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不会像叶芝那样柔情,写出“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去表达自己对爱人矢志不渝的爱恋,也不会像Emily Dickinson一样为了让爱人早点来到自己身边,写出“如果他在秋天来到,她情愿把夏天拂掉”,那样俏皮大胆的心声。
他歌颂蓬勃发展的美国,歌颂每一个努力劳动、坚强生活的个体,我却很欣赏他对普通人情感的关注,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都是真实、平淡又让人觉得美好的。
Children of Adam这一章里“我歌唱带电的肉体”有这样一段关于爱情的描写:
“我感觉能与喜欢的人共处就心满意足,
夜间与他人相伴就心满意足,
与美好的、奇妙的、生机勃勃的、愉悦的肉体相拥抱,就心满意足”
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的感情,不需要多么跌宕起伏的际遇,只是希望在宁静的夜晚,和爱的人在一起,淡淡地坐着,相依相偎,便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普通的感情,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在惠特曼笔下也多了一层静谧温柔的美感。
《给一个陌生人》
“陌生的过客,
你不懂得我是怎样热切地凝望你…
我一定曾在某个地方和你快乐地生活过…
我无须与你交谈,
我只想一人独坐,
或者在夜半醒来时,想着你;
我决定等待,
我从不怀疑一定会再与你相逢。”
这又是不一样的一段感情。
作者只是默默地关注凝望着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亲密地交谈,只是遥望;又或许只是一个有着一面之缘的人,在作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见便钟情,此生都无法忘怀。
让我想到了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管是爱情,还是人生,都是如此,有着太多偶然的交会,因为相遇是一种偶然,离别也终究无法避免,相遇时的美好记忆留待离别之后慢慢回忆。如果不是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的交错结果,你我又怎么会在此时此地此景相遇相知。
惠特曼依然愿意期待与爱人的再度相逢,而徐志摩则在诗中透露着淡淡的哀伤,憧憬与绝望,潇洒与悲哀,都在一首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惠特曼的这首诗里是看不到忧伤的色彩的,更多的是一种恬淡的情感的表达,他已经看清,他所求不多,只要在夜半醒来的时候可以静静地想着那个人就已足够,只要下一次的回眸里有她的影子就已足够。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匆匆的陌生人,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过客。在生命里的某个时间段他或她曾经扮演过那么重要的角色,而后便不再联系,这个人或许也曾很重要地存在过,这个人是我们心底的安慰,不需要长相厮守,只是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人给过我们温暖与快乐,希冀与心动,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除了爱情,《父亲快从田里回来》一诗中就把母亲对战死沙场的儿子的情感表达得细致入微,感人至深。
“但是母亲需要好起来,
她现在身子骨消瘦,穿着黑衣,
白天她不吃不喝,夜里睡不好觉老是醒来,
她半夜醒来,流泪,深深渴望,
哦,但愿她能悄悄离去,悄悄离开人世,
去追随,去寻找,去和她死了的好儿子在一起。”
年轻的人们奔赴战场,留在家里的是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在同时代的诗人们描绘战争的恢弘壮阔之时,惠特曼的眼睛可以看到平凡的家庭,平凡的人们,平凡的悲伤,很少有人明白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可是惠特曼理解并且用文字把它表达出来,让有此经历的人深深地被触动,也让普通的读者感同身受。
很多人说,惠特曼的诗没有韵律,没有美感,没有浪漫主义诗歌那样的文化内涵,很多人说惠特曼的诗甚至不能称作诗,但我却觉得惠特曼不需要那些华丽的词藻、优美的韵律来打动人。浪漫固然是一种生活方式,文艺清新,高于生活,朴实真切的句子也同样甚至更能引起人们内心的共鸣。
我喜欢惠特曼的真实,喜欢他对普通人真正生活的关注,喜欢他的不矫揉造作。
《我日夜爱着的他》
“我梦见我日夜爱着的他,
我听说他死了,
我梦见来到人们埋葬我那爱人的地方,
但是他不在那里 …
如果我所爱的任何人的遗体,
或者我自己的遗体,
被焚为灰烬,
倾入大海,
我将心满意足;
或者如果将其撒向空中,
任风吹散,
我也将同样欢喜”
关于死亡,惠特曼在“Whispers of Heavenly Death”一章里尽情阐述着。动乱的年代,死亡无法避免地发生,死去的人在墓地安家,拥挤不堪。惠特曼向往灵魂的自由,他希望骨灰可以飞向天际或回归海洋,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我由此想到了庄子妻死后的“鼓盆而歌”,有形之肉体变为无形之气息游走于春秋之间,天地之中。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无法理解死亡带给生者的痛苦,我曾想,这世上最折磨人心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养育多年的子女先自己而去,温暖的手掌,叮嘱的眼神,都随着燃烧的火光消逝,只剩下一捧没有生气的冰冷骨灰。
可是,庄子对死亡的理解,可以让人得到不少安慰。死亡,不过是回到生命初始的无形之态,对于死者,那是生命无上自由的状态,不再被空间约束局限。对于生者,那只是形体的消失不见。我们所爱的人,并不是完全找不到依托。阳光照耀大理石的温热,就像依偎在他的体侧,我们呼吸的每一缕空气,光线里的每一粒尘埃,晨曦中的每一滴露珠,都有着他的影子。这也正合了现代科学元素循环的道理。或许惠特曼心中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希望爱着的人的灵魂可以随着微风在空中慢慢消散。
我欣赏的惠特曼诗歌并不是主流认为最优秀的例如《我听见美利坚在歌唱》和《啊,船长,我的船长!》这类的斗志昂扬的作品,而是我在上面提到的描写爱情、亲情、死亡的诗歌,很平凡的感动往往最能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