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下雪之前嫁给你(贰)


二。

曾经看到过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富有的印度国王想要学习人生的真谛。他找到了全国最年轻最有名最渊博的学者,让他去主持修订一本关于人生的书。

学者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编辑好了这部工程巨大的人生词典,用一百头大象驼着书,去皇宫里面,把书献给国王。

国王看到望不到边的书海,大惊失色,“这一辈子也读不完呢。请把不必要的东西删掉,再送来给我。”

学者若有所思地赶着他一百头大象走了。二十年之后,学者用十头大象,驼着书再去见国王。

国王看到了那十头大象说:“但是我已经开始老了,没有更多的时间读书。请再把不必要的东西删掉,再送来给我。”

学者又一次赶着大象走了。二十年之后,一头大象慢慢的走到皇宫。这一头大象身上驼着的不是书,是已经垂暮的学者。

人们把学者抬到同样快至临终的国王的塌前,国王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说,“人生究竟是什么?告诉我。”

学者艰难地喘着气,一字字地说:“人生只有八个字:出生,嫁娶,生子,死亡。”

说完这话,国王和学者都安然故去,没有遗憾。

我看到这则故事的时候,大概在初中。看了之后,不以为然?人生怎么能是这八个字呢?

人生最重要的是,赚很多很多钱,走很多很多路,看全世界的风景!这辈子,人首先应该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大富大贵,衣锦还乡,繁华锦茂。至于结婚生子,只不过是一个次要步骤罢了,可有可无,可前可后,可多可少,可圈可点。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虽然我没能够建功立业,但是我依然结婚很晚。

除了志在远方这种高尚的口号之外,“遇人不淑,处处渣男”,便是痛诉起来最堂皇的理由了。人生已然悲惨,错怎么能在我,请让我心安一点。

其实对于婚姻,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因为所有的童话都不过是一部电影而已,永远只有一集。王子战胜了火龙,带着公主奔向幸福,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大的“End”。

可是生活却是无休无止的肥皂剧。

纵然我能成为那个万人瞩目的公主,纵然我能等到那个骑着白马的王子,纵然我们能够战胜喷火的恶龙,奔向幸福。奔过去之后,依旧是路途漫漫,道路艰难。

天荒地老只不过是个上古的神话。谁能天荒,谁能地老?一辈子不过几十年。

就算先别说一贯喜新厌旧的男人,先说我自己。甚至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怎么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吃着同一道不变的菜,而不去垂涎邻座,飘香四射的鲜肉?

我们总是说,婚姻不幸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惶恐,那是因为没有找到对的那个人。只要找对的人,一定就会凸凸凹凹,琴瑟和鸣。

可是,我怎么才能确认哪个才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谁知道,在漫漫一生中,我会不会遇到一个更纹丝合缝,符合自己的人。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人?评判随心!

我记得,我初识林远山的时候,我们是异地恋。

林远山其实不叫林远山,是我给他起了个文绉绉的中文名字,因为他永远都在那里,但是永远都在天边。

那是法国近十年来,最冷的冬天。我去宜家买了最大号的羽绒双人被子,睡觉的时候,把被子卷成一个圈,然后钻进去。可是还是觉得冷。心里在犹豫,要不要让老妈给我空投个电热毯来,又怕老妈担心,给我唠叨半天。

在没有微信,网络并不太发达的年代里,最先进的方式是打电话。正好,我的手机合约到期了,我去换了一个新手机套餐。法国三大手机供应商之一SFR正在推一种手机套餐,可以选三个号码,白天黑夜不限时间。

晚上的时候,我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面,收拾妥当,躲进被子里面,给他打电话。

林远山有个非常温柔的男中音。

在深夜里,我一个人蜷在冰冷的床上听他的电话,有点电热毯的效益,至少也可以媲美一个热水袋。他声音的温暖,好像可以随着电话线,八百公里及时送过来,让我慢慢地暖和起来,变得舒展。

不知道有多少次,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可是他还会继续讲下去。一直讲到他感觉到我已经睡了,再给我道晚安。但他不会挂掉电话,因为他怕电话挂掉的空鸣声会把我吵醒,我们就这样让电话联通着睡去,各自睡在自己的黑夜里,也许有梦可以交换。

