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
生活里人口众多
——顾城
文/且历
那是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小餐馆,缩在一个角落里。如果没有那块招牌,很容易误认为只是一家拥挤的出租房。
门前的空地上,摆着几张简易的餐桌,每张桌子上支一个遮阳伞。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吃面。
外面摆着一个大锅,老板手里拿着巨大的漏勺煮着面。没有菜单。我问有什么吃的。他说,辣的是板面,不辣的是拉面。当然,你也可以混着来,随你。
给我来一份辣的吧,我说。
加了一个鸡蛋,问价,老板说九块五,然后指了指墙上的二维码。我刚扫码支付完,回头看,老板已经把一碗飘着红油的面放在桌子上了。
在我的饮食习惯里,正餐需是米饭炒菜。来北方之后,我开始学着吃面食。面食种类很多,包子馒头之类,我顶多只会早餐的时候吃;慢慢的,面条、饺子也能当一顿正餐了。当然,吃面食的时候,顽固的胃里多少有点将就之意。
因为穿的白衣,所以我吃的格外小心翼翼,生怕那红油溅到身上。谁料因为这小心翼翼,这面缓缓吃起来,反而多了暖暖的初秋的味道。
头顶上是白杨树,虽然隔着遮阳伞,但树叶在阳光下轻舞的哗啦声清晰可闻。树底下,摆满了植物。不是观赏花,而是实打实的作物,一把把深绿的朝天椒,齐整的小葱,还有不知名的红的绿的小果子,在风里轻摇,上面有流连的阳光。
抬头,一不小心就和湛蓝的天及温暖的风,热情的撞了个满怀。
正所谓“秋风起兮白云飞”,一顿九块五的饭,似乎也不那么将就了。
有一次周末在郊区,遇见一家叫做充满野趣的餐厅。
当时正值盛夏,知了躲在树荫处喧闹,空气里是能拧出水来的闷热。
餐厅的院里有几颗高大参天的槐树,树下是摆了三两套木头桌凳。石砖铺起来的地面上,留了几处花圃,花圃里种满了黄色的萱草,开的正旺。
“忘忧草忘了就好梦里知多少某天涯海角某个小岛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脑海里的歌声轻轻地响起。忘忧草,正是萱草的另一个名字。
餐厅的菜品多是一些家常味道,只是因为在户外,所以吃起来竟然觉得格外好吃些。此时,没有了普通餐厅的喧闹,反倒可以静下心来品尝美食,或者偶尔抬眼望一望周遭。
有人带着一只白色的萨摩耶,在院子里撒着欢儿。有一个大约是来team building的团队,零星坐着聊天。
背面是青山,不远处是草地,上面有儿童滑梯。
熊孩子的笑声穿透温热的风,盖过绵延不断的蝉鸣。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没有虚拟没有网络,当一个人被自然的细节围裹时,会从心底盛放出细腻真实的幸福感。
北京有一家以“意境菜”出名的中式餐厅,每一道菜除了注重本身的味道以外,其外形和布置也精心设计,菜单上,每一道菜旁边都配有解说的诗词。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形容的是宫保虾;“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指的是火烤河鳗。
而那道江雪糖醋小排上来时,是一块擦洗干净的自然青石板,上面有“假山”有“雪松”,服务员过来,轻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然后白色的木糖醇粉如雪一般飘落,本来只用作入口的食物,突然就变得灵动起来。
在日料里,菜品装饰文化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只把白花花的刺身和生鱼片放在面前,恐怕再新鲜的美味,也少了几分味道。
而南天竹、绿枫叶、三色堇、花海棠……这些属于自然的美色一一加入,那些菜里立马被烘托成艺术品,让人看了都不忍心动筷子。
所谓“秀色可餐”形容的大约如此。美丽的食物,还没入口,心就已经化了。
对菜品最简单初级的装饰,是加入美丽的装饰物;更为高级的,是秋的微风和夏的蝉鸣;而最为治愈的,则是由衷的喜悦和爱。
有一次我和一位歪果仁老大在会议室吃盒饭。
那不过是最简单的盒饭。塑料格子里,盛放着米饭,炸鱼,海带,卷心菜。菜品是有些简陋的,味道也一般,因为放得久,还有些凉了。
结果那老大居然吃的很开心,他的筷子用得纯熟,一边吃一边称赞,说喜欢这些蔬菜。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客气而已,但是抬头看他,似乎真的在细细品味。
他说他妻子每天花很多的时间为家人准备食物,并且由衷地喜爱那个过程。
大概是受他妻子的影响,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食物,都发自内心地去喜爱,去享受。
因为这份喜悦和爱,本来简陋的饭菜,好像也变得美味起来。
有一阵子Mr. Lei出差,我一个人要加班要接送孩子,为了节省时间,少不了在外面吃饭。看着日渐冷清的厨房,由心底生出来自己做一顿饭的念想;而不久之前,我还在抱怨“做饭两小时,吃饭五分钟”。
然而,生活似乎本身就是琐碎和麻烦的,一旦变得便捷,一些相应的感受也就一并失去了。
我常常想,生活的质地,是什么时候变得粗糙的呢?
在互联网时代,足不出户,就有人将衣食住行安排好。
网络使我们感到便捷。但是通过网络,我们无法触摸一件衣物的真实质地。无法闻到食物的真实香味。无法触碰对面的人的眼神。
一切仿佛被我们关进一个手机般大小的盒子里,然后全凭眼睛和想象去穿、吃、用,甚至去交流和爱。
随着这些细节的丧失,生活的维度慢慢降低,且加速了色彩和幸福的流逝。
然而,人,天生是感官上的诗人和索求者。
不一定每一顿饭都有微风作伴,也不一定每一道菜都精心装饰,但是我们的基因里,藏着品味细节的能力。
春天坐在郊野公园啃面包,让我们果腹的不只是那些食品,还有枝头的新绿以及空气中的花香。
夏天在远郊未开发的山水间烧烤,让香味在记忆里留存的,不只是滋滋的烤肉,还有原始的清风和自己动手的喜悦。
秋天在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看院子的男主人捡核桃,女主人喂孙子喝粥,远处的山上红叶飘飘,萦绕的白雾直到中午才逐渐散掉。
而冬天,让我们心生欢喜的不只是那一桌子团圆菜,而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围炉取暖。
有时候,我们的心被周遭的声音和蠢动的物欲蒙盖了,就像是穿了一夏天的白色T恤,再怎么小心清洗,也无法回到初始的白亮和透净。
然而,也许这都不是把生活过的粗糙的理由。
有一百个理由疲惫和有一千个理由沮丧,但是还有一万个理由,让我们在经过这些林林总总的消磨之后,重新拾起透亮的眸子,去仔细打量那些细节的点滴。
生活有时候像苍茫的沙漠,看似广袤无边,其实无处前行。而那些点滴的幸福,就像是掩藏在沙漠中的绿洲,像海市蜃楼一样若隐若现。
幸福愈来愈变成一种能力,而这能力,正在逐渐丧失。我们需要训练自己,于眼花缭乱处,摄取那些有迹可循的细节,就像从沙漠里,去寻找那些极少但是不可或缺的绿洲那样。
我在灶台前翻炒,他在洗洗切切,而熊孩子在一旁吵闹不停。
锅里有饭菜,耳边有声音,空气里有香气。一切都那么稀松平常又平淡无奇。
然而,生活的质地仿佛又回来了。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东坡形容的幸福大约如此:
有爱,有诗,还有喜欢的三餐四季。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