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个屋檐下

1

很多时候搞不清是怎样的力量在促使某件事平白无故地发生,就这样没来由地把人拖进漩涡。

就像玉泉家养的一条狗在星期三忽然失踪了。具体失踪的时间段无人知晓。

说它失踪是因为这条被唤作阿朗的狗星期三一直都没回家,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再也未曾露面。

阿朗是条普通的土狗。个子不高但腿也并非极短的那种。黄白相间的毛色既不光滑油亮也不柔软篷松,因常年拒绝洗澡,看上去还颇有些邋遢。

这狗对玉泉和玉泉妻子友善忠诚。在看家护院方面颇有能耐:受益比较明显的就是玉泉养的一池鱼,若发生个别死亡或集体死亡,都不像邻居般抱怨被野猫或者附近出没的白鹭干掉了,纯粹是玉泉的养鱼技术问题。就这一点也够玉泉妻子骄傲一阵。庆幸的是阿朗还特别容易养。之前从别处听来的——养狗花销不菲、现在的狗精明矫气——片言只语对从来没有养过狗的玉泉夫妇可是不小的冲击,曾一度动摇他们的信心。

有一次妻子盯着阿朗问玉泉,阿朗会不会羡慕那些装扮时髦、养尊处优的宠物狗?会不会自认为是条乡下狗?不过我觉得我们的阿朗还是很单纯的呢!妻子咯咯笑着自说自话。

若放在平日这狗出去遛弯准保不耽搁太长时间就回家,走进院子在大门口转两圈,知会玉泉它到家了。从星期三这样的情况及接连几天不知去向来看,玉泉预感到阿朗可能真的出事了。

阿朗今年五岁。正是玉泉搬来乡下生活的年数。

刚开始玉泉对家里养条狗还挺排斥,后来经妻子一再游说,他开始有些动摇了。恰巧朋友家养的母狗生了一窝小奶狗,发来照片让他们夫妻看看可有喜欢的从中挑选一只,妻子一眼就相中了阿朗。事情都到这份上,他自然也就默许了。妻子指着照片让他细细看。照片里的阿朗是其兄弟姐妹中唯一低着头的,正因为低着头使其额头黄毛中间夹着的一簇白毛特别显眼,看着似一把倒悬的利剑。妻子凝视了会照片说她看到了阿朗抬头看她的眼神。妻子动心了。

这让人不免想起相亲环节的开头,经机构或熟人介绍男女双方彼此交换照片对对眼缘,看看有没有继续交往的可能。这个部分看似简单,其实掺杂诸多衡量。当然也会有灵光一闪时刻,所谓的心电感应,情人们喜欢把它叫做一见钟情。

对狗而言它没有这部份的权利,只是单方挑选凭主人喜好做出选择。一旦狗被领养与主人建立信任,它就会长久地守护陪伴。如果不出意外,一般狗的寿命在十五年左右。那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光了。玉泉后来认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在唯一的孩子——女儿阿兰——去国外读书后,阿朗慢慢成为他们夫妻俩情感的依赖,弥补女儿离开后心灵的空虚。

他记得阿朗当初是被关在一只狗笼里由朋友开着车送到家来的。

那个时候阿朗多小啊怯生生地东张西望。一看见玉泉两口就躲进笼子里蜷缩着不出来,死拽着笼子里一方旧衣缝制的小棉被瑟瑟发抖。这条小棉被是它出生后旧主人缝来给它取暖的,当时正值冬天,这条小棉被上有它母亲的气味。

朋友说阿朗是他乘母狗外出时偷抱来的。估计是出自母亲们对孩子特有的敏锐,很快阿朗妈妈察觉到阿朗被带走了,拼命追着朋友的车跟跑了很长一段路。妻子听完朋友描述当场眼眶红润了,直对着阿朗说现在她就是他的妈妈。

现在阿朗无缘无故失踪了。阿朗是真的失踪了。

阿朗可能已经变成了桌上的一盘菜;阿朗被马路上往来车辆轧死在路边,然后被当成垃圾收拾了。他们去过附近的村子找,看到好几条和阿朗长得相仿的狗,但都不是阿朗。总之经多番寻找,阿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人是否可以向未知的力量寻求启示,从而绕开某些不愿面对的事件呢?

