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风波初定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刀上沾满了血,他的刀常常如此,可这次不一样,这是自己人的血。
温从戈眼眶微红,指尖攥了攥刀柄,忍住了一刀剁了千足的冲动,稳住心神,回刀收鞘儿,拍了拍魏烬的肩膀,偏了偏头。
魏烬会意,跟在了温从戈后面,两人走后,虫群如潮水一般跟了上去,与虫群激战的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心中难过,沉默着自发清扫着程家前院。
且说二人引着虫群到了荒院井边,温从戈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扯下了魏烬手臂上的千足。
温从戈掌心的血沾到了千足身上,千足在他掌心蜷着身体,乌黑的眼睛盯着温从戈和他耳畔的碧血。碧血弓起了身子,发出凶狠的嘶声。
千足被其直接抛进了井中,一阵急促锐利的笛音之后,虫群纷纷涌向了井口。
魏烬目力好,从井口之上勉强可以看到,虫群匍匐在千足身边,而千足立起上身,凝望着井口。
温从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递给魏烬,他吹出火星之后,身边人握着他的手,将火折子丢进了井坑之中,然后拉着他退了数步。
轰然一声儿巨响,井口腾出的火焰跃起数丈,一股难闻的焦味随之蔓延在空气中。随着地面下陷,枯井崩塌,那虫群与千足也被彻底掩埋。
时光漫长地走过,每每从四处尽是黑暗的噩梦中惊醒,魏烬都恍然觉得,那井坑之下的无边黑暗已经成为了过去时。
可直到此刻,那曾经困着他的井坑焚毁坍塌,他才觉得心上的巨石彻底消失。
原来噩梦从不曾离去,亦不曾被忘记,它深埋在心里,蛰伏在记忆里,也深埋在灵魂深处,迫切地需要他在某一刻将其彻底解决。
笛音不知在何时刹停,温从戈垂着手,偏头对身边人说道:“这下,也算摧毁了你的噩梦。”
魏烬心下难免动容,抬手将人拥进了怀里,抚了抚那柔顺的发丝。
原有人心里一直惦念着他的过去,即便那过去沉满了灰尘,也会被那人悉数抹去。
温从戈垂下眼,将整个人陷进了爱人怀里,勾着爱人的腰身。似是药效过去了,他浑身上下都很疼,最疼的,自然是胸口。
久久,他软倒在了魏烬怀里,意识昏沉,如呢喃一般说道:“好他娘的疼啊…”
魏烬难得听他爆粗口,好笑又心疼:“辛苦了,好好儿睡一觉吧。”
他打横抱起人往前院走,将最痛苦的噩梦抛之脑后,丢进了坍塌的废墟之中。
怀中人窝在他怀里如小了一号似的,明明他们一般高,可这人的体重好似一直很轻。
想起这人身上的沉毒,魏烬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谁也不能在他手里把人抢走,谁也不行。
两人离开后,碎石糅杂的泥土中,爬出了一只小小的千足虫。它弓起了身子,抖落了脊背上的泥土,爬向了枯草之中。
当晚小殓之后,合棺并骨,翌日一早,是程家夫妇葬礼报丧的日子。
因两人并非正常死亡,报丧之时,众人合计了一下,不约而同将其归类到病亡之上。
毕竟夫妻二人恩爱,程夫人病弱是人尽皆知的事,程夫人死后,程权明思妻心切亡故变得格外合情合理。
身在京中的程家二爷程权闻无法赶回,便写了长信快马加鞭送到了羌城,以表哀思。
魏烬作为程家人要帮忙,从昨晚到早晨开始便忙得脚不沾地,却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
报丧之后,来来往往吊唁的程家分支,与交好的世家子弟开始出入程家大宅。他们未必真心,有的只是来走个过场,眼泪真真假假也无人知晓。
魏烬懒得去看,干脆躲在程亦桥身后装透明人。虽然不合规矩,可他没来由想回后院,陪他家阿眇。
因为前院作为停棺吊唁的场地,温从戈便被安排到了后院厢房中。
晨光熹微时,他在唢呐的哀乐与朝哭声中睁开眼,目光所至便是陌生的床幔,一偏头就看到了坐在床边发呆的姜植。他撑着坐起了身,姜植忙上手帮了一把,在他后面垫了柔软薄被。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温从戈抬了抬下巴,说道:“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姜植思忖了一下,果断道:“那先把药喝了吧。”
温从戈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姜植去而复返带回了汤药。然而一碗汤药灌下去,他饱了,摸着肚子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反了一嘴药苦味,不得不拆颗糖丢嘴里压味道。
“……”
姜植无奈道:“你好歹也一大男人,喝碗水就饱了?”
