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我在一个小乡村长大,那里虽然不算偏僻,但在四十年前,交通不够发达的年代,如何吃饱穿暖是围绕在大部分家庭上空的主要事情。

人们总说人穷志短,和千千万万的中国男性同胞一样,我眼中的杨集二宝此生的最大志愿就是娶一个媳妇,生娃,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然而生活总爱与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从我记事起,二宝就是众人眼中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游荡人员,每天穿梭在各家各户之间,手中总是不停的变换着讨饭工具,各种类型的破搪瓷,瘦高的个子,脏兮兮的衣服,整日在街口乡道游荡,到了吃饭点,就站在吃饭人家的门口,敲着碗,一双深黑的大眼睛盯着你,话不多,母亲心善,总是会给他盛些饭食。接过饭食的二宝也很规矩,一般就在房门外的角落,卷缩着身体,蹲着。有几次,二宝弄丢了他的破搪瓷碗,空着手,眼巴巴的盯着你手中的饭食,母亲总是不忍心,转身到橱柜里找出一些搪瓷饭缸盛饭菜给他。大多时候,我是不情愿的,因为二宝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他会不停地骂人,满脸的怒气,让人胆怯,但是当二宝蹲在角落里在一些捡来的烟盒纸片上用铅笔写字的时候,又会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忍不住的好奇,躲在他身后看,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二十多年过去,今天我仍记得那些纸面上二宝留下的洋洋洒洒的字,字形工整,笔锋遒劲,至今还嵌刻在我的脑海。

       那时候我并不懂疯子和傻子的区别,很单纯的问母亲,二宝不是傻子吗,为什么他会写字,而且写的那么好看,母亲叹了口气告诉了我有关二宝前半生如同草芥班的故事,二宝当然不是傻子,更不是一出生就疯的人,他曾经也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和我们一样。他读过书,成绩也很好,也拥有爱他的父母,可惜二宝的父母在他初中还没读完就陆续都过世了,二宝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也都成了家,没有人愿意管这个后妈生的孩子,二宝成了孤家寡人,哥哥们瓜分完父亲的遗产,留给二宝唯一的财富是那间父母居住过的,漏雨的破的草屋,十几岁的二宝不得不学会自食其力,贫穷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二宝的生长,他长得又高又大,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身的力气,终于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再受饿了,可是他仍然很穷,穷到没有哪家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只有一间破草屋的无父无母的孤儿。随着年纪的增长,二宝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杨集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二宝想出去,接一些散活,这样不仅能凭借力气讨口饭吃,兴许还能赚点力气钱攒着讨媳妇,抱着这样想法的二宝,在四里八乡农忙的时候,总是很积极的帮着乡里乡亲,就这样二宝饭食有了着落,可是大家那时候毕竟都还很穷,给的报酬也是很有限的,这样的局面,二宝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娶到自己的媳妇,然而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

       就在二宝帮人干活的时候,他被邻村的葛老头看到了,葛老头是一个精明势力的人,他看到二宝无父无母,一个人,就找二宝过来帮忙并答应支付二宝一定的报酬,二宝很爽快的同意了。在整个春种农忙的时候,二宝干的都很出色,不愧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手,葛老头也很满意,但是他刻意的把自己的满意包裹掩藏起来,他希望二宝可以做的更多,所以他总是变种法子找更多的活给二宝做,把时间延长,这样,他就暂时不用支付二宝工资了,等到整个春种结束了,最后要支付工资的时候,二宝找到葛老头,然而葛老头闭口不谈工资地事情,只是问二宝年纪多大了,问二宝想不想娶媳妇,二宝没明白什么回事,心思简单的回复说想,然后葛老头就不再卖关子的说既然这样,二宝,我把翠萍嫁给他可好。翠萍是葛老头的大女儿,是一个风声不太好听的姑娘,年岁也比二宝长了两岁,喜欢卖弄风骚,可是二宝实在太想要一个家人,他顾不上名声,其实他也并不了解翠萍,只是做活的时候看到过几次,生性木讷的二宝,看到爱笑爽朗的翠萍,哪里想到这个女孩的父亲已经在二宝无意盯着翠萍发呆的时候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葛老头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看到二宝满身的力气,并且无父无母,就想把女儿嫁给他,找一个上门女婿,这样家里来了一个免费的壮年劳动力,以后赚到的家业,可以都留给自己年少的儿子,而生性单纯的二宝哪里会想到那么多,以为老天终于眷顾他,赐给他一个家了,于是二宝几乎每天都从杨集赶到柳树圩的葛家,担水,耕地,拔草,种地,收种,一月,一季,一年过去了,二宝忙过了春夏秋冬,可是除了葛老头提过一次等翠萍回来再议,之后就再也没再提起过结婚的事情,二宝虽然急,但想结婚这种事情急不得,一次次忍了下来,然而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翠萍怀了孕跟人跑了的消息,葛老头傻眼了,虽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不着调,可没想到女儿如此不着调,居然背后偷汉子,倒不是觉得对不起二宝,只是觉得自己的一手好算盘全被女儿打乱了,慌了神的葛老头并没有慌了心,他冷静下来想这件事不能告诉二宝,他要拖住二宝,这样家里的活还有人干,于是,他对二宝说翠萍去外地做裁缝学徒去了,要过一两年才能回来,让二宝在等一两年,心思简单的二宝信以为真,想着上次翠萍笑话他的娇嗔的样子,二宝从来没见过有人那样对他笑过,等一年就一年吧,于是二宝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像围着磨盘的驴子一样,傻乎乎的围着老葛家转。