阿朗失踪后,玉泉两口萎靡了挺长一段时间。妻子每看见阿朗留下的遗物——一只狗笼,一只塑料碗,一条浴巾(阿朗睡觉时喜欢把浴巾垫在脚下)——就蹲在院子里流泪。

2

直到几个月后,妻子才处理了阿朗的遗物。

这期间他们并未放弃继续寻找阿朗。只是阿朗已经离开了,他们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阿朗是继他俩的孩子离开后又一个离开的“孩子”。

不管以何种方式离开:出国、失踪或死亡。

玉泉记得他们夫妻送女儿去机场那天,其实女儿并不想让他们开车送她,她更愿意搭乘朋友家的车同行。用她的话来说,这样会让她更自在一些。

难道和我们在一起就不自在吗?玉泉听了心里很难过。

他捏捏妻子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妻子别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胸膛猛地起伏叹出口气。一路上妻子和女儿沉默不语。玉泉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

玉泉宠爱女儿。不!是无条件的爱。他不曾错过女儿的成长,小时候学画画、围棋、小提琴、跆拳道,无论是平时的课程,还是参加比赛或考级,他除了负责接送,那些需要父母出场的场合他没有一次缺席。女儿很优秀,总能拿个什么奖之类的。他便约上几个朋友一起为女儿庆祝,朋友家的孩子和女儿都差不多年纪,大家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开个派对。

这些场景不时地在玉泉眼前闪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玉泉心里黯然。也许女儿早已经离开了。不是那天她推着行李箱在机场安检处匆匆回头冲他们挥手的时候,而是更早——是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拒绝他们进入开始。

妻子把碗装进一只塑料袋,浴巾清洗后叠放整齐和碗放在一起,打上结仍平铺在狗笼里。妻子迟疑不决,不舍得扔掉狗笼。她只是说万一以后有人养狗需要,她指着狗笼,可以拿它送人。

玉泉心里清楚:他们是决计不会再养狗了。包括其它的动物,比如有邻居养兔或者鸭子,或者像一家开民宿的邻居养了几只鸡、两头羊。它们最终都会是怎样的结局呢?自称是它们主人的我们到底想从它们处得到什么呢?爱、同情、怜悯,还是又一次理直气壮的宰杀。

一场战争。一场非正义的战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玉泉,也并非素食主义者。

妻子郁郁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告诉玉泉,她要去参加一个课程,为期一周,课程地在省城。她说她自己坐火车过去,她说她想静一静,她说她需要一次心灵的疗愈。

疗愈。玉泉脑海浮出一幅画面,那是某部电影的场景——他曾和女儿一起去看过——片名他想不起来了。故事情节大概是一个画家或许是出于无聊,某一天他突发奇想打算抢劫一家银行。他找了几个帮手,设计了一整套抢劫方案,最后居然成功了。紧接着其中一名团伙成员因出轨和家庭暴力事件,他老婆在警察前把他抖了出来。团伙成员相继被捕。画家是最后一个被警察找到的。警察找到他时,他已独自在山间徒步数日。背着帐篷、睡袋和干粮。此刻他正扎营歇息,喝着咖啡。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警察问他。没看见吗?他指着身后的高山,我正在疗愈。说完他耸耸肩,轻松地啜了口咖啡。

玉泉听朋友说起过这类课程。冥想;疗愈。参加者女性居多。他还听说过这样的一些说辞:这是个女性意识觉醒的时代。

关乎女性意识。关乎创伤。谁带来的创伤?还能有谁呢?父亲。母亲。丈夫。孩子。也许吧。女人很敏感,他想。他在百度上搜索这个词语。“面对自己生命,看到过往的生活经验带给我们情绪和局限性的习惯,进而回归到一种自然的幸福的生命状态。这种转换的过程,便是疗愈。”自然的幸福的生命状态,他对这句话轻轻地读出声,它还是太抽象了,他摇了摇头。

他们夫妻同睡一张床时,妻子总是抱怨他不够主动。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主动,你看你,从我们结婚开始,你就是这个姿势——他在床上喜欢笔挺仰躺着(他的母亲在死后也是以这个姿势被推进焚火炉。人死以后身体就会比原来缩小一半,老人们说这是灵魂已经飞走的缘故。母亲的尸体被殡仪馆的两个工作人员从一副担架上倾倒在一辆推车上,漫不经心地像是在清理一堆旧物。他被激怒了,找他们的负责人理论,他要为母亲讨回公道。直到有人告诉他这样会打搅到死者的安宁,他们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他泪流满面方才罢休)——每次都是我主动侧过身来拥抱你。可你还说什么:这是我们家的优良传统。好吧,我已经厌烦透了。最后一句话妻子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用行动表示了。他们像很多中年夫妻那样开始分床或分房睡。

这是否就是被称做“自然的生命状态”的表现呢?

