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刚退休，她才六十岁，本来五十五岁已经退了，又返聘了五年。
那年我爸死了，她说他的遗产就一套房子，总要挣点钱给我结婚，所以退而不休。我以为是真的，她眼泪未干，忙前忙后，还忙着给我介绍对象，结果把我当时找的对象也给忙没了。
我爸死的时候我妈没为我着急，死了以后她比谁都急。
我妈生我的时候三十岁，我三十了尚未结婚。她曾经急过，因为她介绍的我不满意，后来又不急，因为我有女朋友。她越急，我和女友关系越好，经常同吃同住，就是不谈婚嫁。我妈不是看开了我，而是想开了她自己。
送走我爸，她就想开了。
不，还有件事，她刺激她想得更开。她很要好的一个姐妹，儿子上高中就把他送到美国读书，再从本科读到研究生，留在那里工作。在纽约毕业，在LA上班，买了一辆二手跑车，多令人落眼弹睛，羡煞一群老阿姨。可是前一年他却回国了，是被父母接回来的，其中曲折方才揭晓。因为不知读到第几年时开始，先是精神抑郁，上班后左右脑间歇性精神分裂，再后来局部脑神经组织痴呆。
老美这么牛的地方，愣把好好的小伙搞成了傻逼。谁人的父母都不傻，辛苦赚钱修得子成龙，龙飞天地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我见过他，挺好的一个人，比我能读书，怎么出去近十年，花了两、三百万都不止，正要挣钱回报之日，脑子变得不灵光。有这个钱在上海买个房，现在少说不得值一两千万？而我这十年呢，读了个本地大学，讨了份小工作，挣了一点小钱，谈了个小朋友，安安稳稳。不仅没化几百万，还存钱投资理财，要么爹妈怎么能在市中心买套房。
那孩子看起来不傻，喜欢解答各类考试问题，动作反应有点慢，但比霍金大神强得去了。归家的儿子，不能工作，继续养着，父母变保姆。我妈当时还羡慕得不得了，要我跟人家学。我跟我妈说，他都是给大人逼的。
“别瞎说，送他去留学，哪能就逼煞他。”
“还好，我待在上海，说不定我出去了也跟他一样。”
“我们可没逼你，让你烂在上海滩自生自灭。”
“好啊，不逼就好。起码我还活得小自在。”
“你这烂菜头，扶不起来，也不给我挣脸！”
“还好，我这小民，没有辛苦命，总得幸福安康。”
我没给她挣脸，她倒是一天到晚忙于挣脸，手机不止一部，微信号不止一个，这个圈那个圈数不过来，照片、视频晒不歇，玩得比我还溜。最近不知跟谁学，还注册了个公号，不发养生秘笈，专讲心灵人生、福祸天命之道，转载的鸡汤不够喝只够看。她四处征集粉，说万一哪天靠这个还能挣钱。
我妈这个妇女，前半生让她解放没想解放，后半生自我救赎，一放升天。
我没兴趣看她的什么公号，她的朋友圈也只给我看一个。成群结队的老阿姨自然少不了，她们到西藏穿藏服拍，到内蒙穿蒙古服装拍，到境外跟老外拍。她除了沪语，一门外语不会，见了老外和见了狗一样亲切，拍出来一样可爱。她的照相技术练得真好，竟然在哪个摄影家协会混了个会员。那个什么“疯”手机靓煞，胜过单反，被她玩儿得炉火纯青。她给别人拍的好看，别人给她拍得不行，她自拍，还连剪辑带剪辑，不亦乐乎。
那天她朋友圈又出靓照，一百多个天南海北的赞纷至沓来。她兴奋，她傲娇。原来她翻拍了年轻时穿军装的黑白照，与出游的红妆照晒在一起，从武装到红妆，一样不少。一双大眼睛，两条长长的辫子，那样子比我的女朋友出彩。
我妈是上海人，当然是上海的乡下人，我爸就不提了，是更远的乡下人。我当然成不了纯种上海人，最多是半个上海人。也不知道她当初怎么看中我爸的，要么我爸是怎么着了她的道。他活着的时候经常唠叨会比我妈早死，一语成谶，不被咒死也被害死。那年他说腰疼，我妈说你在家躺着，但他越躺越疼。我妈说你干了什么坏事，我爸说什么也没干。挺了半个月实在不行才到医院检查，所有指标都高，吓得我妈半死。再到三甲医院进一步检查，一项一项排队查了半个月，不是肾结石，不是肾炎，是肾衰竭。
我没担心什么，我已经自己挣钱了。我妈操心，算计存的那点钱要被花光，甚至连房子也要搭进去，这个揪心啊，那个伤心噢！
