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天问》中段时觉得有些疲累，但是真正读完《天问》最后一部分的时候，反而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反观《天问》，乍一看以为屈原的问题是天马行空，跳跃性的。其实不然，屈原问得很有章法，刚开始问天问地问自然，何等恢宏大气。
之后问询历史故事和神话故事，其实有很清晰总体的时间脉络，夏、商、周的时间纬度刚好把所有的问题串起来。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汤出重泉，夫何辠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成汤：商汤。有莘：国名。爰：乃。极：到。乞：索取。小臣：奴隶，指伊尹。吉妃：善妃。《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汤向有莘国要伊尹，有莘国不给，汤于是请求有莘国君把女儿嫁给他，有莘国君很高兴，就把伊尹作为陪嫁的奴隶一道送来。
小子：小孩，指伊尹。恶：厌恶。媵（yìng）：陪嫁。《吕氏春秋》载，伊尹的母亲住在伊水边上，伊水泛滥，全邑淹没，她变成一棵空心桑树，生下伊尹，有莘国有女子采桑，在空桑中得到伊尹，献给有莘国君，长大后做了有莘国君的小臣。屈原问有莘国君为什么憎恶伊尹，而把他作为女儿的陪嫁？
伊尹是一个传奇，他出生低微但自幼聪颖过人，寿至百岁成就卓绝，伊尹的传奇在于他不仅仅政绩斐然，而且在道德经济、学问武功事功俱全。商朝开国元勋，丰功伟绩得天子之礼葬，道家思想达高度，除此之外他还是中国厨祖。屈原一问，鸣不平也。
出：释放。重泉，地名，据《史记·夏本纪》载，夏桀曾将汤囚禁在夏台，重泉当是夏台中囚禁人的地方。辠（zuì）尤：辠，古"罪"字。辠尤：罪过。不胜心：心中不能忍受。帝：指夏桀。挑：挑动。
会朝争盟，何践吾期？
会朝：指甲子日的早晨。践：履行。吾：指周。期：约定的日期。相传周武王起兵伐纣，八百诸侯都到盟津与武王会师，甲子日的早晨在殷都附近的牧野誓师，随即攻下了殷都。
萧云从自注：”武王将伐纣，纣遣胶鬲视师，还报以甲子日，会大雨，武王曰：’吾甲子日不至，纣必杀胶鬲，吾欲救贤者之死。‘“取王逸之说。
苍鸟群飞，孰使萃之？列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苍鸟：鹰，比喻武王伐纣，将帅勇猛如鹰鸟群飞。萃：聚集。列击纣躬：列，分解。纣躬，纣的身体。《史记·周本纪》载："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叔旦：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嘉：赞许。揆：谋划。发，周武王的名。命：国运。咨嗟：叹息。意思是说周公旦既帮助武王灭商，周朝建立以后为什么又叹息呢？授：给。位：王位。施：施与。反，一本作"及"，等到。伊：助词，无义。伐器：作战的武器，指军队。并驱：并驾齐驱。翼：指商纣军队的两翼。将：统帅，指挥。
萧云从自注：”注：‘武王之将帅如鹰之群飞，此孰聚之者。白鱼入舟，周公曰：”虽休勿休。“故曰叔旦不嘉。’见人心之附骏，则奋于苍鸟。征天道之灵耻，则跃于白鱼。”取王逸之说。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昭后：周昭王。南土：南方，指楚国。底：到。《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云："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逢：迎。雉：野鸡。史载交趾之南，有越裳国，周公居摄，越裳国来献白雉。昭王德衰，不能使越裳国复献白雉，故欲亲往迎取之。
萧云从自注：”昭后于越裳氏逢白雉，而后有南土之底也。献鸟者佛其首，画其礼也。“
穆王巧挴，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炫，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穆王：周穆王，西周第五代国君。巧梅：善御。挴，通"枚"，马鞭。周流：周游。环理：周行。理，通"履"，行。王逸《章句》释挴为贪，又说：”穆王巧于辞令，贪好攻伐，远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自是后夷狄不至，诸侯不朝。
萧云从所绘图，即根据王逸之说。
妖夫：妖人。炫（xuàn），炫耀。号：吆喝，叫卖。周幽：周幽王。褒姒（bāo sì）：周幽王的王后。《史记·周本纪》载："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chí）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即周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漦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chèn）而遭之，既笈而孕，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即周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檿（yǎn）弧箕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救之，夫妇遂亡，奔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反侧：反复无常。佑：保佑。齐桓：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九会：就此召集诸侯会盟。卒然：终于。身杀：指，齐桓公后期任用奸臣，造成内乱，最后被围困在宫中，饥渴而死。
