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地铁里感觉摇摇晃晃的,也不知道睡着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眼镜已经掉到鼻子下了,半睡半醒的又看不清,正想扶起眼镜看看到哪站了。旁边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醒了?”是一个老头的声音。
我装作没有听见,或者说我装作他并不是在跟我讲话,或者说我根本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只是摆正了身子坐直。
“小姑娘,你没听见我说话么?”听到他这么说,我才摆过头看着他,可是他却并没有回应我的目光,眼神直直看着对面的座椅,仿佛没在跟我说话。我看看周围,傍晚的地铁到了这边并没有几个人了,这一排座椅都只坐了我俩。
“别找了,我就是在跟你说话呢。”这时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嘴角却还是扬起了些许笑意。说完他继续转头直直盯着对面的座椅,仿佛刚刚并不在和我说话来着。
“额……您好。”出于对长者的礼貌,我半天憋出了这么个词。
他还是没有看我,继续盯着对面的座椅。“你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何必这么生疏呢。”
“嗯……我应该是第三次在地铁里碰到您了吧。”
“嗯。好像不止了。”
“嗯……”我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最近在地铁中转站的画面,确实好像不止三天碰到过这个老头了,或者过了更长的时间我们都擦身而过了,只是我是近三天才开始注意到他。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么?”他轻轻的问我。
“明明是您先找我搭话的,按道理应该是您先提个问吧。”我语气有些不耐烦。
可是他并没有气恼我的不耐烦,继续笑笑说:“地铁中转的时候那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为什么偏偏关注到了我呢?”
“我觉得您有些特别。”“哪里特别了?”他笑着继续鼓励我说下去。
“您应该有60岁了吧。”“准确的说,我到今天已经63岁零102天了。”他的表情并不丰富,只是从他的口吻中渗出了一些淡淡的笑意,这股笑意鼓励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你不太像我身边所接触到的60岁上下的男性(我特意避开了‘老头’这个熟人觉得亲热生人觉得蔑视的称谓)。那些男性在我看来都会发福,身上散发着既慈祥又颓然的气息。慈祥大概是因为他们多半发福,而且已经开始哄孙子了;或者还有那种人,他们虽然还没有开始带孙子,不过每天的生活基本就是买菜做饭麻将和睡觉,生活平淡本真。不过这种生活还会让他们有一些颓然的状态,大概大半辈子的生活已经磨光了这些男人的锐气,生活也变得无所事事没有追求,开始过一天是一天了,猛然看到他们的背影,有些驼下去的背总给周围带来一股萧瑟。”
“既然我不像你周围的老头(这次是他自己用上了这个词),那我像什么人呢?现在你们年轻小姑娘喜欢的韩剧里的‘阿扎西’?”他通常眯着的眼睛突然变亮亮的,显然有些得意自己还会用这个称谓。
“可您也还是不太像呢。我经常去的一家卖石锅拌饭的店,店主就是个正宗的韩国大叔。韩国大叔和前面说的那种人气质其实还是很像的,除了稍微瘦一点,大概是因为韩国人都吃的少油些吧。韩国大叔也是很顾家的人,店里的墙上贴了很多还在韩国国内的妻子、孩子和狗狗的拍立得,店面衬托得越发温馨。他话很少,总是眯着眼睛在镜片后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大概是这样的表情多了,比普通的老头少了一些颓废。可是您很少笑,笑意也很隐蔽,让人难以察觉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就这一点深邃,又不太像我认识的那种老头或者那个韩国大叔。”
我突然觉得这样当着人的面评论对方似乎不太好,自己话好像太多了,也不再说了。
对于我的戛然而止,他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地铁突然停在了站台,他也默默然像旁边倾了倾身子,才缓过来,然后侧向我:“为什么不说下去了呢。”
“额……我觉得我已经回答完您的问题了呀。”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很好听,也很细致。呵呵。你是一个作家么?”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作家,但现在……说起我的工作,只能说算是一个很喜欢写字写故事的人吧,称不上作家啦。不过我已经在努力了,我们单位正打算派我去国外,那样我既算外驻也能见识学习了。”
“那挺不错的啊。你愿意写我的故事么?”“愿意啊。请您告诉我。”我正打算掏出笔记本记下来。
他却说:“先讲讲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故事么?”