“跑江湖的风餐露宿,吃不饱都常有。”温从戈嚼碎了糖,又往嘴里塞了颗药吞下去,冲姜植伸出了手,“劳烦扶我一把。”
姜植皱了皱眉,还是伸手扶着他下了地,又忍不住叮嘱道:“你伤这么重,还是好好儿休息吧。”
温从戈没穿那件艳色外袍,整理着外衣说道:“我也想休息,可还有事没处理完呢。”
姜植无法儿,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扶着他出门。守在附近的鹰卫副队名为成肖,他注意到两人,快步跑了过来。
“主子,怎么不再休息会儿?”
温从戈嘶了一声儿,冲成肖招了招手,询问道:“昨日死的人,怎么处理的?”
成肖想了想,说道:“尸身收到了殓房,家人那边,还没来得及告知。”
温从戈捏了捏眉心,说道:“被我杀掉的那个…他家在哪儿?”
“啊…你说他啊,他家在九敬堂附近,打听一下就能找到。”成肖顿了顿,又安慰道,“主子,他的死,全然不能怪你,你别太自责。”
温从戈轻点了下头,不知听进去多少,复又问道:“岑表的尸体呢?”
提及此,成肖蹙了蹙眉:“也在殓房,不过昨夜我们去送尸体…发现了一些问题。”
温从戈看过去,挑了挑眉:“嗯?什么问题?”
成肖磕磕巴巴说道:“岑表的尸身被破坏了…就…就像是虫子啃食过他的内脏,再破体而出一样…具体的,我不太好说。”
经昨日一遭,成肖现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岑表的现状,也不要想那密密麻麻的虫子,可尽管如此,却难免还是会觉得汗毛直立。
温从戈捏了捏掌心,沉吟道:“我去看一眼。”
成肖仰了仰身子,迟疑道:“别了吧…主子你看过之后,一定会做噩梦的。”
温从戈好笑道:“你怕就直说,别拿我当挡箭牌啊。”
要说成肖也不过刚及冠,还带着少年人的血气方刚,虽然害怕,可一听这话,立马站直身子,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怕!我这就去备马车!”
温从戈乐呵地瞅着成肖离开,抚了抚手臂。
姜植忍不住轻笑一声儿,说道:“温楼主真是好算计,三言两语,就把人拐坑里去了。”
温从戈摊了摊手:“这叫大事不算计,小事算计一下无伤大雅。”
姜植敛了笑,望着程府前院随风飘动的白幡,蓦然道:“有件事,我很好奇,希望你解答一二。”
温从戈歪了歪头:“讲。”
姜植偏头问道:“我要杀程权明,你在花园相遇那日,却给了我一封引向信和假死药。你就不怕我利用那些东西,告诉程小少爷后,让他和你闹掰?”
温从戈反问道:“这些,你不是都没用到吗?”
姜植定定望着他的脸,说道:“嗳,你别岔话,我也算跑江湖的人,可没那么好糊弄。”
温从戈按揉着手臂,妥协道:“好吧,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还不该死。”
姜植笑道:“我倒不知,你还会相面算命。”
温从戈挑了挑眉:“如你所知,我确实不会。”
姜植沉默了下,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决定帮我的?”
