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嫌疑人》是肖江虹的小说集《百鸟朝凤》里的最后一篇。如同压轴戏一般,沉重得让人心碎:龙潭村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村民们过着幸福而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人在村头发现了一具年轻的女尸。警察进村,三个村民因为无法说清自己在案发时的活动内容被当成嫌疑人被带走。几天后,因为证据不足,三人都被遣返回村,但他们的命运却被大大的改写了:三个人被死者家属奚落、殴打;被其他村民孤立、冷落,成了村里的三座孤岛,最终先后死于肝腹水、肝癌和肺癌。
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迷障人的心。故事里死者的家属一而再,再而三对三个犯罪嫌疑人围追堵截,人前污辱,人后报复,穷追不舍。死者的弟弟甚至宣称:要替死者讨回公道,唯一办法是把这三个人全部杀死。可问题是,他们只不过是犯罪嫌疑人啊,如果有罪,那应该由警察来逮捕、来审判,由法律来定罪来惩罚啊!他们既然已经被遣返回村,又有什么理由被推定犯罪?死者的家属以伤痛之名,公然践踏规则,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赋予自己生杀抢夺的权利,而且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还有其他村民。这么多人,这么双眼睛,曾目睹过这三个人的所有过往,曾相处过的所有经历都不算数了。无论是优秀而且深受学生爱戴、广受男男女女们尊敬的年轻教师,是为人淳朴、本分做着小生意、大方给孩子们吃麻糖的中年男人,还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爱喝两口烧酒、爱讲一段水浒传的老汉,只因为他们被警察带走过一次,大家就全都站到了他们的对面——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在心里给他们定了性,判了罪,把他们逐入了“冷宫”。没有独立思考。没有理性判断。只有随大流。只有自以为是的冷漠。
三个人像约好了一样,最后都病死了。是啊,能不得病吗?马克思说过,人,说到底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们三个人,因为被怀疑,被生生切断了一切社会关系,成了龙潭村的三座孤岛,那些指责,那些罪名,像乌云,也像空气,挣不脱,戳不破,死是最后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就像《红楼梦》里的金钏,只不过是跟贾宝玉开了句玩笑,被假装午睡的宝玉娘听见了,就成了挑唆宝玉变坏的“小贱人”,落了个被赶出贾府的下场。金钏自知出了这样的事情,无法面对家人,更不知道要被外边的人说成什么样子,在那个礼教至上的封建年代,刚烈如她,不几日就转身跳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一跳,于她,也是唯一的路。
比起那三个人要在众人的怀疑、诋毁和羞辱中熬到病死,这一跳似乎是更轻快的选择;比起那三个人先后死去,却在村里没有激起半点波澜,这一跳似乎更有价值——毕竟,有痴情的宝玉会满怀着歉疚,在每年的那个日子,策马到城外寻一个僻静之所真心祭奠。
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可几百年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在小说中重演,甚至演得更沉重。在生活中,这样的事情怕也不难寻着踪迹吧。从过去的礼教杀人到今日的舆论杀人,核心都是一样的:当你我心中原始的善良和朴素的价值观被激发,我们忘记了要独立思考,忘记了要辩证思维,忘记了要探寻真相,甚至忘记了等待。我们着急站队,着急表明立场,着急发出我们所谓的正义之声,着急越过程序越过法律先行进行道德审判。仿佛这样,我们就把自己跟那些人隔离开了,就是高尚的人了,就是敢作敢为的人了。殊不知,未经过内心拷问的“高尚”还不如安安静静的卑微,未经过独立思考的敢作敢为还不如踏踏实实的本分。
如今,移动互联和自媒体越发发达了。任何一个事件,似乎只要经过一些策划或转发,都能一夜之间全民发酵。你和我,都能够随时、随地轻易发表个人的观点。但愿我们在动手指前,都沉下心来,动动脑筋,别做舆论的帮凶,别用无数个叠加起来的“不经意”去审判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逼死下一个“金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