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 C14

/与真人无关,注意避雷。

“所有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徐英浩说:“我是洪小英的男朋友。”

关于徐英浩和洪小英的关系,文泰一设想过许多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洪小英的男朋友。或者说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面想,中本悠太同他说过,她的男朋友有过家暴史。

文泰一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面前斯文的男人和凶狠的家暴者划上等号。

他颓然丧气,不知道用何种眼神看他才好,只轻声道:“我搞不明白,就算她真的有什么错,你也不能打她啊。”

徐英浩闻言错愕,他扭头去看文泰一,好像是看一个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一样,他莫名其妙:“你说什么,谁打她?”

“她的父母说了,她可能被男朋友家暴。”文泰一捂着脸,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从手指缝隙里飘出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对我说实话呢?”

徐英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想听什么实话呢,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文泰一不再说话了,他不想去考虑徐英浩不能告诉自己的那一部分事实是什么,难道是杀人过程么。他暗暗发笑,笑自己以为是和徐英浩做了朋友,现在一看,又完全没有了解和信任了。

文泰一吸吸鼻子,一只手向下捂着肚子:“院长,我胃疼。”

他听见徐英浩轻声叹气,推了椅子站起来走动,文泰一跟着他,一路走到客厅的电视柜。徐英浩蹲下来,去翻柜子里的小药箱,文泰一脱了力,只管盘腿坐在他身边,像是第一次来他家时的样子。

“再过一会儿吧,你刚吃了饭,等等再吃药。”徐英浩拿着胃药和咀嚼片站起来,想伸手拉他。

文泰一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药,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眼睛:“你跟洪小英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说没有,你信我吗?”

“我知道了。” 文泰一右手撑地,试着站起来,但终于还是放弃,他就这样坐着看徐英浩,又问道:“明天早上跟我回队里,把事情说清楚,好吗?”

“好,你等我打个电话。”听到要去警队,徐英浩面上不动声色,半点情感波澜都没有,文泰一几乎以为面前的他是个假人,转念又想起来,这人本来就是院长,说不上日理万机,但管的事情也很多了,见过的生死也实在太多了,说不定心里那根感情的线早就断开了。

徐英浩掏出手机,给钱锟打电话:“钱锟,我明天请假,院里你多看着点。早产儿组的事情你去道英和智敏那边,听听他们的看法,我这里事情办完会尽快回去的。”

“好了,起来把药吃了,再怎么生我的气,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徐英浩挂断电话,像是如释重负一样,也不着急催促文泰一,索性自己去厨房调和了一杯温开水,亲自端过来:“幸好家里有药,你要是在外面胃疼可怎么办。把药吃了,听话。”

文泰一想起来徐英浩的药箱里最常备的就是胃药,第一次在附院见他时,他也说自己胃疼,于是问道:“你也有胃病吗?”

“胃溃疡过,这些年应该好一点了吧。”徐英浩看文泰一没有起来的意思,干脆也坐下,把水杯递给他:“胃病都是积年的毛病,没有那么容易好的,又难根治,只能养着。可我哪有时间养呢。”

他说完笑了,看文泰一把水杯接过去,就把他手里的胃药拿过来打开。文泰一抿一口温水,隐隐听见包装锡纸胀破的声音,十分轻微的“嘭”,他扭头去看,胶囊已经稳稳当当留在徐英浩宽厚的手心。徐英浩依然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是向文泰一摊手,劝慰道:“吃药吧,我已经听你的了,明天就去队里。”

文泰一看他一眼,服了药之后站起来,自顾自地一步步往卧室挪,自语道:“要是没效果,你得赔我,我困了。”

徐英浩也起来,跟在文泰一后面,一盏一盏地关灯,把人送进卧室,眼看着他躺进被窝里,又按掉卧室大灯,这才默默去外面厨房收拾碗筷。

没吃完的菜盖好保鲜膜,通通放进冰箱。碗筷拿洗洁精洗一遍,再过三遍清水,用布抹干净放进消毒碗柜里。做完这些,徐英浩又去书房找了两张纸,用裁纸刀裁成好几份,把胃药按次数和分量分好,包成几个小药包。这种事他毕业后就不再做了,折纸包时还有些疑虑,想着是不是该这么包,又感慨自己这个样子,要是让医科大的教授看见,是要给人骂的。他笑自己这算是学艺不精,又慢悠悠去厨房找出一个小袋子,把药包装起来,打个结。他本来想的是,直接把药放进文泰一的皮包,但这个时候总要晓得避嫌,于是把袋子放在玄关上,等着天亮一起出门时再交给他就是了。

他搞定这些琐事,把家里所有灯都关掉,按亮手机,凭借微弱的灯光轻手轻脚进了卧室。

“你去干嘛了?”