温从戈竖起手,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嗳,你可别这么说,我没想帮你。”
姜植抬起手,和他击了个掌,无奈道:“就当你没想帮我好了。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温从戈轻笑一声儿,收回了手,说道:“很难定义,不过仅从我看到的来说,你是个温柔又心软的人。”
“我以为程权明死了,我会很开心。”姜植垂下头,“可看到程家有此一灾因我而起…”
温从戈打断他的话,猜测道:“你在这儿守着我,我猜你是和程家人聊过了?”
姜植愣了愣,点头道:“嗯,你猜得很准,昨晚晚饭时聊过。听程小少爷那意思,便是不会追究了。”
这个结果,温从戈并不觉得意外。
程家人之所以没追究,想来是理亏占了一部分,魏烬主动原谅又占了另一部分。
或许在魏烬眼里,一切也皆为因果。
姜植虽然控制住了程府,但岑表做的事不在他的可控范围,怪不着他,就连最后程权明的死都不是他干的。
归根结底,反而是程家亏欠了姜家——毕竟程权明害死了姜默,又间接导致姜夫人离世,让年幼的姜植流离失所,被迫走江湖。
口口声声报仇的人,最终除了误伤了一个人之外,什么也没做。
虽然程家人没说什么,可姜植心里,对一些事仍旧耿耿于怀,垂着头有些闷闷不乐。
温从戈看他那样子,杵了杵他,无奈询问道:“闷葫芦,汇泽都原谅你了,你还在纠结什么?”
姜植想了想,说道:“我……杀了杨娘。”
“我救回来了。”温从戈抬了抬下巴,“还有什么?”
姜植错愕了一瞬,乖乖吐露道:“还有……如果我没有控制住程府,岑表的那些计划也不会顺利进行。”
“他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诶,你猜蛇女他们为什么在你行动的时候,又联系了岑表?”温从戈拍了拍他的脑袋,“因为你们的合作关系并不牢固,你们不是一类人,他们了解你的心软,而你,却不了解他们。”
“没办法,心软随了我娘。”姜植轻叹口气,眼中有着温柔缱绻的痕迹,“我娘她就是个很温柔的人。”
姜植在温从戈眼里之所以难以定义,是因为其本身就是复杂的。他想报仇,但是只将刀对向仇者,他在程家人面前,拐着弯喊了他一声儿“温公子”。
姜植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半身温柔,半身孤寂,温从戈虽一直处于边缘,在旁侧如置身事外般游离,可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却悉数入了他眼里。
温从戈笑了笑,轻声道:“苦主原谅了,便不要再自设枷锁。”
姜植偏头看他:“那若是你呢?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做?”
温从戈轻笑一声,启唇道:“都杀,我活着,就不会给对手翻盘的机会。实话说,若你最后没有回头,你这条命,我也是要收回来的。”
姜植定定看他,叹笑道:“这么凶的嘛。”
“教训是这么告诉我的——善与恶的判定并非非黑即白,恩恩怨怨却向来是一个不死不休的环。”温从戈抚了抚胸口,“我曾经因为心软放过了一个人。”
“之后呢?”
温从戈耸了耸肩:“之后他一刀送进了我胸口,第二刀捅进了腹腔,若非力量不够,我的脏器便被直接划出来了。”
姜植没有多问,转而道:“我欠你一条命,会还给你的。”
温从戈不语,不答好,也不答不好。正在此时,成肖去而复返,冲两人挥了挥手。
温从戈留了张纸条,姜植便扶着他过去,上了马车。由于葬礼在前院举办,成肖便架着马车从后面小门奔了出去,向着郊外出发。
郊外一个独栋别院,便是殓房所在。
一路无话,马车停在门前,温从戈便和姜植走了下来,看守殓房的手下开了门后,三人走了进去。
整个院中焚着檀香,遮盖着尸体的腐味,殓房就在西侧长房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