走过吊桥,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眼前又出现了一小段向上的阶梯,这段阶梯爬过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全是向上的。是的,不用想都知道,如果继续走下去,还是在爬山。
这时候的齐然很想崩溃一下,也无比渴望能够大哭一场,她很饿,很累,很想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她坚信自己可以找到正确的路。
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把进山时买的观光票上的地图反复琢磨也没搞清楚自己的方位。她静下心把刚刚从山顶到这里的路仔细想了一遍,奈何一无所获。
所以眼前只剩下俩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顺着阶梯继续向上走,也许在不远的地方就是岔路口,她得以快速下山,但很大的可能性是,也许从她开始下山不久就走错了路,下山用了一个多小时,她要找到那个岔路口就必须再次爬山,也许是一个多小时,也许是俩个多小时,鬼知道她还需要爬多久。
第二个选择是再去走一遍刚刚折返的路,她在遇见那段吊桥前明明一直在下山,可是在走过吊桥后遇见那个朝上的楼梯就被吓破了胆,也许只要爬过那段楼梯就是下山的路了呢!
齐然心存侥幸,她不断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嗯,肯定就是这样,只要爬过吊桥旁的那段楼梯,就能下山了。
此时的齐然自然不知道,只需要顺着她所站的这段楼梯再走二十分钟,她就能看到岔路口了……可人的本性不就是,总喜欢去赌一个可能轻松的前路,而刻意规避看起来复杂又未知的那条路。
她决定再次去试一下吊桥后的路,所以她立刻转身,再一次往吊桥方向走。
雨还是那样不大不小,叮叮咚咚敲击在伞面上,全世界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视线内能看到的景物越来越少,她的脚步渐渐虚浮。
第三次踏过吊桥,转个弯爬上那段阶梯,再爬过一段相似的阶梯,然后,还是向上的阶梯。
为什么?为什么俩头都在爬山,四十分钟了,她困在这个鬼地方四十分钟了。难不成,真是遇见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齐然腿软了,她的身体逐渐承载不了滔天的恐惧,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瘫倒在泥泞的阶梯上。可此刻的她却又异常清楚,她必须强迫自己冷静,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
说来也奇怪,都到这种地步了,齐然心中依然有一块地方没有被恐惧破开,她依旧相信自己没有走到绝境,一定会找到出路的。
雨雾已经完全渗入了她穿的颗粒绒外套中,外套沉沉的挂在身上,让她觉得就像是背着一把沉重的枷锁。
天色愈发迷蒙了,她没有时间沉浸在恐惧中太久,她告诉自己,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在再次出发前齐然脑海里浮现起很久前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一个人在人生中,永远永远不要走回头路”。她因为胆怯和侥幸已经走过一次回头路了,此刻,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不会再回头了。
一条路走到黑。
真正的危机
继续往上走了将近半小时,转过好几次弯弯绕绕后,前方青石铺就的小路竟被一座大山拦腰截断,齐然顺着这座大山走了几步,才看到一条仅能容纳一个人的细小缝隙,原来这大山竟是由俩块巨石背靠背相携组成,上端已经严丝合缝完全嵌在一起,下端却形成一个三角状隧道模样的窄小空间。
从洞口往进探视,似乎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光亮,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齐然毫不犹豫侧身而入。肩膀时不时碰到俩侧的岩壁,她已经不在意衣服会染上青苔或者其它的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在走过几个大大小小的弯后,齐然到了有光源的地方,只是这光源非但并不是她想看到的日光,反而是很大一个洞穴里安装的一个个灯泡发出的光。
这灯光偏带点微黄色,灯泡是八九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挂在房顶的那种葫芦型灯泡,要是在一个温暖的书房里,人们坐在灯光下读一本关于探险的散文,那种感觉一定美丽极了。可齐然在寻找回家的路啊!贸然遇到这种不知深浅,不知出口的洞穴,在硕大的岩石洞里,谁知道裹挟着多少虎视眈眈的虫蚁蛇兽,只是稍微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
外头的雨滴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洞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可越是寂静,就越让身处其中的齐然胆战心惊,她的后背满是冷汗,背在身上的包裹忽然重达千斤。她想到了家里那把很锋利的剪刀,如果现在拿在手里就好了,她还想要拿一根长长的又很结实的木棍,可以支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都不敢随意转动眼珠子,害怕上面镶嵌着鬼怪的脸,她只是牢牢的,紧紧的盯着脚下的路,只要脚下还有路,她就会往前走。
战战兢兢穿过这个空荡而又安静的洞穴,眼前又出现一条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小隧道,俩侧每隔几米就挂着一个淡黄色的小灯泡。
在刚看到这个小通道的那一瞬,恐惧已经到了嗓子眼里,齐然整颗心脏揪了起来,她害怕这是一个无底洞,她害怕自己永远永远在这个隧道里转圈圈,她更害怕这个“隧道”走过后还有无数个“隧道”在等着她。
冷汗顺着头皮溜进她的衣领内,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浸湿,人在恐惧之下的力量总是无穷的,所以齐然终于记起世界是还有110这个东西。
不幸的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未知山头的未知洞穴内,能有信号才怪。没有信号,就意味着所有向外求救的可能性都被切断。
如果说,在“鬼打墙”那段路,她是作为一个游客在明知总会找到正确之路的前提下,进行的一系列自救行为,但是这一刻,她清清楚楚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时的压迫感,齐然明白,她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外援了。
说来也奇怪,在设身处地在这种“绝境”中时,已经被恐惧填满的心却忽然焕发出新生,就像一颗枯死的树,从根尖的一点地方开始,忽然生出绿色。她要自救,她从无到有,猛地迸发出无限的勇气,不管是面对未知的出口,还是人生的前路。
她没有后腿一步,毅然决然踏进了这条看似永无尽头的弯曲“隧道”。
十分钟后,她找到了出口。
她在一个类似地窖的底部,能看到头顶有个洞口,那洞口距离她所站立的地方大约有三四米高。而这三四米,是用梯子模样的钢制阶梯组成。
小时候齐然从老家的梯子上掉下去一次,对于这类东西存在着深深的恐惧。可这一刻,所有恐惧相加都阻止不了她一定要爬上去的决心。
后来再想起她爬梯子的那一小段路,齐然由衷的佩服自己,她没有片刻迟疑,把书包带子系紧了些,手机装在兜里拉好拉链,外套袖子撸到最高处,然后,双手紧紧的、决然的、视死如归的握上了俩侧的扶杆,开始爬梯子……
出去后,她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在电话里温柔小姐姐的提示下,找到了正确的下山路。
后记
从山中回来许久,很多次在午夜梦回时,齐然曾不只一次坐起身来,真诚的问自己:齐然,你还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如果愿意,就请你活得积极、绚烂、朝气蓬勃以及丰富多彩。而不是像从前,一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大约就是这次的爬山历险记所能带给她的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