突然说话的文泰一把徐英浩吓了一跳,他以为文泰一这个时候该睡着了。他上床,把空调设了定时关闭,又把温度调高两度,往被子缩了缩,轻声道:“我把碗洗了,菜没怎么动,我放冰箱了。我知道你们可以留我四十八个小时,要是我没那么快回来,你也不用做饭了。噢对了,药我给你准备好了,明天记得拿。”

“徐英浩...”

“怎么了,不困吗?”

“我问你个问题吧。”

“讲。”

“你爱她吗?”

文泰一没有指名道姓,只是模棱两可地这样问了。但徐英浩听懂了,他盯着天花板眨眼睛,平时开会流利的口才,此刻半点派不上用场,有些话他现在不能说,但他更不想再对文泰一说谎,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不知道。”

文泰一没有说自己是否满意这个答案,即便是他不满意也没有什么用,他什么都做不了。此刻他才觉得无能为力,他不想把自己的朋友想成杀人凶手,但也不能把那些疑点都置之不理,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自己负责这个案子,是不是自己就可以不用这么为难。

这个想法在文泰一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了羞愧。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刑警应该有的想法。

徐英浩催促他:“睡吧,我明天是请假了,你还要去上班的。”

文泰一连道晚安都忘了,阖眼睡去。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他也不管了,明天起来再说。

夜晚有人入眠,当然也有人通宵达旦地工作。

黄旭熙这几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香港人不怎么习惯加班,但母亲祭日在即,他也答应了金廷祐要带小凯同他们一起回去认祖,所以只能在这几天赶着将工作做完。

飞机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黄旭熙转头,平静地看着窗外另一驾飞机起飞,这时才开始有真实的感觉,这是香港,他的家。

金廷祐一直在睡觉,抱着小凯的桃姐坐在前排。下机取了行李,父亲派了两辆车来接,黄旭熙本想和金廷祐一道乘车,金廷祐不肯,说想要和小凯同车。黄旭熙执拗,只肯退让一步,最后决定孩子让金廷祐抱着,他们三人一车,桃姐单独一车。其实他有小心思,许多年没回香港了,恍然竟像衣锦还乡,更何况带着爱人和孩子,责任感更甚,他不打算让金廷祐离开他的视线一秒钟。他没和金廷祐说自己的想法,他也觉得自己幼稚,要是同金廷祐讲,大概也是要被他笑的,笑自己书读了这么多年,怕是读得脑子发涩,没头没脑想这些东西。

黄旭熙让司机减慢车速,小凯下了飞机也不犯困,活力得很,睡不着就去抓空气,什么也没抓到也咯咯笑起来。金廷祐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有了精力,不过还是不怎么说话,一直看着小凯笑。

黄旭熙二十岁之后就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他自己搬到旺角弥顿道西的住宅区,金廷祐也跟着他住。先前父亲母亲住在半山,几年前母亲去世,父亲就搬去元朗乡下的疗养院住了。黄旭熙不着急,从离岛先回九龙,把小凯交给桃姐照顾。在九龙分道,自己和金廷祐开车一路到西贡,先去将军澳*看母亲。

母亲其实是金廷祐的母亲,根本和黄旭熙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不过法律规定上,他得喊她一声母亲。黄旭熙的父亲和金廷祐的母亲重组家庭时,黄父是丧偶,金母是离异,各带着一个孩子。他们都是二婚,但因为懂得相爱不易,所以婚礼操办得盛大,那时两个孩子都还小,刚懂事的年纪,不晓得再婚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多出来一个父亲或者母亲,小孩哪里想得了许多,高高兴兴穿戴新衣,做了婚礼上讨人喜的小花童。

再大些,就要读书。本来兄弟俩都是在家附近的学校上学,黄旭熙读到四年级,金廷祐读到五年级,之后父亲和母亲忙着工作,就送他俩一起去离家远的寄宿学校读书,一周回一次家。黄旭熙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忙,他常年自己生活,因此自认并不重感情,唯独对保姆桃姐怀了真心,要不是父亲不许,也顾及继母的情绪,他早管桃姐喊妈了。到转校之前,都是桃姐带他,转校寄宿之后桃姐不能跟着,他难免沮丧,刚开始那段时间,日日在课堂上发呆。

