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丑刚从人间勾完魂回来,放下物件就要去思乡台上溜达,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嘈杂,福至心灵的顺势往旁一闪,果然一帮差吏衙役呼啸着奔过去,其间不少还携着板凳零食。
嗯,看来今天是吏亥执刑。
每到这种时候,吏丑就想起判官们发自肺腑的感慨:太狠了,实在太狠了。
幽冥对恶人的刑罚向来是由鬼差们执行的,但吏亥是鬼差出身,升任阴吏之后仍旧保留了这个爱好。幽冥十八狱,再找不到一个能比他凶残的。差吏衙役们都是一边围观,一边不忍,一边又暗戳戳的觉着十分刺激。久而久之,每逢吏亥执刑,幽冥里都是万鬼空巷。
说起来,黄泉里还是开了那么几朵奇葩的。
比如十八层底下那个从不露面的阎君和娇矜文弱的判官;再有九层里爱花如命的那位阎君老爷;或者十二吏中人美心黑的吏亥。
以上,都是不可得罪的大佬。往日每每谈及这几位的闲事,不点名不道姓,轻轻瞟过去一眼,无声胜有声。
这些是含蓄的,自然也有不那么含蓄的闲碎。
例如,奈何桥边不苟言笑的孟婆还算是个可捏的软柿子。
当然,这也仅仅止于背后议论,不敢当着她的面,否则那勺汤的大勺子抡过来,保准能打个狗血淋头。
孟婆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何况她生前身为妖物,是否有名姓也未可知。不过是判官们称她一声孟姑娘,而底下小鬼看着这老而皱的丑样子,“姑娘”二字实在叫不出口,便呼为“孟婆”了。
但想来孟婆原先的样子是不赖的。
毕竟据吏寅在人间的调查,她也曾是妖族一枝花。
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孽缘。
但凡爱情的悲剧总有个俗气的开场,就是对立阶层的人千不该万不该走地到了一起。比如有钱的和没钱的,比如当官的和做贼的,再比如降妖的和被降的。
孟婆和那个修道士,正巧就是后者。
当然,最早他们相遇时,也只是驿道边的沽酒娘和落第书生罢了。
二人为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事起了争辩,谁也不能说服谁,书生干脆就在镇子上住下了。一来二去,矛盾不休,纠缠也不休。书生为沽酒娘赶过闹事的醉汉,沽酒娘也为书生补过刮破的衣裳,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书生在沽酒娘的院墙外奏起了《凤求凰》。
一个生前是老学究的判官对此摇摇头叹息不止:“唉,《凤求凰》乃淫奔之曲,立意就不好。始是《凤求凰》,终是《白头吟》,情变之兆已示矣。”
彼时孟婆怀揣着“妖生苦长,及时寻乐”的宗旨,一头扎进人间情爱里。
后来书生就在酒庐旁支起了摊位,卖字画。
那时的人崇尚太白“斗酒诗百篇”的豪气,时兴醉后吟诗,于是个个喝的酩酊大醉,等醒来的时候,就由书生拿着写好的诗词坐地起价。文人们根本不记得自己醉后的事情,只好纷纷解囊。
醉后吟诗自然是没有的,讹人罢了。尽管也有人觉着不对劲,奈何诗名重于泰山,拆台子的没有,倒是多了许多慕名捧场的。
世间事不过死生名利,文人重名,商人重利,凡人重生死。
沽酒娘喜欢逗弄人,书生也就变着法在诗文里戏谑。
七年里,相安无事。
某日清晨,沽酒娘买菜回来,一踏入院子,即被两支铁箭穿透肩胛钉在地上,地上画着降妖大阵,远处书生换上法衣,一手执剑,一手捏诀。
猎猎风起。
降……妖
沽酒娘也是见过风浪的,当下不惊不怵,咽了血嫣然一笑:“夫君何故如此?”
扮做书生的修道士没料到她还能笑得出来,微微皱眉加深了阵法:“取妖丹。”
“取丹做甚?”
“修行,得道,成仙。”
“为了一颗内丹,值得耗上七年?”
“七年而已。”
“天上可没有妾这般美貌娇娥。”
“朱颜白骨,红粉骷髅。”
情深否?
无情。
“甚好……甚好。尊者志存高远,小妖自当助你。”沽酒娘使力拔去肩胛上的铁箭,扶地而起,微微一笑,便如同往日里哄那醉酒的登徒子一般,半嗔半媚:“尊者远行,小妖尚有一句嘱咐。”
她往前踏出一步,降妖大阵便是一阵动荡。
修道士又换一诀。
她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修道士连换数诀无果,举剑刺了过去。
妖血淋了一地。
她忽然俯身过去,凄然一笑,在他耳边道:“你自登你的天界,我自赴我的轮回。从此以往,最好是永不相见了。”
说完剖腹取丹,自戕而死。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最刚烈也莫过于此了。
鬼差们聊到此处,总是不免感慨孟婆太亏了,换作他们,就是把内丹捏碎也绝不便宜那臭小子。
这时吏丑就会以一种看破红尘的语气告诉他们:“失去内丹顶多再世修行,惹恼了修道士可是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何况把人送上天界,就意味着今后再也不会遇上他,多省心的事。”
孟婆失了内丹,再世为人也会有所缺损,索性先在幽冥把精元养齐全。
有判官借着上天述职的机会私下打听过,据说那人是没有登仙的,但究竟是历天劫未竟还是干脆没有历劫就没人知道了。说到底,天底下的修道士多如牛毛,谁还在乎这其中一个呢?
吏寅和吏丑讨论过,这人要是死透了连魂都没有,那可真是皆大欢喜,最怕的是这人顶着一颗妖族的内丹,人不人鬼不鬼的,又不上仙界,留在人间指不定要掀出什么大浪来。
吏丑自认是没有这么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只是无不忧伤地想,要是哪天那个修道士真的杀到幽冥来,孟婆与他血海深仇,必定是一番腥风血雨。那时他是拦着呢?还是清场呢?还是招呼大鬼小鬼们一起痛揍他呢?
唉,真是让人苦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