       春生,夏长,秋收和冬藏,一年将逝,到了年关的时候,二宝还是会往葛老头家,他急切的想见到自己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然而每一次期盼,得到的是每一次的失望,二宝有时忍不住会追问葛老头问翠萍回来的日期,答复他的永远都是一句快了快了,世界上没有永远不透风的墙,翠萍已经被葛老头几次拒绝让其回家,终于在第三年的时候自己偷偷带着孩子跑了回来,一切恍然大白的时候,做了三年傻瓜的二宝疯狂的追问葛老头这是怎么回事,几年的付出付诸东流,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早已投入他人怀抱,想着自己做了几年的傻瓜,二宝气不过,拿起锄头要和葛老头干,乡亲们看热闹的,每一个人去拦他,可是葛老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找了族人还没等二宝跨过村口,就给了他一顿拳脚,二宝满头的鲜血,从一个暴怒的狮子变成了一具“躺尸”,吓坏了动手的人,最后讲点良心的人还是架着二宝,连医院也都没送,直接把二宝扔回他的破草屋。村里的老人有心肠软的,简单的替他包扎了一下,擦干他脸上的血迹,可是没人愿意把他领回家,在这个寒冬腊月里,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土狗一样,被人随便丢弃了。

        那段日子,天空总是会飘起雪,空气冷的要命,杨集的老人围着火炉叹气,这么冷的天,估摸着二宝肯定熬不过了,半个月过去,当天空放晴,冬雪融化,街道上居然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满身破衣,上面凝结了干涸的血迹,眼神异常再不复当初低头拘谨的模样,带了一个老式的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军帽,对着人骂骂咧咧,透着一些疯癫,着实吓人一跳,没人敢靠近,一下子,整个村子里都传遍了,杨集二宝疯了,疯了的二宝成了这个乡村的一道独特风景,他总是每天会出现在杨集到柳树圩的路上,但他从来没进过柳树圩,只是远远的站在那个分岔路口,然后又返回杨集,这样来来回回,一年又一年,和别的疯子不一样的是二宝有时候也会清醒,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神会落寞,可是没有人有那个意愿带二宝去看医生,随着时间的流逝,二宝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他再也不认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午后的房檐下,屁股扎在地上,拿着自己捡的烟盒,纸板,以及捡来的铅笔,写着自己读书时候背下的各个文章,那样专注,一丝不苟,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对他放弃过,仿佛他就是一个学者,一个老师,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悲伤,再也没有抛弃,他的父母仍然活着,他仍然是那个爱学习的好学生。

      在我的童年,我从来不得知二宝的名字,只是跟着所有人一样称他杨集二宝,像是有些人童年时的某些特别记忆,二宝就是我童年的街边建筑,十几年,他一直会出现在那里,直到我高中去另一个地方读书。一年暑假放假回家,突然感觉熟悉的街道好像少了什么,不停在记忆里徘徊,终于想起曾经一个驻扎在心里的身影不见了,“母亲,二宝呢?”耳后传来一声叹息,“二宝死了,上个月不停的下暴雨,房子一面墙倒下来,砸死了”,那间屹立在众多小楼之间的五十多年的草屋终于还是倒下了,而二宝就睡在墙壁下的一个化肥袋子上,没有床,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就像是夏日里死了一只苍蝇,从来没人记得还有一个人,也活着。

       我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然而母亲却告诉我另一个事情,就是二宝的低保户补贴,我想二宝被他活着的亲人记得的唯一时间,恐怕就是政府把他归到低保户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才想起来,他们有个弟弟,需要他们的照顾,当然谁也没见到过二宝搬进到他们的漂亮的楼房,可容纳他的依然是那间低矮的破草屋,也终于在飘摇的雨夜,崩塌,为二宝蝼蚁般的人生画上了终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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