金廷祐是哥哥,大黄旭熙一岁,为人与他全然不同。金廷祐和他母亲一样漂亮,白得跟瓷娃娃一样,声音好听喊人甜,读书用功成绩优异,也懂事得很,父母亲都喜爱他,连继父都对他青眼有加。黄旭熙年纪小,不懂得防什么,这个漂亮哥哥对他好,他就懒得去找他麻烦。全家唯独桃姐曾经对金廷祐有敌意,她总以为这个小少爷和他的母亲是为了钱才傍上黄家。但金廷祐谦逊,不是自己的东西,他半点都没奢望过,他只是把黄家当成自己的家,盼望着能和母亲、继父、弟弟一起好好生活。

黄旭熙发育快,在寄宿学校读书时,已经比同龄小孩高出不少,又不爱说话,成天窝在教室后排听课,存在感低得很。

但他不找事,事也会找上门来,同宿舍的一个男生,个头也高,惯会拉帮结派欺负人,暗地里和另一个男生约架,宿舍里的兄弟都要帮忙。黄旭熙不想惹麻烦,他哪边也不帮,就想好好上完一周的课,好回去见桃姐。结果最后变成他这个“异类”在午休时间被堵在男厕所里,要接受“教育”。他懒得理,白眼一翻扭头就要去吃饭,对面一个拳头砸过来,他没防备,胸口挨了一下,疼得直咳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午休时间金廷祐都要跑到楼下和黄旭熙一起吃饭,顺便监督弟弟认真读书,免得他回家又要给继父骂。教室里找不到人,他猜黄旭熙大概去了厕所,放了饭盒就去走廊尽头的男厕所找。赶到的时候,厕所挺安静,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他推门进去,当即愣住,此刻黄旭熙的肚子正挨了一拳,蹲在地上疼得眼前发黑。

黄旭熙长手长脚个子高,看着凶,实际上从小到大被桃姐护着,一次架都没打过。他性子又倔,头脑转不过弯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连逃跑都没想到,挨了拳脚只能蹲在墙角,嘴角破皮见了血,他闷闷哼了两声,抬头瞄见自己穿校服的哥哥站在门口。

他头昏脑涨,看着金廷祐的方向,低声呢喃一句,哥哥。

哥哥,救救我。

其实那也是金廷祐第一次打架,他性子本就温和,看见弟弟脸上的血口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邪火窜上来。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脑海里只有黄旭熙看他的眼神,无助的,信任的。

他是哥哥,是黄旭熙的哥哥。

大概是金廷祐天生脑子聪明,打架这种事和读书一样,他都能无师自通。肾上腺素狂飙,金廷祐疯了一样,怎么狠怎么打,拳脚都照肚子和男性的要害去,黄旭熙趁乱溜出去找老师。最后谁也没占上风,兄弟俩校服都被扯破了,金廷祐惦记着黄旭熙的伤,一五一十跟教导主任报告,说自己是为了救弟弟才打人,转头又要带黄旭熙去医务室。

搞清楚了错不在黄旭熙和金廷祐,教导主任教育了两句,说是要通知家长来接。黄旭熙不敢给父亲打电话,亏了金廷祐脑子转得快,看了黄旭熙一眼,黄旭熙会意,报了桃姐的电话号码。

桃姐听说小少爷在学校里挨了打,她紧赶慢赶,转了车才到学校,结果看见在办公室罚站的不止自家小少爷,还有金廷祐。她还以为是金廷祐带黄旭熙打架,看着黄旭熙嘴角的伤,心里又急又气,扯着黄旭熙到怀里,心疼得啧啧叹气。教导主任过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解释给桃姐听,一再同她讲,回家要好好教育孩子,弟弟挨了打,哪有哥哥帮忙打回去的道理,有事一定要找老师。

桃姐这才去看金廷祐,他伤得更重些,男孩打架随手抓到什么都是武器,他的右手手臂被厕所的拖把棍打出几条青紫,打人的男孩父母还没来,金廷祐顾不上自己右手使不上力气,一直用左手把黄旭熙护在身后。

桃姐带兄弟俩去医院,医生说黄旭熙基本都是皮外伤,倒是金廷祐右手手臂脱臼了。接骨时男孩勇敢得很,弟弟在旁边看,他一咬牙,哼都没哼一声,任医生给他把手臂骨头接上。出了医院,桃姐说要带他俩回家,金廷祐不肯,说是怕挨骂。桃姐终于笑了,说你敢帮弟弟打架,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黄旭熙跟哥哥同声同气,也说不想回家,两人只好在桃姐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照常去上学。他俩的“光辉事迹”早就传遍整个年部,有金廷祐护着,就是还有人想跟黄旭熙过不去,也得顾忌他这个疯起来命都不要的哥哥。

