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是静安先生所填小词《蝶恋花》，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于颐和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中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
当一件艺术品，或者具体一点说，一首词，一下子把我们带进审美直观，我们就离开了被时间、空间和因果律束缚着的现实世界，摆脱了意志的支配，陶醉在理念世界里。这样一个理念世界，就是一个“境界”。《人间词话》这样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传统文人谈诗论词，有推崇“神韵”的，有推崇“风骨”的，王国维推崇的就是“境界”。“境界”这个词，就如在一个房间里上下左右放满了镜子，中间摆一尊佛像，用火炬照亮，于是佛像的影像在这些镜子之间重重叠叠，无穷无尽，这就是王国维说的“境界”，也是佛家所言之境界矣。
王国维《人间词话》正是熟读康德、尼采、叔本华的哲学，沉迷在人生、伦理、美学等人性问题时，如果以为《人间词话》只是词的赏析，那就大大看低这部书了。这部书虽然很薄，但分量很重，内容很深，深阅需要有一定的中国古典文艺和西方哲学基础才能走近静安之思。
王国维生活在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代，但他很反感这样的观点，认为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就应该从地基学起，不该扔开地基，把天花板直接拿过来嫁接在中式房梁上。当时也有一些人持有类似的看法，认为政治、法律才是科技文明的地基，但王国维走得更远，认为在政治和法律之下还有地基，那就是哲学。所以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去啃康德、叔本华那些人的书，《人间词话》的底子有一半都是由这些西方哲学家打造出来的。王国维的哲学思想直启叔本华，叔本华很像庄子，我们在乐观进取的情绪里总把其抛诸脑后，在悲观失望的情绪里他们又会成为你我之心灵避寒之所！
王国维认为在摆脱意志操控只能在美学中超脱，李后主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像李后主这样一个活得很自我的亡国之君，哪有半点“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呢？但我们从叔本华那里就很容易理解王国维的意思，他无非是说李后主笔下的悲伤写出了客观性、普遍性，触及了理念层面，表面上虽然写的只是一己之悲，这悲伤还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但实质上写出了人类共有的悲伤，会超越时空，被所有读到它的人感同身受。王国维拿宋徽宗的《燕山亭》举例，说这首词写的也是亡国之君的自伤自怜，但和李后主的词一比就显得小了。我们只看《燕山亭》的前两句：“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词描写杏花，又是雕琢，又是用典，然后从杏花引申到亡国的悲情。这首词其实很受历代词家推崇，但王国维看来，它表达的悲伤太个别，太没有普遍性了，除非你和宋徽宗有同样的身世与性格，否则很难产生共鸣。即便共鸣也会来得慢，因为这首词的修辞太雕琢了，情绪太扭捏了。再看李后主的词，悲情扑面而来。无论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还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点小忧伤都容易使我们在词句里被触动。但我们去读“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就很难有同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