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
芳草年年与恨长。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
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
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
负你残春泪几行。
一句“细雨湿流光”,已把这首词的好处占尽十之八九。
不知你是否也注意过雨后的青草?雨水落在叶片上,衬得碧翠欲滴,又似油光发亮。“流光”二字,正写出草叶表面流动的水珠和光影。再配上前面的“细雨”,又足够温婉精致,不愧是写出草之精魂的句子。
因此我断然不想将“流光”解释成时光、光阴的意思。因为只有以最表面直白的方式去理解,这个句子才够漂亮。
同时,也和后面紧接着的一句“芳草年年与恨长”相互呼应了。
前面写细雨打湿了青草,流光溢彩,随后就说自己的哀愁与这些草一样年年生长。
那时候的人都挺喜欢用草来比喻离恨忧愁的。大概是草很细,很密,无边无际蔓延,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恰如各种情绪在心底里滋生。
而这一句的好看在于字的排布。别人写的是“离恨恰如春草”,而冯延巳把“恨”和“草”倒过来,说草“与恨长”。这里的“长”我觉得是个动词,表示变长(还是应该念[cháng])。
意思是每一年,这些草就伴随着心里的恨一同生长起来。这当中有一种动态的、不断发展的感觉,因此让人顿生无可奈何之感。
龙榆生先生在《大家小书——词学十讲》里提过,说诗词的“发端”(也就是起头)大抵有两种:
有的飘忽而来,奄有压倒一切的气概。
有的故取逆势,借以激起下文所要铺写的壮阔波澜。
所以感受了“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惊艳之后,剩下的不免有些无味了。
按下不表啦!
最末一句“负你残春泪几行”也挺有意思的,有点口语化(我总觉得出现个“你”就让人感觉很家常)。我挺喜欢这个语气,尤其是这个“负”字。直露,却显得特别真情。
我其实从小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有的句子念起来如此好听,看起来如此漂亮。后来看了一些文章,最近又读了龙榆生对于词中押韵的分析,于是似乎稍稍有了些懵懂。
这首《南乡子》读起来很柔,有一种悠扬的韵律感。我试着去理解一下内在的原因。
一是它选的是ang这个韵,本身发音就比较长而缓;又用了平声,就更加地柔和平稳。
二者,每一段各五句话,都是前两句接连押韵(光,长,扬,床),第三句不押韵,换仄声收尾(事,掩),然后第四句和第五句再接着押韵(茫,肠,阳,行)。所以读起来平仄相谐,非常地协调。
会有点无聊吗?(^-^)
但人与人就是这么不同。人与事之间也就是这么奇妙。当我终于慢慢开始理解汉字的韵律之美,解开了心头数十年的谜团,那种恍然大悟、甚至可以说醍醐灌顶的感受,大概和数学爱好者漂亮地解开一道题,篮球运动员投了一个完美的三分是一样的。
那就是无可言说的追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