这次打架事件瞒天过海,黄旭熙的父亲和金廷祐的母亲都不知道,金廷祐还是天天跑到楼下找黄旭熙吃午饭,黄旭熙听话极了,有事没事都赖着金廷祐。但他觉得还不够,总不能让哥哥一直护着他,自己也得保护哥哥,于是课余时间和周末报了拳击兴趣班,又偷偷健身。到他高一那年,个头就已经是家里最高的了,他个子高了,也还是喜欢跟着金廷祐身后转。桃姐随着他,自从那次打架过后,她对金廷祐莫名其妙的敌意就消除了。一视同仁,她怎么对黄旭熙,也就怎么对金廷祐,两个少爷都当是她的亲儿子。

黄旭熙喜欢缠着金廷祐,他俩各自的父母看了心里也高兴,不知道有多欣慰兄弟间亲密无间的感情。

但如果这份感情能一直保持在这个程度就好了。黄旭熙高二了,他没有谈过一次恋爱,饭桌上父母问起过,有没有喜欢的人了,黄旭熙笑,说他最喜欢哥哥。金廷祐和父母也笑,全当黄旭熙是找的借口,说不定私底下早就有了小女朋友。

黄旭熙确实最喜欢金廷祐,从前是尊敬,现在是爱慕,但这两种感情之间没有明确的时间分界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兄长有了变质的喜欢。或许是金廷祐关心他成绩的时候,也或许是金廷祐精心给他准备生日惊喜的时候,但也有可能更早,早到那次金廷祐为他打架。等他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对劲的时候,金廷祐就快要高考了,黄旭熙只好把自己的喜欢埋进心里,他不想在这时候让金廷祐分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金廷祐好。

高考结束的暑假,父母开始商量着要送金廷祐去外国读书,金廷祐喜欢工科,家里也乐意花钱送他去更好的学校学习。这件事在吃饭时被提及,金廷祐很高兴,黄旭熙闷声不响,飞快扒了两口饭,黑着脸说吃饱了,就溜到房间里躲着。

金廷祐知道他生闷气,他还以为黄旭熙是觉得父母偏心,于是他和继父说,不如让黄旭熙和他一起出国读书,两个人也能互相照顾。这主意当然好,继父答应了他,金廷祐心满意足,赶紧吃完饭就要去找黄旭熙。

他敲黄旭熙的门,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谁知道门一打开,他就被黄旭熙拉进去,狠狠推在墙角,质问他为什么想要离开自己。

要是再小几岁,金廷祐或许还能制得住黄旭熙,但十七岁的黄旭熙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挨打的小男孩,他紧紧桎梏金廷祐,任金廷祐推他打他,他都一步不后退。

什么叫自己想要离开他,金廷祐觉得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这个弟弟不管。他眼看黄旭熙在气头上,就想把可以一起出国的消息告诉他,好让他消气。没想到黄旭熙快他一步,捧着他的脸颊,青涩地亲吻他。

十七岁的黄旭熙所有的接吻经验都来自电视剧,或许这次称不上接吻,他只是把自己的情感和愤怒通过唇齿交战告诉自己的哥哥。初吻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书里和电视里讲的那样美妙,嘴唇牙齿磕磕碰碰,喘不上气的感觉难受得要命,金廷祐回过神来,一点没留情,抬起膝盖狠狠顶到黄旭熙的肚子。

黄旭熙吃痛,哼唧两声把人放开,又不死心,靠着金廷祐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他压着声音,像是变了个人,跟刚才发狠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可怜兮兮地求金廷祐原谅他。

金廷祐听见黄旭熙辩白,说他是头脑发昏,以后再也不敢了。金廷祐又听见黄旭熙话语里夹着一两声闷哼,他于心不忍,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下顶得狠了,只好伸手替他揉肚子,问他还疼不疼。

黄旭熙像是得了什么恩赐,握着金廷祐的手腕,连声说着不疼,又把金廷祐搂紧。

他说,哥哥,我好喜欢你。

金廷祐呆若木鸡,还没等他缓神,就听见门外有玻璃杯摔碎的声音。黄旭熙一惊,才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只是虚掩,这个点正是金廷祐母亲送饭后甜点上来的时间,他赶紧把金廷祐往旁边推,自己去拉开门,果然看见继母正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

继母颤抖着手把玻璃捡起来,父亲在楼下问了一声,她赶紧回答没事,只是杯子没拿稳掉在地上。她抬头,黄旭熙才发现她哭了。

他第一次见到继母哭,他印象里的继母一直是温柔又干练的职业女性,和父亲一起经营事业,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让继母哭泣。

