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失眠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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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深秋,残败而不肯凋零的叶倔地扎在死树枯枝上。夜渐黑了,残叶像是在白布上的刺绣被泼上墨水般吸印成了黑色,融入这无穷无尽的混浊。白月探出头,妖在天一边,发出冷冷月光。

琴督村曾爆发过鼠疫,死了千万人,生存下来的都人们说这村子运势不好,易招灾害。有能力的年轻人都搬去了外村,只剩下一些老人和部分年轻人留在村里。老人常说他们和这村子有了感情,不信上天能这样置人于死地。能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大多是些因没钱而无法搬家的人,可也有少部分年轻人的想法与老人们一致,他们不相信那些鬼神之话,便与老人一同留在了村子里,想要重兴琴督村。

住在远离主街的村口的徐丹本就是想要搬家的,奈何家里太穷搬不起,只好和老人在这里凑活过日子。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三十几岁的壮身子没疾没病,白天里干活儿累死累活,按道理往床上一躺早就睡得忘了所有,今天怎么就睡不着了呢?”徐丹越想脑子越清醒,便起身望大街上走去。徐丹发泄似的快步走起来,走着走着又变为了小步慢跑,直到在医院值夜班王医生夜里出来撒尿时被吓了一哆嗦:“哪个贼偷了人家屋里的东西跑得这么快,有这能耐还当啥贼,当长跑冠军得了。”徐丹跑到村子的另一边后靠在墙上歇了起来,他一边看着跑过来的路一边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几百个鼓手在他新房里敲锣打鼓,震得他苦不堪言。他顺势望向了天边惨白的月亮。“平日里的月怎不似这般吓人?”徐丹想着。

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一半,他老婆正在木桌下面的篓子里翻找干馍,他孩子已经穿好了满是补丁的衣服,看到徐丹来了正要给他爸打招呼时又接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把鼻涕擦一擦。”徐丹向孩子走了过去,他老婆把馍和孩子的课本一同塞到了一张脏袋子里,给娃穿上了快要掉底的布鞋,引着孩子去上学了。

徐丹每次都要目送着儿子和老婆过山路,直到他看不见为止,每每这时他都会鼻头一酸。他想到了以前。

他儿子其实早已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家里没钱就一直让孩子待在家里,要说这孩子真算乖的,在家里也不闲着,跟着爸妈日出夜归在田里劳作,不小心把手指划烂了、摔跤了也不嫌,小小的年纪就把皮肤晒得和他爸皮肤一样黝黑,直到后来上学时班里孩子都叫他“徐非洲”,后来连他家人都默认了这个名字。上学的事也是在两年后,徐丹终于凑出了一些钱,再向亲戚朋友到处借了一些,用徐丹的话来说就是“借天借地借牛犊借王八,把能借的借完了,不能借的也借完了”。

就是上了学,孩子也总是生活不好,家离学校隔着很长的一段山路,刚开始还有母亲送,后来走熟了也就自己去了。每天晚上因为要写作业而飞跑回家,回家后就把鞋底磨得快要稀烂,徐丹想发脾气又憋了回去,因为说到底都怪自己。这孩子上了学还是照样乖,每天早上不冷的话就早早起床,帮爹妈把房子打扫打扫,然后就一个人上学去了,要是天气冷的话,有时叫都叫不醒,有时则被冻醒,然后跟着母亲去学校了。一次回家吃饭时,徐非洲告诉了他爹同学给他起了绰号——徐非洲

“这啥意思?”

“非洲是个大洲,大洲上有很多人,这里的人都特别黑,老师给我们看了照片,那些人就像煤炭一样黑。他们是说我黑呢。”

“他妈的!谁起的这个名字?让老子把他也打成个黑脸包公。”

“不行,老师说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人要坐牢,再说了这个名字也没啥,你们以后也叫我徐非洲吧,我虽然没有煤炭黑,但我也快赶上酱油了。”

“酱油又是啥?”