他们夫妻无性生活多年,分房睡之前这种现象就已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不知不觉也加入了“无性症候群”的一簇。有一次他不经意间在一篇报道中看到,目前这一簇人群的年龄正在越来越年轻化。

玉泉想,他和妻子之间隔膜加深了。这种隔阂感在阿朗失踪后越来越明显,他们几乎无话可说,自然他们也不再争吵。

妻子整理好行李,一只推杆箱,一只背包。和女儿出国时的行李一模一样,只是女儿带的箱子更大些,背包更鼓些。妻子叫好了计程车,再过几分钟车子就会到家门口载着妻子去车站。

不,不会,只是一星期而已,算上来回,最多十天时间。不知为什么他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妻子出门前他渴望妻子拥抱他,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但这次她没有。他想起她未说出口的话:我早就厌倦了主动。玉泉有点伤心,是啊!他们的关系疏远了。

丈夫、父亲或者儿子,任何一个角色,他自认为都尽职尽力。他问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走了,再见,到了发你信息。她声音轻轻的,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她乘车离开了。

3

妻子出门的那几天,下班后他基本会去单位食堂或附近的小面馆吃晚饭。单位食堂供应早、中两餐,晚餐是专门供应晚上在单位值班的同事。他跟同事开玩笑说过来蹭饭两日,最近家里吃不到现成的。

长期以来他习惯了,一下班便直奔家里,妻子做好饭菜等着他。说长期其实也就近五年的事:因为年龄原因,在一次人事调动中他被安排了一份闲职,忽然从忙忙碌碌中清闲下来。正巧妻子在那年辞去工作在家里休息。他们的女儿出国留学了。他们搬到乡下,屋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可以种花养草。有一方院落可养草种花是吸引他们来此居住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在好奇的熟人问起时最常回答的理由。随后他们领养了阿朗。生活到了某个时段会跳出一些小变动,之后又固定下来,然后流转到下一轮的变动。

在同事眼里,他们家境殷实,夫妻恩爱,有一个优秀的女儿。够值得羡慕了。是啊,他想: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吗,他极力维护局面,希望在别人眼中维持住这份体面。

说来也巧他初中的几个同学在微信群上提议相约这个周末一起聚餐。他挺高兴,心想正好解决了他周末伙食的问题。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他想,他还不至于孤零到这种地步。他在微信群上留言:欣然前往。

聚餐地址定在山上一个叫回首的度假村,负责牵头的同学还在度假村预定了房间。星期六早上他起床后先打理了院子。拔杂草,给树添土施肥,把几盆兰花放到屋后竹林间的背阴处,潮湿通风的环境适合兰花生长。干完这些差不多是到出发去度假村的时点了。昨晚他在导航上搜索了“回首”——到目的地需要二小时零五分钟。他回房间梳洗了一下,挑了一件格子衬衫换上。这件衬衫是逛商场时妻子为他挑选的,说是颜色好穿上显年轻。妻子出门前给他熨烫好一周换洗的衣物。她离职在家后,包揽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家务。贤惠,他在人前这样称道她。他离不开她,他想,就像离不开自己的手和脚。

回首度假村是一家新开的山中度假酒店。酒店巧妙利用山势的缓坡,一幢幢度假别墅依山而建,布局大气精致,大面积的山体绿植衬得酒店优雅高档。

是个好地方呀。他把车开进酒店,依指示牌找到停车场停好车。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他的同学建标站在大堂门口向他挥手示意。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建标握着他的手,他拍着建标的肩膀。“你还是这么年轻啊!”

“都老了,你看,都是白头发。”

“白发,白发比谢顶强,你看我。”建标摸了摸自已光溜溜的头顶眯着眼嘿嘿笑着。

“玉泉我看你没啥变,除了白头发多了些。”建标又摸摸自己滚圆肥胖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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