萧云从自注：”齐恒九合，卒至身杀，知假之不可久也。取尸虫出户、五子争立，以为不远之戒。“
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 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详狂？
王纣：商纣王。乱惑：疯狂昏迷。恶：厌恶，憎恨。辅弼：即辅佐，指辅佐之臣，忠直之臣。谗谄（chǎn）：指搬弄是非、奉承拍马的小人。谗，捏造黑白说人坏话。谄，阿谀奉承。服，用。比干：纣的叔父，殷的忠臣，因忠谏而被挖心。逆：抵触，违背。抑：压制。沈：淹没。雷开：纣的奸臣。赐：赏赐。封：封爵。圣人：指纣王的贤臣梅伯、箕子。一德：相同的品德。异方：不同的方式，这里指不同的结局。梅伯：纣的诸侯，为人忠直，屡屡进谏，触怒纣王，被纣王杀死。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箕子详狂：箕子：纣的叔父。详狂，佯狂，装疯。《史记·殷本纪》："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
孝子忠臣不能报君报国，反遭诬陷身死古而有之，这是屈原最痛心之处。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稷：后稷，周的始祖。元子：嫡妻生的长子。《史记·周本纪》载，后稷的母亲叫姜嫄，姜嫄是帝喾的元妃。竺：通"毒"，憎恶。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燠（yù），温暖。《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yīn）克祀。以弗无子，屡弟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chè）不副，无甾（zāi）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吁，厥声载路。"何冯弓挟矢：冯，通"秉"，持。将，资。闻一多说："言天何以秉弓挟矢之殊能资后稷也。传说盖为后稷初生，有殊异之质，能秉弓挟矢，其事神异，故举而问之。"惊帝切激：即《生民》所说的"以赫厥灵，上帝不宁"。闻一多引俞樾云："后稷之生，即使帝惊惧如此，宜为帝所不佑，何竟令其子孙强大，享国长久乎？"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迁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妇，何所讥？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伯昌：周文王，周文王名昌，殷时封为雍州伯，又称西伯，故曰伯昌。号："㭖（hāo）"的省文，"㭖"是"耄（mào）"的别体，指年龄八九十岁。秉：执。鞭：鞭子，比喻权柄。牧：诸侯之长。据闻一多考证，周文王在殷时受命作牧，已八十九岁。
彻，毁。岐，地名，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周人曾在此立国。社，祭祀土地神的庙。王逸《章句》："武王（即周武王）既诛纣，令坏邠（bīn）岐之社，言已受天命而有殷国，因徙以为天下之太社也。"
藏：财物。就：到。依：依附。《孟子·梁惠王下》、《毛诗故训传》、《史记·周本纪》载，周的祖先古公亶父（即太王）居在邠，遭狄人侵略，就带领少数人迁居于岐，结果邠人全部跟随而来，依附太王。惑妇：指殷纣王的宠妃妲己。讥：谏。王逸《章句》："言妲己惑误于纣，不可复讥谏也。"
受赐，文王接受纣王之赐。兹醢，指纣王用文王的长子伯邑考做的肉羹。闻一多曰："盖相传纣以醢赐文王，文王受而食之，后乃知其为伯邑考也。痛而告祭于天，愿以身就罚，不意天不降罚于文王，而降罚于纣，遂以国亡身死也。"
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
师：官名。望：吕望，即姜太公。肆：市。昌：周文王的名。识：认识，了解。鼓刀扬声：动刀割肉，发出声音。后：周文王。王逸《章句》："吕望鼓刀在列肆，文王亲往问之，吕望对曰：'下屠屠牛，上屠屠国。'文王喜，载与俱归也。"
武：周武王。发：武王的名。殷：纣王。悒（yì）：不愉快。尸，木主，灵牌。集战，会战。以上两句王逸《章句》："武王伐欲诛殷纣，何所悁（yuān）悒而不能久忍也？言武王伐纣，载文王木主，称太子发，急欲奉行天诛，为民除害也。"
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墬，夫谁畏惧？
