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随想录(十六)天还未黑,大幕徐徐落下(暂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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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1991年桃江

1.

二零一七年是我人生第四个本命年。父亲是十二年前去世的,那年正好是我的第三个本命年。打那以后,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二零一七年会是个难过的坎。

庆幸这本命年过得虽有些波折,但也还好好地活着。临近年关时二哥打来电话,如今谁会无缘无故打电话啊?立时心想不好,果然,他第一句话便问,“你在国内还是国外?” 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到了一百五,全身默默发抖,等待命运的判决。

接着二哥做了很多的场景铺垫,我在电话里吼叫,“快说关键”。还好,再听下去松了一口气,母亲还在,只要还在,就有办法。母亲因食道被堵住院了,二哥说准备大年三十做全麻手术,大哥已经签字了。

母亲拥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这点我以前写过多次。用湖南话说,她就是能霸蛮。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想,母亲是心疼她的儿女,没舍得走,也没需要手术,硬是又挺了过来。

2.

自打回上海定居,我每年过年都回益阳,回母亲身边。其实二哥更加不比寻常人,他去深圳应该有三十年了,除了有一年母亲和我在美国,其余近三十年不变,母亲在哪里他就去哪里过年。

从小到大,每年正月初二或初三,母亲都会和我们一起去桃江乡下的老家给老人们拜年,以前是她带着我们,现在是我们带着她,每次我们都去两个离得不远的村庄,母亲的娘家李家坪和父亲的老家白家河。

去年正月初三我们也照例去了。为了不忘却,心血来潮,我花了几十个小时详细记载了那天的行程。《故乡·老家·故人·时光》文章的末尾,我写着:

“夜渐渐深了,那一天要过了,已经过了,快要忘了。 那天是我人生第四个本命年的初三,那天的天是阴的,一个寒冷的南方的冬天。那天的天上有鸟儿飞过,林子里有风吹过,山坡上有牛,河里有船,田边有坟冢,老家还有老人,也有孩子。心里有无尽的爱。 ...... 可是老家的老人总归一年比一年少了。我们也一年比一年老了。...... 能看到他们的次数 - 老家的次数,唉,也不知道今生还有多少。 ......”

今年过年我们没有回老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母亲说,不用回去了。说这话时,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去年,李家坪走了外婆老家最后一位长者,我的二媠父;白家河也走了父亲老家的最后一位长者,我的二伯娘。在两边的老家,又填了两座新坟。现在母亲是两边大家庭最年长的长者。按习俗,我所有的堂亲表亲都会到益阳来给母亲拜年的。

我的老家,我小时候卷起裤腿光着脚丫捡过禾穗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遥远,远到遥不可及,且我的人生似乎从此翻过去一个时代。

3.

一个时代过去了,南方的冬天还依然湿冷,透骨的湿冷,和记忆中一样。这倒也好,寒冷中我更能感受到生命的真实。

好在还是能享受到哥嫂忙乎出来的一桌桌热腾腾的家乡菜;还有一家人围坐一起不变的亲切放肆,大声吃饭、大声吆喝的随意任性;还有老母的眼神,带着柔柔的笑意,虽难隐大病初愈的倦怠,却依然释放着定海神针般的光芒。

我大口吃着辣椒炒肉,小口喝着红酒,笑着说着,却暗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因为世间“所有美丽的东西背后都有某种痛”。

4.

过去一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翻过它,平平安安地和我的家人守岁。当震耳欲聋的爆竹和五彩斑斓的烟花把小城的夜空照得通亮,我知道,我和我的家人都已经平安地翻过了年三十。我赶紧搂着母亲,顿时感到一份踏实。

母亲起身艰难地移步去上床休息。我们兄妹跟着她。她坐到床边吃力地抬手脱毛衣,我一手帮她扯住内衣,一手把毛衣的袖子朝空中拉。母亲叹口气,说,“上个月还能自己脱毛衣,这阵子就不行了。”说这话时母亲把刚弄乱的头发又仔细地摸顺。然后她慢慢地靠着左侧往下躺。一边往下躺,一边说,“刚过去的这个年夜,”母亲叹口气,“是我最后一个年夜了。...... ” 母亲平躺着,床边的灯柔和地照着她美丽的脸。窗外还响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客厅里传来李谷一多少年没变的《难忘今宵》。

母亲闭上眼,静静地说,“我已经耗到了尽头,我累了。对不起,我不再陪你们走了。”

我的泪在眼睛里打滚,我摸着妈妈的脸,叫她不要瞎想。二哥冲到床前直接向她发脾气,说她这是胡言乱语。我们兄妹都经常逗说母亲最纵容二哥,随他怎样她也不生气。她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叹气说,“都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开财门。”

5.

开财门是家乡的习俗。年三十放了爆竹把大门锁好就再也不开了,叫封财门。到初一大早放鞭炮去开门,就叫开财门。开财门总是越早越好,把财早早多多地往家里引。但那都不是我的事。以前那是父亲做的事情,后来是妈妈,这些年都是大哥。

我只管我自己,偷偷地饮着从眼睛里流到鼻腔流回嘴里的泪。烟花偶尔把天空照得透亮,夜却一直冰冷,我难以入睡。

我想起了另一句迪伦的歌词, “天还未黑,但是也差不多了”。

我瞪着天花板,想着母亲,母亲还在,母亲还在,可是母亲已经累了,她陪我陪不动了。我的眼泪扑簌地流,流过一夜的黑暗,流到初一的清晨。

清晨朦朦胧胧的天空下,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我仿佛看到大幕徐徐拉下,台上台下,人来人往,李家坪的人,白家河的人,还有我自己,台上的人来不及谢幕就已消失,台下的人来不及准备即已登场。而我,昏昏沉沉,看不清自己到底是台下的观众还是在台上表演的人。

6.

一睁眼,天已大亮,大哥早已经开了财门。母亲拿着一叠红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们一个个向她拜年领红包。

阳光一扫多日的阴冷,照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唱的一首歌,“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云中太阳放光芒,放呀放光芒。”

我让母亲坐到门前的太阳下,我也搬个凳子坐过去靠着她,听着树叶的窸窣,听着岁月静静的流逝。

天上有云,门前有风,时光有情。我抹去心中的阴影,不去想那大幕终将落下,只想着这一刻,戊戌年大年初一,此刻今生与母亲同台,是我这辈子多大的福分。


湘伟

农历二零一八年正月初十,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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