那段时间,我的上司有点不满。因为早上给我电话,我的电话经常没电关机,她只能给我留言。

我想,大约就是在那些冰冷的夜晚里,他把他的声音刻进了我的梦里面,哪怕到现在,我一听到他的电话,也会感到无缘故的心安。

爱上一个人,也许只需要一瞬间。可是爱下去,却要许许多多的铺垫。

从北风嚎叫,到花开满天,到后来,门口的李子树上都结满了李子。我们谈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主题,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喜上眉梢,满心欢愉。

其实,异地恋的最大障碍不是不见面,而是见面时的生疏感。

最初的时候,每一次见面的时候,依稀恍然之间,总有一秒钟的迟疑,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梦寐以求的伴侣”,心却在偷偷地说:哎,这个人怎么和我想的,这么不一样?

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闭上眼睛,才能确认原来就是你。

当我们终于彼此记住了彼此的脸,我们决定拿着自己的未来去探险。其实我一点也不确认,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比他看起来更对的人。

我们牵着手,颤颤巍巍,心惊胆战,走进婚姻的大门。

走进去才发现,在门的另一边,根本不是沉寂可怕的活死人坟墓。门后面人声鼎沸,嘈杂一片,是极速旋转的嘉年华,没有极限,只有挑战,没有时限,不死不休。

整理房子,准备婚礼,举行婚礼,准备生孩子,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

婚姻是个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滚,越滚越快,越快越大……身不由己的滚在其中,我们都已经忘记了初衷。

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让我安心的声音,陪我度过漫漫的寒夜。

日复一日,我们在婚姻中狂奔,我终于明白,让我们彼此忠贞的不是爱情而是透支的精力和不可再分配的时间。

每天回家,看看冰箱。有得吃,就不错了,要是昨天剩的那点肥肉,微波炉加热一下,已是大餐。哪还有时间和力气,去窥视别人盘中的鲜肉?

每天晚上,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儿分别弄睡,我和林远山摊靠在沙发上,连究竟是谁去往DVD里面放光盘,都要每人一天,轮流执行。为了公平起见,放光盘的那个人,可以不去端水果。

原来这才叫做婚姻。

而那个关于婚姻的心结,那个关于天荒地老的疑惑,那个关于爱情的质问,早已经随着婚姻的雪球,被滚到了爪哇国了?

其实从地图上来看,原来爪哇国就在印度尼西亚,也不太远。

婚姻哪里是神仙眷侣,携子之手,与子同老?

婚姻根本就是背靠背的战士,让对方守住自己的要害。每个人都要顶住自己面前的局面。要赢双赢,要死共死。但若一方失利,另一方纵然勉强拼得不死,也必重伤。

婚姻中有爱情,但是婚姻中最重要的却是精力,配合度,和时间。

真心佩服红杏出墙的男女们,居然还有力气爬出墙去。换成现在的我,隔墙看看就行啦,有那个爬墙的功夫,还不如依着墙打个盹儿,晒着太阳,养精蓄锐等下一轮攻击。

有时候我幼稚地怀疑,婚姻只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用来自我消磨的一种手段,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孝敬父母,买房子,包括出轨,离婚,再出轨,哪一样不是要搞到精疲力尽,精尽人亡的赶场?

幸福只不过是婚姻的方式,而不是婚姻的本质。因为无论幸福还是不幸福,婚姻都是在消磨精力,时间,和自己的人生。

怪不得,所有宗教的共同处就是僧侣不得结婚,结婚的都是自寻烦恼的俗子。

三。

话说当年,我去法国读书,先在南法读了一年多的法语,然后顺利混进里昂的大学,正式开始游学生活。

拿到大学确认信和新生入学表格的那一天,我给妈妈打电话,十万公里以外,妈妈开心的声音盖过了新闻联播。

挂了电话,我走在南法中午耀目的阳光里面,满心惭愧。其实用国内大学文凭申请法国公立大学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没做什么。

走过市中心广场的时候,我冲着喷泉里面光着身子扭着屁股的三美神认真的发誓,到了里昂,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人生不可荒度。