金廷祐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继子是一个同性恋,喜欢的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她的宗教信仰里,坚定地认为同性恋是要被神惩罚的。她一直全身心地对继子好,也全力把儿子培养成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两个孩子可以有一个好未来,为了这个重组家庭能幸福。

但一切都崩塌了,黄旭熙的脾气远比她想象的要倔上一百倍,她可以劝自己的儿子不要接受黄旭熙的感情,却没办法阻止黄旭熙继续喜欢金廷祐。她不敢告诉丈夫,也不再同意兄弟俩一起出国,她日日活在恐惧和羞愧当中,整个人都瘦下去。她病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大把大把掉头发,时常恶心呕吐,惧怕受到神的惩罚,疑心也变得重起来,时时担心黄旭熙要带走她的儿子。

金廷祐比她的母亲更加难过,他才是真正处在漩涡中心的主角。他搞不懂朝夕相处的弟弟怎么会把对自己的亲情转化成爱情,这在他看来完全不可思议,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在明白了黄旭熙的心意之后,他竟然不排斥这种感情。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没办法面对母亲,更没办法面对黄旭熙。他拼命去回忆,这份感情转变的时间点在哪里,结果也是无处寻觅,就好像是花开要结果,秋天要落叶那样顺其自然,如果黄旭熙不先说破,凭他自己的机灵,总有一天也要发现不对劲。

等他终于想通,想要同母亲和黄旭熙坐在一起说清楚自己的感情时,母亲早已精神失常,没有几年就自杀了。这该怪谁呢?金廷祐说不清楚是黄旭熙爱自己有错,还是母亲对自己的保护有错,可能有错的只是自己吧。如果自己一开始不对黄旭熙好,不帮他打架,不关心他的学业,不把他当成亲人一样去爱护,一切可能就会不一样。他们终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因此黄旭熙才敢爱他,才敢有非分之想。

可说到底,他也问心有愧。他不想承认,但追根溯源之后他发现,他对黄旭熙好,早就不全是因为兄弟之间的感情了。

金廷祐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别人问三句话,他勉强能回答一句,桃姐看着心急,每天变着花样给金廷祐做好吃的。黄旭熙心疼得要命,和父亲提出要和金廷祐搬出去住,父亲同意了,在旺角给他们买了房子,自己一个人住半山也没意思,就搬到元朗的疗养院去了。

黄旭熙毕业之后,也开始学着料理公司,帮衬父亲。他大概遗传了父亲的好头脑和一点好运气,似乎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没几年就把父亲给他买房子的钱全数还回去了。他在工作上精益求精,甚至有点吹毛求疵,他好像刻意和自己过不去,父亲的钱他不要,只想自己努力补偿给金廷祐一个家,想让他们活得更像正常人,好弥补自己心里那点愧疚。后来分公司决定要在内地上市,他主动请缨要去跟进事宜,金廷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也跟着一起去内地定居。

桃姐一直跟着黄旭熙,从小到大,从香港到内地。她自己未婚,从前伺候黄氏夫妻,从黄旭熙出生开始就换来伺候他,早把他当儿子看待。于是毫无血缘的三个人一起在S市安了家,组成家庭。

从将军澳回来,本来黄旭熙还打算去元朗看父亲,但金廷祐说累得很。他成长的过程里改变了许多,唯独没改掉听金廷祐话的习惯,他什么都能按金廷祐的意愿来,金廷祐说累,他马上驱车回弥顿道。

反正也要带小凯认祖,他们还得在香港逗留几天,明天再去元朗也来得及。黄旭熙在心里盘算,他觉得市区太闹,怕金廷祐不习惯,他打算看望父亲之后,两个人顺便在附近村屋待几天,就当度假,他很少有这样完整的时间陪伴他的爱人。

路上经过警署,金廷祐扭头去看走出来的警员,他突然问道:“旭熙,你说是香港的警察厉害,还是内地的警察厉害?”

“不知道,我又没进过警察局。”黄旭熙怕他闷得慌,开玩笑逗他:“等以后要是我犯了法,我体验体验再告诉你。”

金廷祐笑了,他收回视线,提醒黄旭熙:“不要说这样的话,不吉利的。”

——————————————————————

*出自〔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将军澳:将军澳是香港的一个海湾,位于新界西贡区西南部。这里指将军澳华人永远坟场(英语:Tseung Kwan O Chinese Permanent Cemet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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