我扭过头看着他,发现他正看着我。他的眼神莫名其妙的真诚,这让我我并没有因为倾听的欲望被浇灭而觉得懊恼,反而觉得接下来能被他倾听也是一种幸运。
“我猜您的工作应该——或者曾经——是教授、医生或者工程师那一类。您戴了眼镜,穿着的话虽然外面穿的很随意,卡其色的休闲外套,但从领口和袖口可以看到里面的衬衫应该认真熨过打理过。可能是为了遮挡出门时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或者是感觉到日渐增多的白发了吧,您戴了一顶和您衣服同色系的渔夫帽——这种渔夫帽也是很少有人戴的——可见您一方面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另一方面又不太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因而更愿意遵从自己认为最舒服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形象。在这方面我觉得您的职业应该是那种既有知识又有生活阅历的那种,医生的可能性大一些。
“您脸颊狭长,身材清瘦,但从精神状态来看,您身体很健康,没有什么大病,应该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很注意身体管理的那种人。
“可以让我猜想一下您的伴侣么?我估摸着您的妻子和您的职业相近,或者说个性相近,生活追求和生活品质和您也相近,这样才能照顾到您的生活起居并且达到您的标准。你们应该很少吵架,感情很好,你们生活中能坦然相对,或者哪怕沉默也舒适,因为您个性淡然,而她个性恬静。我已经是连着第三天在地铁站注意到您了,而我通常是在上下班高峰期才会坐地铁,而您也在这个时候坐地铁,所以很可能您还未退休,您能这个年纪还在工作并且还没有一丝疲态,肯定也是因为您的爱人把您照顾得很好。
“也是从您还没退休这一点,我猜想您应该也还没当上爷爷或者外公吧。要么您和您爱人并没有小孩,要么您的孩子在外地或者国外忙于工作还没成家。对于这一点您看得也很淡,自觉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
老头仍然是淡淡的一笑:“你是个记者又不是侦探,我不需要去评判你说的对不对,我只是很享受和你聊天的这个过程。你很像我的女儿。”
我有些惊讶,刚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记者”的时候,他赶紧示意我:“快看,新宁路到了,你得下车了。”眼看着地铁门马上就要合上了,我赶紧跑了出来。
我也无法再问他,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应该在新宁路下车回家的。
二
从地铁站出来,冷风顺着手扶梯往地铁站里灌,也使劲儿往我怀里钻。
我用手紧了紧这件已经有些旧了的卡其色的外套,顺手扶了扶我头上的渔夫帽,默默看了一眼我刚走出的出口站牌,夜幕下的灯光有些刺眼——新宁路3号口。
然后慢慢往家的方向踱着步。
三
“老公,我今天下班的时候又在地铁里碰到一楼的程叔了。”
“又碰到他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一个人呆呆坐在靠门边的位子。周围没有一个人都还是有说有笑的,一直到新宁路才自顾自的下车,我就跟着他从3号口出来的。我一直在附近看着他而已啦,也没好意思打搅他。”
“后来你给他打招呼了没?”
“打啦。别看他在地铁里的时候神神叨叨的,一出地铁他都很热情的笑眯眯对我打招呼的,叫我‘小方姑娘’,挺亲切的,也很正常啊。要不是搬过来之后就和他很熟悉了,想起他在地铁里和空气说话的那一幕,还挺毛骨悚然的。”
“看来还是之前老婆和女儿的空难给他打击很大啊。”
“是啊,听之前的邻居说他女儿又年轻又漂亮,学习和工作都很努力的,这不才有机会派到国外外驻。谁知道,老婆去国外探亲和女儿一起回国的时候遇到了空难,一死死了两个,这不就剩他一个孤寡老头子了。”
“大概他每天都会坐这条线路的地铁,感受一下女儿上班的路程,缅怀一下女儿的吧。我记得他好像是个医生。他女儿呢?”
“这个我倒不记得了,好像和他一样是个医生。不对……好像听人说起过是个记者。”
“确实可惜了。年纪应该和我们差不了多少。”
“哎。吃饭吧。”
四
今天我在地铁里又碰到了茹茹,相比起从前,她更加进步了,竟然记得是第三天遇见我,这说明她已经有了至少三天的记忆了。我们说了好多悄悄话,我太享受这个过程了。
只是她还记不得她是我的女儿,她也记不得我其实每天都在等她,遇见她,和她说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