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桌一侧,银发男士伸长手臂,将葡萄酒倒进我的酒杯。
“空气充分进入才应是喝的时候,不过先前忘记了,只能请您包涵。”
空气云云我不大懂,但味道已够醇厚。最初接触舌头时、完全含入口中时、下咽时的味道无不各所不同,且余味无穷。
“波尔多。”他说,“无需说明,普通波尔多。”
“普通——说明起来要很久吧?”
银发男士浮起笑容,眼角快意地聚起皱纹。“完全正确。一一说明起来,是够长的了。不过就葡萄酒加以说明,我是不怎么喜欢的。只是好喝的葡萄酒——这不就可以了?”
我当然无异议。
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话几度到嘴边,却被强行咽下。这是不属于我的领地,甚至莫不如说是另一个空间——属于蓝胡子公爵的空间,小心为妙。
可那恐惧中的好奇心却一直在内心发酵,让人不得安生。
“有一件事想问您。”银发男士却先发话,他一边慢慢转动大酒杯一边说道,“问话奇妙,或许您会感到不快……”
“无论什么,请只管问好了,别客气。”难道被发现了?背后一阵凉意,嘴上依然客套着。
他轻轻含了一口白兰地品尝,把杯静静放在桌面上。
“杂木林中那个洞的事。”银发男士说,“前几天我独自进入那个石室一个来小时。没带手电筒,一个人坐在洞底。而且洞口盖上盖子,放了镇石。我求你‘一小时后回来把我从这里放出去’。是这样的吧?”
“是的。”
“你认为我为什么做那样的事?”
我老实说不知道。
“因为那对我是必要的。”银发男士说,“倒是很难解释清楚,但时不时做那个,对于我必不可少——在一片漆黑的狭小场所,在彻底的静默中,孤零零被弃置不管。”
我默默等他继续。
银发男士继续道:“我想问你的是这点:在那一小时之间,你没有——哪怕一闪之念——想把我弃置在那个洞里的心情吗?没有为就那样把我一直扔在漆黑洞底的念头诱惑过吗?”
我未能充分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弃置?”
银发男士把手放在右边太阳穴轻轻揉搓,像是在确认什么伤痕,继而说道:“具体说来就是,我待在那个深约三米、直径两米左右的洞底,梯子也被拉上去了。周围石壁砌得相当密实,根本无法攀爬。盖子也盖得严严实实。毕竟是那样的山中,就算怎样摇铃、大声喊叫,也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就是说,我无法以自己一人之力返回地面。假如你不返回,我势必永远留在那个洞底。是这样的吧?”
“有那样的可能性。”
他的右手指仍在太阳穴上,动作已经停止。“所以我想知道的是,那一小时之间,‘对了,不把那家伙从洞里放出去了,让他就那样待下去好了’这种想法没有在你脑袋里一闪而过吗?我绝对不会感到不快,希望你如实回答。”
他把手指从太阳穴移开,重新把白兰地杯拿在手里,再次缓缓旋转一圈。但这次嘴唇没沾酒杯。只是眯细眼睛闻了闻气味就放回桌上。
我一向自认为心地善良。尽管神秘乃至让人恐惧,但不得不说,银发男士于我无怨无仇,甚至可以说是我的贵人。让他困在洞里这种事,既无正当性、也无合理性。
“那种念头完全没有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如实回答,“哪怕一闪之念 。脑海里有的只是一小时后可得挪开盖子把你放出来。”
“真的?”
“百分之百真的。”
“假如我处于你的位置……”银发男士坦白似的说,声音甚是平静,“我想我会那样考虑。肯定为想把你永远弃置在那洞中的念头所诱惑,心想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绝好机会 ……”
这是他心底的黑暗吗?这种念头与那不开之间中的“什么”有无关联呢?我忍不住思考,欲言无语,于是沉默。
“在洞中我一直那样考虑来着。假如自己处于你的位置,肯定那样考虑。很有些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你在地上我在洞中,然而我一直想像自己在地上你在洞底。”
“可是,如果被你弃置在洞中,我难免就那样饿死,真的变成摇着铃的木乃伊——就是说那也不要紧吗?”
“纯属想像。说妄想也无妨。当然实际上不至于做那样的事。只是在脑袋里想入非非,只是把“死”那个东西作为假想在脑袋里把玩。所以请不要担心。或者莫如说,你完全没有觉出那样的诱惑,对于我反倒有些费解。”
我说:“当时你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洞底,没害怕吗?作为一种可能性,害怕我在那种诱惑的驱使下把你弃置在洞底……”
银发男士摇头:“不,没害怕。甚至可能在心底期待你实际那么做来着。”
“期待?”我心里一惊。
“期待我把你弃置在洞底?”
“一点儿不错。”
“就是说心想自己在那洞底给人见死不救也未尝不好?”