法国大学是学分制,每个学生,每学年有几个必修课学分,再加几个选修课。可以计入学分的选修课,是在本学科规定的范围里面选的,不计入学分的选修课,不分专业,只要有时间,随便听。

大学里面的选修课,大都是在巨大的罗马戏院式的阶梯教室,一个教授几百个学生。门开着,不分年级,不分学科,不分人种,不分性别,能进来的都可以来。

开学第一个月,根据我自己制定的求学若渴,严谨治学的学习态度,我决定把我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填充上各种选修课。尤其是跨系旁听的课,听了就赚到了,年轻没钱,知识也是财富啊。

我自己排了一个课表,把可以塞进去的课都塞进去了。每天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就这样,我在行为心理学的教室里面,第一次见到了方立。

那是十几年的事情了,大学里中国人还不多,从穿着,打扮,气质和面部骨骼,中国人自己,还是一眼就能从韩国,日本,东南亚的亚洲人里面,分辨出自己的同胞来。

所以,我一进阶梯教室的门,就看到了一个中国女生端正的坐在第一排中间。

素面,短发,冷,不可一世,灭人千里。

我进来的时候,她正好转过头,我们对了个正脸。她撇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把头转了回去。

我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人家没想理我,我就自己溜溜的爬到后面,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下来,等着上课。

刚开学,所有的学生都热情高涨。几百个人的教室,坐了七七八八。教授也来了,一个胖胖的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

教授走进来,整了一下讲义,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清清嗓子,说:“小姐先生们,我们开始……”

“上课”两个字还没有讲完,讲台旁边那扇被教授关上的大门被砰一声推开了,几百个人包括教授一起停下来转头去看,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被缤纷的亮色刺伤了眼睛,Suki LEE来了。

Suki是我的同班同学,韩国人,写成中文就是李秀琪。那时候已经快三十岁了,算是姐姐。同平日我们韩剧里面看到女生不同,这位韩国姐姐的品味有点特别。

她穿衣服的宗旨就是撞色混搭。视觉冲击力极强,对于没有长期临摹过梵高的普通人来说,绝对是过目不忘,印象很深刻。

那天秀琪姐姐,穿着长到快拖地的姜黄色,印着大朵大朵木棉红花的吊带连衣裙,围着一条莓绿色绣着白色百合花的软软细棉围巾,豆绿色细高跟绑带凉鞋,凉鞋缝里面,一个一个雪白的脚趾头上涂着深紫的指甲油。

她背着一个玫红色的书包,涂着姨妈色的口红,站在教室门口,心之泰然接受着全体膜拜的目光。然后不慌不忙张口问教授,“请问这是行为心理学的选修课吗?”

韩国口音太重,问了两遍,教授居然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她转头在人群里面晃了晃眼睛,一下子看到了我,老远指着我,对目瞪口呆的教授说,“她是我同学,那就是在这里”。

我在她手指尖的另一头,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刻发生八级地震,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

可是这个时刻非但没有地震,秀琪姐姐还在众人的目光里面,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我向来都是靠边坐的主儿,我坐在墙边。我的旁边有两个空位子,但是要走到这个空位子,需要前面一串同学都起来给她让路,而秀琪姐姐居然真就让坐在那里一串儿的同学都站起来,给她让路,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旁边。

阶梯教室,越往后坐,位置越高。她坐下之后,大家还没有从震惊中脱离出来,于是整个世界还继续注视着她。

秀琪不慌不忙的从她玫红色地书包里面,掏出粉红色印着大大的Hello kitty的夹子摆在桌子上打开,从同款的Hello kitty笔袋里面掏出了一支刻了名字的Mont Blanc的钢笔,真的是钢笔,需要把笔盖扭下来的那种。

然后她坐好抬头,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扭着脑袋回着头,跟大家一起看热闹的方立,秀琪隔空开心的冲着方立:“Hi,Li”。

全教室的目光刷一下子,随着秀琪转到方立脸上,方立一怔,立刻把脸转回去。

这个时候,震惊中的教授终于清醒了起来,又清了一清嗓子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然后,教授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小时,所有的理论,我一概没有听懂,仅仅听懂了教授说的两个例子。