要是没有遗产，只剩下我这个不挣钱的儿子，尽管我不傻，她比那个傻儿子的妈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爸临终时说我是个好孩子，这是他在我搀扶下勉强爬上ICU的病床时讲的。他没说自己是个好父亲，更没说我妈是个好老婆。他们以前经常吵架，我只当没看见。后来他被插上各种管子，再也没说一句话。ICU里的机器不等人，他很快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套没按揭房子，还有我的妈！
打那以后，她要么受了老阿姨们的蛊惑，要么看多了心灵鸡汤，要么吃多了保健品，突然想开了，青春再度焕发，成天忙于这个聚餐那个聚会。从发小到老同学，从老战友到老同事，都是差不多年纪耐不住寂寞的阿姨姐妹。然后就开始出行，市内市外，国内国外，每个月不出门肯定受不了。她们行程满满当当，下了飞机上大巴，出了火车上飞机。好在她精打细算，退休金加上她额外挣得那点钱也花得差不多。当然，她还有一套乡下拆迁分到的安置房在外环以外，出租挣点小钱。我不花她的钱，我挣得钱自己够花，她也不花我的钱，没收我房租就算不错。我们同居一楼，借我爸的福荫，各忙各的。
比起有钱的阿姨，她差点，比更没钱的，她好点。她们结伴出行，专找便宜的错峰时间和团队的尾单，人家跑一趟的钱够她们跑两趟。后来，居然户外驴友团也有她们的身影，他们不是最老的，确是最多的——女人，一个团里的主力，从三十多到四十多再到五十多，从来缺少男人的身影，驴女总多于驴男。我猜想，多半男人要么像我，宅在家，要么像我爸，宅于天上。
我妈这年月打扮起来还像四十多，不管真假，她说人家都这么讲，如今导游都能忽悠，回头给个好评，旅行社有业绩个人有绩效。不过以她的精明，不至于吃亏上当，这点我很放心！
对象没给我介绍成，她差点给我领回一个张江男，比我大不了几岁。那是一次户外的时候认识的，她跟几个姐们儿参加了个什么甘南徒步团，她一眼看中成熟稳重的他。张江男不差钱，经常一个人出行，为了不被工作压力搞垮，不为挣钱抑郁成傻逼。他比那个去美国的傻儿子要好多了，挣的钱换成了房，让房子继续生钱。高原气候，寝食难安，人家出于关爱心照顾大家，特别是年纪大的。老妈见面话很投机，以为三下两下把人家搞定。哪知热情过度，把人家吓跑了。
“怎么可能呢，你多大了，也不想想。”回家跟我吹了一通，我嗤之以鼻。
“我只是喜欢他，没想怎么着。”她还很坦然。
“你就两套房，还有个待娶的儿子，人家不知有几套房几辆车，而且还会继续买。”
“就是没老婆！”
她做了几十年的老婆，也没搞懂男人要的是什么！人家不要老婆，自然不会钻这个套。
为了这趟旅行，她们老姐几个跑到迪卡侬买了个底朝天。说实在，我真看不过去。你说三十、四十岁独身女、七年之痒的女人或半大孩子的妈还可以进去挑挑拣拣，套上装备，一下小十岁看不出来。整个六十的老阿姨，不自认为是老太，太阳镜太阳帽一带、三防的徒步装一穿，再用防晒围巾一裹，那样子如鲜花舞动，粉蝶翻飞，男人见了以为小姑娘加身，她说这就叫再造人生，二次灿烂。
我说我爸在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能灿烂呢？我从小到大你就不灿烂了吗？
“你不懂，我们有代差！”她翘着嘴说。
“我嘀个去，你四代机，我才三代半。难怪你们都户外，我们只好天天室内耗着，撩机玩！”
我跟老妈细说张江男，他喜欢徒步爬山，那也是少数，如果才出来奋斗，不加班也没钱到处跑。有钱有闲的不是抑郁了就是遇到什么人生拐点、情感变故。老妈又爆料，张江男的一个好兄弟，毕业后进四大，镀金了几年金进了一间上市公司，后又转到陆家嘴一家金融公司负责一个部门里的小团队，前一阵被猎头推荐到一家前几大民营房地产公司做高管，年薪几百万。临报到的前一天突发脑梗，虽说没死，百万年薪泡汤了。爹妈伤心，猎头伤钱，房地产伤人。多有为的青年，多激情的上升路线，不出国一样发达，赚人民币比美元来得快。命运乖张，不由得张江男想不开！
“难怪他要去徒步，死在山上总比死在床上来得光荣！”
“你又英明了，儿子！”
“我一名未鸣，既不飘扬过海，也不上山打猎，死活都在你身边，多好！”
“你怎么不像我，像你爸，不愿意跑，窝在家里当残废。”
