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大海约好今天陪我办事。
早晨穿戴完毕,快到八点钟时,往窗外一望,大海果然正在楼下倒车。他极守时,会早到,绝不会迟到。
下楼,见他从车里匆匆出来,拿着包,面露一点焦急之色,我一看,就明白了,问他要不要去我家上厕所,他说不用了,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树林,我点头说,那快去吧。
大海今年44岁,是三胖小舅的儿子,姐弟俩感情很深,来往密切,顺理成章地,大海也就成了我和二胖的弟弟。
大海比我们小,可是由于后背略驼,身形极为消瘦,面颊两侧下陷,他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头。可是当他开口说话,其单纯的心思,诚恳专注的神情,又像个大男孩。
大海很特殊,因为身体原因,他没念过书。据说小舅妈怀孕时感冒,吃了奎宁,大海一出生就是先天性尿道瘘,不久又发现尿路结石,肾结石……五岁手术失败后,又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手术,用三胖的话讲,肚子都划烂了。
最后的结果,大海的腹部造了两个瘘,一个排便,一个排尿,分别挂着便袋和一个扁平的尿瓶。后腰也跟着乱,因为一个奇怪的囊肿又形成一个瘘。
也就是说,大海的身上共有三个瘘。他用一根带子将这些管呀,袋呀,瓶子呀捆绑在身上,好在他瘦,好在他佝偻,衬衫下面还显得空荡荡的。
他随身的拎包里鼓鼓囊囊全是裁好的卫生纸,方便他随时擦渗出物。他开玩笑说这包要是被偷了去,打开一看管保能把人气死。
到任何地方,他都要第一时间去厕所,给自己收拾利索。也因为如此,他十分注意个人卫生,衣裤上总是散发着肥皂香味,车座上垫着可以洗换的棉布垫。
大概二十天左右,三胖负责给大海的尿瘘换管,我看她戴着手套,小心地把一根黄色胶皮管的顶端修剪成椭圆形,据说这样插管时才顺畅,减少痛苦。
换管的过程是赵大夫教给三胖的,以前一直是他做这件事。这位泌尿科的老大夫七十多岁了,从大海还是个宝宝时,就和这个小患者有了交情,转眼就是四十多年。
三胖学会换管没多久,赵大夫就患了脑梗,语言行动都受了影响,再不能找大海一边喝酒,一边吹嘘他事业的成功、哀叹家庭的薄凉了。
我没看过三胖是怎么给大海换管的,每次都像站岗放哨似的守在门口,看大海出来时将一袋子粘着血丝的卫生纸,丢进门口的垃圾箱。
谈起自己一次次和死神擦肩,谈起自己的经历和命运,大海会露出一种严肃庄重的神情,我看见谦卑、敬畏、接受和不屈。即使他的语言简单,表达有限,他的神情已经让我肃然起敬。
我听说他小时候因为疼痛哭闹,被脾气火爆的爸爸从床上拎起来,往地上一墩!造成他锁骨骨折。
我看见他在三胖家的厨房,因为肾结石的突发疼痛,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住灶台,脚不停地蹬着地砖,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只要不疼,就是大海的幸福时光,幸福到可以傻笑,傻笑到叫人发现他少了两颗虎牙。
只要不疼,他高兴地吃羊肉,大口地喝普洱茶,并习惯性地散发出热情。
大海没念过书,没在社会厮混过,无城府,无芥蒂,在电子城经营一个勉强糊口的小生意。人家对他好一点,他就对人家好十分,吃了很多亏,也没太大变化,好像他残损的躯体盛不住他的热忱,必须溢出来,必须盛情难却。
为了给他的热情降温,以免过犹不及,三胖给他安排任务时,时常要打个折扣。比方说需要十斤鸡蛋,就让他帮忙买五斤,送来后至少也是七八斤。
大海全然不知我们的策略,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包括男欢女爱,舐犊情深……在老天赐予他的如斯岁月里,他只好保存了一颗赤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