当时虽然我已经学了一年多的法语,平常的日常用语勉强应付,但是用法语去上非本专业的课,尤其是去听用中文讲出来也不一定明白的心理学课程,实在是东南西北,不知所云。

秀琪姐姐更别说了,中途她就开始用她的Mont Blanc,画她的Hello Kitty,给Hello Kitty画了一件满身是星星的裙子,有点密集恐惧症的意思。

当我终于听到教授说,“现在休息十分钟。”我长舒一口气。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我转头问秀琪。

我们两个人的交流方式有点特别。

秀琪姐姐号称国际游学生。曾经在纽约和日本都留学过的。日语,我是没法评判,英语和法语让她说出来,都一个音儿,韩国音。

不过同理,如果这段话让秀琪姐姐来讲,估计可以写成,沈小艺的英语法语说出来,都是一个音,中国音!

由于法语水平有限,我们两个主要以英语交流为主,有时英语说不清楚了,就用法语重来一边,有时候英语法语都不行了,就写汉字。

因为日语里也有汉字,写出来,再根据之前说的那一堆英语法语做参考,终究都会明白。

我发现讲外语的一个特点。讲外语时,最好和该外语不为母语的人讲。

譬如和法国人讲英语,和英国人讲法语。

有时候,一晚上讲不了两个问题,而且那两个问题,根本都是鸡同鸭讲,也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但是这不妨碍大家都很有认同感,很快就会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如果和以该外语是母语的人讲,除非艺高人胆大,否则只能打脸。

譬如和法国人讲法语,和英国人讲英语,对方的语速,用词,表达方式,一定会打的你眼冒金星,自碰钉子,自讨苦吃。自已也觉得自己水平太差,没有什么讲下去的意义。

秀琪停下画她的Hello Kitty,睡眼朦胧地说,她是想来听听心理学的课试一试,不过看现在的情况,她已经放弃继续了。她问我想继续吗?

我也打了退堂鼓。我们商量着,怎么也要把今天的课上完,中途退场实在太不礼貌,然后中午一起去大学食堂吃饭。

又捱了一个小时,终于下课,收拾东西走人。

人群中,秀琪看到了正在往外走的方立,大喊,“HI, Li, Li……”

声音之大,众人侧目,而且这么一个色彩鲜艳的人形物,力图穿过正在往外走的人流,别人用余光也能看见她,大家都如退潮一样,纷纷给她让路。

方立不能装着没听到,除非承认自己听力缺陷。只能站定,转身挤出一丝微笑来,“你好呀,秀琪。”

秀琪拉着我,走过去说,“Li, 你好。我给你介绍,这是小艺,我的同学。她也是你们中国人。” 这个时候,方立转过头来,仿佛发掘到宝藏一样,看着我说:“啊,你也是中国人,真是幸会。”

装,继续装,使劲装。我一向很不逊装腔的人。

我冷冷地说,“对啊,我也幸会。”

方立点点头。正常情况下,点到为止,就可以各奔东西了。可是天下总有那种没有心肝儿的热心肠,秀琪大喊着,“立,我们要去吃饭,你也一起来。我们一起去吃饭。”说完一手扯着一个,顺着人流就往食堂走。

中午的时候,大学食堂人满为患,在排队的时候,总要找点什么说一下,否则有点尴尬。我清清嗓子,勉为其难地问,“你是哪里来的?”

“青岛。”方立说。

闻言我跳了起来,“我也是青岛。你家在青岛哪里?”

方立转过身,重新打量我,“你讲话完全没有青岛口音。你真的是青岛人?”

出了阳关以后遇到的老乡,就算曾经素未谋面,也可以算是故人了。

在整个午饭期间,我们完全忘记秀琪的存在,一直在用中文讲着四方路的烤肉,劈柴院的馄饨,中山公园五月的樱花,糖球会上的芝麻糖球……

活在异乡的我们,活在枯竭的感情里面,就算是抓到一个看起来讨厌的人,莫名奇妙的也会平生热度,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回忆。

一拍即合,相见恨晚。这就我对这顿饭的评鉴,这顿饭吃完,我们两个成了朋友,完全没有人再想到初见第一面的冷漠。

(待续未完,敬请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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