“不,没有考虑到死也未尝不好那个地步。我对生还多少有所不舍。再说饿死、渴死不是我喜欢的死法。我仅仅是想多少——多多少少——更接近“死” ,在明知那条界线非常微妙的情况下。”
我就此想了想。还是不能很好理解银发男士说的话。
银发男士继续道:“一个人被关在又黑又窄的地方,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开始考虑自己可能要永远在这里活下去 ,那比什么都可怕。那么一想,就吓得透不过气,就好像周围墙壁挤压过来直接把自己压瘪挤死——便是有那样汹涌的错觉。而要在那里活下去,人就必须想方设法跨越那种恐惧,即克服自己。为此就需要无限接近死亡。”
“可那伴随着危险。”
“和接近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至于接近的极限在哪里,分辨那条生死攸关的线并非易事。那将成为玩命作业。而若回避那种接近,就不能跨越恐惧克服自己,如果做不到,人就没办法进入更高阶段。”
我陷入深深的沉默。
往下一阵子,气氛凝固了数秒。而后他唐突地——在我看来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动作——从座位立起,走到窗口那里向外望去。
“雨好像还多少继续下,但不是了不得的雨。不到阳台上来?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们从餐厅移到楼上客厅,从那里走上阳台。贴着南欧风格瓷砖的宽宽大大的阳台。我们靠着木栏杆眺望山谷风景。犹如观光景区的瞭望台,从这里可以把山谷尽收眼底。细雨仍在下,但现在的状态已接近雾。隔谷对面山上人家的灯光尚未闪亮。即使隔的是同一条山谷,但从相反一侧看来,风景印象也大不一样。
阳台的一部分上面有房檐探出,下面放着日光浴用或看书用的躺椅。旁边有一张放饮料和书本用的低些的玻璃面茶几。有绿叶繁茂的大盆观叶植物盆栽,有蒙着塑料罩的高个头器械那样的东西。墙壁安着聚光灯,但没有按下开关,客厅的照明若明若暗地投射过来。
“我家在哪边呢?”我问银发男士。
银发男士手指右面方向:“那边。”我朝那边凝眸细看。由于家里完全没有开灯,加上烟雨迷蒙,所以看不大准。我说不很清楚。
“请稍等。”说着,银发男士朝躺椅那边走去,取下什么器械上蒙的塑料罩,把它抱到这边来。原来是带有三脚架的双筒望远镜样的东西。大并不很大,但形状怪异,和普通双筒望远镜不一样。颜色是模模糊糊的橄榄绿。由于形状不够气派,看上去未尝不像测量用的光学仪器。他把它放到栏杆跟前,调整方向,仔细对焦。
“请来看,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说。
我向双筒望远镜里窥看。具有鲜明视野的高倍率双筒望远镜。不是户外商店卖的那种大众货。透过雾雨淡淡的面纱,远方光景历历在目。那确实是我生活的房子。阳台看见了,有我常坐的躺椅。里面有客厅,旁边有我画画的画室。没有开灯,房子里面看不见。倘是白天,可能多少看得见。如此窥视自己住的房子,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
“请放心!”银发男士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从身后搭话,“不必担忧。侵害你的隐私那样的事我不会做。索性这么说吧,实际我几乎没往府上对准过双筒望远镜。请相信我。我此外有想看的东西。”
“想看的东西?”我眼睛离开双筒望远镜,转过头看着银发男士。银发男士的表情依然镇定自若,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在这夜间阳台上,他的白发看上去比平时白得多。
“给你看看。”说着,他用训练有素的手势将双筒望远镜的朝向略略转向北面,迅速对好焦点。继而退后一步对我说:“请看!”
我窥看望远镜。圆形视野中,出现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式样别致的木结构住宅。同样是利用山的斜坡建造的二层楼,带有面向这边的阳台。在地图上大约是我家的邻居,但由于地形的关系,没有相互往来的路,只能从下面爬不同的路出入。房子的灯已经亮了。但拉着窗帘,里面情形看不见。而若拉开窗帘而且房间开灯,里面的人影就能相当真切地看在眼里。如此高性能的双筒望远镜看这个完全不在话下。
“这是北约的军用双筒望远镜。市场上没有卖的,弄到手颇不容易。清晰度非常高,即使黑暗中也能明白无误地锁定图像。”
我眼睛离开双筒望远镜看银发男士。“这家就是你想看的吗?”
“是的。不过不希望你误解,我不是要搞什么窥视活动。”
他最后再次瞥一眼双筒望远镜,然后连同三脚架放回原处,从上面蒙好塑料罩。
“进去吧!着凉了不好。”银发男士说。随即我们返回客厅。我们在沙发和安乐椅上坐下。
“你刚才看的那座房子,”银发男士开口道,“住着可能是我女儿的少女。我只是从远处看她的身影,只是看。”
我久久失语。
“记得我说过吧?我曾经的恋人和别的男人结婚生的女儿,或许是分得我的精血的孩子也不一定。”
“当然记得。那位女性被金环胡蜂蜇死了,女儿十三岁。是吧?”
银发男士点一下头。“她和父亲一起住在那座房子里,那座建在山谷对面的房子。”
梳理脑袋里涌起的几点疑问需要时间。银发男士默不作声,十分耐心地等我说出类似感想的话来。
我说:“就是说,为了每天通过双筒望远镜看那位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少女而取得了位于山谷正对面的这座豪宅。仅仅为了这个而花大笔钱买了这座房子,又花大笔钱整个改造一番。事情是这样的吧?”
银发男士点头:“嗯,是这样的。这里是观察她家最理想的场所。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这房子搞到手。因为此外这附近没有获得建筑许可的地块,完全没有。自那以来,我就每天每日通过这双筒望远镜搜寻她在山谷对面的身影。话虽这么说,较之能看见她的天数,看不见她的天数要多得多……”
“所以尽量不让人进来以免打扰,只自己一人在这里生活。”
银发男士再度点头:“是的。不愿意被谁打扰。不希望把‘场’扰乱。这是我所希求的。我需要在这里无限孤独。而且,除了我,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个世界只你一个。毕竟这种微妙的事情不可能随便向人公开。”
想必如此。而且理所当然这样想道:那么为什么现在他向我公开此事呢?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在这里向我公开呢?”我问银发男士。“是有什么原由的吧?”
银发男士调换一下架起的腿,迎面看我的脸,以沉静的语声说:“嗯,当然有这么做的原由。有件事想特别恳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