伯林：指晋太子申生。伯：长。林：君。雉经：缢死。感天抑墬（dì）：谓"感动天地"。墬，古"地"字。王逸《章句》："晋太子申生为后母骊姬所谮（zèn），遂雉经而自杀。"洪兴祖《补注》："《左传》云，狐突适下国，遇太子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与帝矣'，又曰'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此言申生之冤感天抑墬，而谁畏惧之乎？"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集命：指皇天将赐天命。王逸《章句》："皇天集禄命而于王者，王者何不常畏惧而戒惧也？王者既已修成礼义，受天命而有天下矣，又何为至使异姓代之乎？"臣：小臣。挚：伊尹。承辅：指做辅佐大臣。官汤：官于汤，指做了汤的相。尊食宗绪：指配享宗庙。
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历，能流厥严？
勋：功勋。阖（hé）：阖庐，春秋时吴国国君。梦，阖庐祖父寿梦。生：通"姓"，孙。离：通"罹"，遭。壮：壮年。武：勇武。厉：猛厉。流：传布。严：原作"庄"，汉时避明帝（即汉明帝）讳改。据古代谥法，胜敌志强曰庄，好勇致力曰庄。阖庐曾大败楚国，武功足可称道。闻一多曰："言阖庐少时流亡在外，何以及壮而勇武猛厉，威名大播于世也。"
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
彭铿：即彭祖，传说他活了八百多岁。斟雉：调和鸡羹。帝：指尧。飨：享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王逸《章句》："彭祖好和滋味，善斟雉羹，能事帝尧，尧美而飨食之。彭祖进雉羹于尧，尧飨食之以寿考。彭祖至八百岁，犹自悔不寿，恨枕高而唾远也。"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蛾微命，力何固？
中央：指周王朝。共：指共伯和。牧：指共伯和摄行政事。后：周厉王。怒：指降旱为祟。《庄子·让王》释文引司马彪曰："共伯，名和，修其行，好贤人，诸侯皆以为贤。周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皆请以为天子。共伯不听，即干王位。十四年，大旱，屋焚，卜于太阳，兆曰：'厉王为祟。'召公乃立宣王（即周宣王）。共伯复归于宗，逍遥得意共山之首。"蜂、蛾：群居而团结的小动物。微命：小生命。力何固：指团结的力量何等坚固。后二句大概是比喻国人尽管地位不高，但他们像蜂、蛾一样团结一致，形成很大的力量，终于把周厉王驱逐出去。
王逸《章句》：“牧，草名也，有实。中央之州，有歧首之蛇，争共食牧草之实，自相啄啮。以喻夷狄相与忿争，君上何故当怒之乎？蜂蛾有蠚毒之虫，受天命，负力坚固。屈原以喻蛮夷自相毒蠚，固其常也。”萧云从所绘图，即据王逸之说。又萧云从自注：“柳《对》以细腰群飞，夫何足病。乃画蜂。”
惊女采薇，鹿何佑？北至回水，萃何喜？
惊女：闻一多以为当作"女惊"，"惊"通"警"，警戒的意思。《文选·辨命论》注引《古史考》曰："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饿死。"这就是"女惊采薇"的故事。
鹿何佑：《琱玉集·感应篇》引《列士传》曰："伯夷兄弟遂绝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路史·后纪》四注引《类林》《广博物志》有相同的记载，这就是屈原所问"鹿何佑"之事。回水：即雷水，发源于首阳山。萃：相聚。指伯夷、叔齐先后出逃，在首阳山下的回水相聚，最终一起饿死。
屈原问他们这样做有什么高兴的？问得太好了！
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兄：指秦景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噬犬：咬人的狗。弟：指秦景公之弟针。：交换。百两：一百辆车。无禄：失去俸禄。王逸《章句》："秦伯有噬犬，弟针欲请之。秦伯不肯与弟针犬，针以百两金易之，又不听，因逐针而夺其爵禄也。"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薄暮：傍晚。厥严：楚国的威严。奉：保持。帝何求：对上帝还有什么要求。伏匿：隐藏。穴处：居在山洞里。爰何云：对国事还有什么可说的。荆：楚国。勋：追求功勋。作师：兴兵。夫何长：国家命运怎能长久？悟过改更：希望楚王能觉悟错误，改变做法。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吴光：吴公子光，即阖庐。争国：指阖庐对楚国发动的战争。久余是胜：阖庐常战胜我们。久：长期。余：我楚国。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一本作"何环闾穿社，以及丘陵，是淫是荡，爰出子文"。王逸《章句》："子文，楚令尹。子文之母，郧公之女。旋穿闾社，通于丘陵以淫，而生子文。弃之梦中，有虎乳之，以为神异，乃取收养焉。"
屈原问，为什么子文的母亲环绕闾社，穿越丘陵，和斗伯比淫乱私通，却能生出贤相子文来？
堵敖：楚文王的儿子，继楚文王为楚国国君，他的弟弟杀死他，自立为王，就是楚成王。试：通"弑"，臣杀君的行为。上：指堵敖。自予：给自己，指自立为王。彰：显著。屈原问，为什么楚成王杀君自立，而忠名更加显著。
“薄暮雷电，归何忧？”屈原的文字兼柔软和坚韧，浪漫主义和现实落地相合，我们似乎看到一个铮铮铁骨的楚国汉子，怀着香草美人的似水柔情，仰天长叹，故有天问。
所有的问题都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问问而已，屈子自有他的坚定和他的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