“我不像我爸，我爸不像你，你不像我妈！好了哇？！”
“儿子，我像你这么大，比你还扒家，三十年后还不许你妈我跟这些老姐潇洒么？”
“对啊，你像我这么大我才多大，你往哪里跑？没得跑，跑不了！”
所以啊，我爸死了，我大了，她没负担了，可以到处跑了。
看看那些跟她一起跑的阿姨就知道，老公要么不在、要么残了、要么跑不动。她们圈里晒的清一色的美女老太——我说的，美阿姨——她们说的，美姐——导游说的，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出镜出游。
张江男当然不会这么说，人家看不中小的也不会看上老的，看中套不上美女，也不会被老太看中套上。
那次风风光光回来，我看她那个团的微信群里都“姐啊、姐”的叫，她让我也叫她姐。哎，我得有个妹才好。我妈，一定是那一堆堆老太里的奇葩，到处绽放。也好，总比去跳广场舞高雅，她越绽放我越清爽。
我成不了张江男，也成不了金融男，只当是个Office男，学历不高，做点小差事；能力不强，挣点小钱；本事不大，轧个小朋友。我没到张江男钱多、事业忙、压力大要靠户外放松解脱的年龄，还要熬。我缺乏徒步背包的劲头，在大上海与女朋友从这个楼“徒步”到那个楼、从这个Mall“徒步”到那个Mall，不背包已经够累的。让老妈这一代老阿姨重温战天斗地踏遍美帝、游走江山的豪迈激情吧，我只要刷刷微信，打打游戏，泡泡吧，睡睡觉。我说：
“姐，我最近很抑郁。”
“你不会生病吧？”
“我没病，有病看病，没病睡觉。”
“那你矫情什么？”
“我有压力。”
“谁给你压力，你一不出国二不考公务员三不结婚生子，安安心心做个徐汇男，不比我快活？”
“我的压力是没烦恼，不知道成日做什么。”
“你傻了，儿子。”
“哈哈，逗你呢，我不是你美国回来的傻儿子，我也不是你钟情的张江男。”
“你想做啥？你的小心思从小我就看得出来，小时候作，大了不作！”
“你年轻时不作，老了作！”
“谁说我老了？谁说我作了？你个小赤佬，擦娘屁！”
小女人、老女人各个都往外跑，跑掉压力，没了抑郁。小男人老男人不敢跑，头顶脱发，肚皮朝外。男人抑郁都待在家，不待在自己家，就待在别人家。女人以为参透人生到处跑，男人懂得道理才赖着不动。皆以为跑得活得好，赖得死翘翘。男人的腰经常不行，男人的腿老出问题。女人靠化妆品保颜，女人还有保健品强身，女人的心比男人大，大过全世界！
我的女朋友不如我妈活络，她脸皮尚未长成，腰身还嫩，她的心还未长大。她说我是被我妈“包养”的，简直是个窝囊废。我说我要是不在家“保养”，到纽约、LA什么的，回来也得个残废。就连张江和陆家嘴也不能去，那里是外地人和外国人“背包徒步”的天下。
“你残了废回来，让你妈继续包！”
“到时候她包谁还不知道呢！谁包我呀？”
“你妈都不包，谁人还要养你？”
“所以啊，我还得靠自己保养吧！”
我妈呀，不会看不起我这个女朋友，她的条件比我好，工作比我好，钱挣得比我多，还单独住一套房。至于她一直怀疑自己怎么会“看上”我的，我没替她分析，因为我也不太待见她。反正稀里糊涂来来去去，搞不拎清。
因为家里有个老妈，我始终怀疑是否再娶个小妈回家！
既然我妈意愿不成，她也乐得个不操这份心。我问过我妈，当年她怎么就看上了我爸，自由恋爱的还是家里介绍的？那意思问她们之间怎么爱的那个情。她同样嗤之以鼻，顾左右而言他。
“你告诉我，赤佬，侬两只小朋友哪能爱法子？！”
我妈现在不教训我，我也不教训她，关系好得跟姐弟俩儿一样样。她仍旧经常往外跑，我现在经常也不回家。女朋友不肯来我家，我也怕我妈烦叨。她那儿成了我第二个家，我不在这个家养着，就在那个家养着，养在女人家，老嗲咯！
有时候三个人也一起外出聚餐，三个人无语都看手机，我说是不是拉个群更好聊，她们两个看我的眼神以为我脑筋哪根线搭错特！
我妈提醒我：“你们将来生小囡我可不管的，最多出份保姆钱。”
我提醒我妈：“你将来老了送你到养老院，保姆钱可以省了。”
不是我浪子回头时，定不见我妈浪女归家日。
我的姐，我的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