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有"后杆子"之称的后街上,有一条胡同我出入了十多年,在我大脑的荧屏上,这条胡同的印记格外清晰。这条不到一百米长的胡同里,居住着六、七户人家,胡同口有一口公用的甜水井,挑水者人来熙往,格外热闹。胡同里的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学生大约有十几个,因此,我读小学开始,常常到这条胡同里玩耍,到同学家里窜门。
最北端的一个同学因我而辍学,尽管不是我的过错,但是却在我的心里纠结了大半生。后来,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有一种瘣疚。事情的起因是我的一篇作文,这篇作文导致了这个同学的被老师除名,让我的心里难受了好常时间。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的父亲因挨饿而面黄肌瘦。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自己舍不得吃穿,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早出晚归,靠辛勤劳动维持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靠省吃俭用接济我们兄妹上学。后来,我家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不知父亲是没有嗜好还是怎的,一生与烟酒无缘,衣服也没几件像样的,鞋子常常是漏出脚指头缝缝再穿。父亲的一生,可以说是艰辛而又苦难的一生。我家祖祖辈辈是贫农,父亲从小跟祖父逃荒要饭,靠打短工维持生计,家境贫寒自不必说。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要我们用“面黄肌瘦”一词造句,并一再启发我们,想想父母生活的不容易,回家问问父母在旧社会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结合现实造句子。我看到父亲瘦瘦的样子,心想旧社会也胖不了哪里去,就在作业本上写道:“旧社会,我父亲饿得面黄肌瘦。”挨着我的同学看我这样写,也照此写上。第二天上课,老师喊了他的名字,拍着讲台,勃然大怒,指着那位同学又指了指我说:“他的父亲在旧社会面黄肌瘦是有可能的,他家是贫农,祖祖辈辈逃荒要饭。而你家呢,是富裕中农,你父亲还干过伪保长,吃香的喝辣的,肥头大耳,怎么能说是面黄肌瘦呢?”我忙替同学辩解说:"老师,他是抄我的。"这下老师更是火了:"抄袭别人的就不对,还驴唇不对马嘴。"可怜那个同学因此而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我偷偷去他家几次叫他去上学,他对我说:"老师说了,我阶级立场有问题,不能再上学了。"每当忆起这件事,就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每见到那个同学总有些难言之隐,自此以后也就很少去他家了。
初中毕业后,这条胡同里的多数同学都因学习成绩不好或其它原因没能够上高中,唯有一个女生成了我们高中的同学,而且跟我一个班级。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几个高中学生风雨共济,每个礼拜步行往返十五里外的学校与村之间。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到这条胡同里,叫上同学一起去学校,因而对这条胡同又多了一份同学情感。
1974年改革学制,本来我们是在1974年元旦前毕业,就拖延到了1974年的"五一",在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在家的时候多了,"五一"前一个月基本没到学校,专等时间到了去领毕业典礼。那些日子我们很迷茫也很徬徨,对前途充满了未知,天天聚在一起讨论有关前途问题,毕业证拿到之后应该怎么办。女生比我大点,她家就成了我们"聚会"的地点。一段时间,我们出入这条胡同的频率就高了。
有一种记忆很残酷,越是残酷的记忆越铭心。我同学的哥哥是村里的拖拉机手,比我们大八、九岁。每当我们到他家,他都是陪着聊天,看出来他很羡慕我们这些高中生,言辞中也透露出这一点,不断地翻看我们的毕业照。我也很喜欢他的性格,健谈、随和、可亲。他对我们的未来也提出了一些意见,对如何做人做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在村里口碑不错,在人们面前有老有少。给我启发深刻的是,他见了长辈很有礼貌,嘴巴很甜,深受长辈们夸奖。这样一个好的兄长,竟然在与我一次长谈后的第二天出现了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一晚上,兄长对我们讲了很多很多,他以过来人的经历告诉我们,人在社会上很不容易,好人坏人都会碰到。他嘱咐我们,要真心对人,要防备坏人。要认真做事,不能浮躁。当时在我的眼里,兄长就是一个人生经历丰富的人,又会开拖拉机,是个了不起的人。当第二天听到他从公社的"五O"拖拉机上摔下来的噩耗后,我们几个发疯般的冲进了那条胡同。
苍天流泪,一场大雨让胡同泥泞起来。我们趟着泥泞,随着拥挤的人群,走进那条小胡同,走到那个不大的小院里...…
我的发小同学没有在家,她借了供销社一售货员的自行车,向百里外的县人民医院冲去。后来听说,由于骑得过快,自行车链子掉下了好几次。
当我走进那个不大的小院时,看到的是西房屋躺着的老人,南屋里嚎啕大哭的兄嫂,几个尚不懂事的妹妹和侄儿侄女,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这个不堪的场面,曾在我梦中复原了不止一次。
兄长的去世,给同学的父母给她自己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哥哥母亲去世后,父亲神经严重错乱,终究没抵过命运的挑战。
我无法想象我的同学怎么走过这个困境,怎么走出这条承载着生命之重的胡同。好在她有着顽强的性格,有着豁达的心态,有着向上的人生。把胡同的泥淖踏在脚下,把家庭的不幸埋在心底,勇敢面对生活,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条胡同成了我永久的记忆,尽管有些悲楚,但却永不能够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