“城里人吃的一种东西。”

“嗯,我娃见识多。”徐丹“嘿嘿”地笑了两下。想到这儿徐丹又心头一揪,觉得孩子是那么懂事,自己却不能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随即他又下田里干活儿去了。

今年金秋的收成还不错,徐丹欣慰地笑了笑,这个农民是个粗人,他不会想到那些美丽的诗词,他只是纯粹为了好丰收而笑,笑得是那么纯白,就像天上密匝匝的云团。大中午太阳出来了,照在这良田满满的琴督村上,显得熠熠生辉,其它人都喜笑颜开,唯有徐丹却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痛,后来头越来越晕,他便靠在一边的树上休息了起来,他往头上一摸竟然已经大汗淋漓。

“他妈的,这大秋天的太阳咋这么毒,跟那夏天还辣!”他心想。不一会儿,徐丹就没了一点儿劲儿,头也是晕得厉害,最后便一头栽倒了地里。不一会儿徐非洲他妈回来了,远远望见自家田里躺着一个人,她吓了一跳,赶紧跑进屋子里,大声叫着:“徐丹,徐丹,你在哪儿?咱田里躺着一个人。不知道是贼还是……”见徐丹不在屋里,她大白天贼也不敢出来,便拿着个铁锹,壮着胆子望田里去了,看到那个人没什么动静,她又猫着腰走近了些,直到她看见那人好像是徐丹才慢慢抬起了身子。“徐丹,徐丹,你咋了?”

看见徐丹倒在了地上,他老婆一阵儿害怕后就背上徐丹往医院跑去了,虽然说徐丹平日里辛苦劳作、吃得也不好,可他的肌肉依然硕大,体重也不轻,压在她老婆背上,她实在不好消瘦。“你这死猪,平时不咋干活,咋这么重,你……”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哭了,她到底心疼自己丈夫,她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平日里她丈夫最辛苦,如今倒在了地上更让她心疼。路上她遇到了赵生大爷,他问徐丹老婆发生什么了,徐丹老婆给他说了后,他便急忙让她停下来,自己径自走向房子里拉出来了一辆拉柴车:“把徐丹放上边儿吧,这样省力些。”徐丹老婆来不及感谢,将徐丹放到了小车上便急忙推着走了。“哎,来来来,你还是给我吧,你去歇下”赵生大爷不忍心,便夺过了车。“你快去歇着,我先带你丈夫去医院,你一会儿来。”“谢谢你,赵大爷,你是个好人。”


赵大爷的确是个好人,他今年七十多了,身子骨依然健朗。他是本村老人里为数不多的亲身经历过鼠疫的人,那是他才十八,是个年轻小伙,在医院里当实习医生,那场鼠疫来得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这个年轻力壮的实习医生便跟着老医生们去抗疫了。

他负责给老医生帮忙,曾想亲自上阵治病却被人打消了念头,直到有一次,病房里的老医生都去了其他地方,他负责给病人们倒水服务。这时有一个病人突然病情极速家具,身体扭曲抽搐起来,表情十分痛苦。赵生吓了一大跳,他还没有亲眼见过病人发作,他也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的经验,只是每天看着老医生们的动作。

可那时他也来不及多想,戴了五层口罩就走向那个病人,学着老医生们给病人进行葡萄糖和生理盐水静脉滴注,维持水、电解质平衡,并不断安慰病人的情绪,病人嘶吼般地呻吟让他十分恐惧,他看着病人发红的双眼,仍然镇静地告诉病人:“不要害怕,相信我!”他继续将治疗流程过了一遍,不断安抚着病人的情绪。眼看着病人慢慢躺了下去,可就是这时,病人疼得坐起身来朝赵生吐了一口浓血!赵生瞬间呆住了,接着他觉得双腿冰冷额头冒汗,直接晕倒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与死亡如此接近!

好在这时老医生们回来了,看到这情景,他们急忙给赵生做清洗,并去看病人情况。“做过流程了?”“什么?谁做的?”“难道是……赵生?”

老医生们不敢相信这个只是整天在一旁看着的年轻实习医生竟然独立完成了医疗流程。他们便对赵生刮目相看了,等到赵生醒后这些老医生们才知道,这个有本事的年轻实习医生竟然晕血!“赵生——对吧?”“嗯。”“你是个实习医生?”“是。”“你一个人独立完成了医疗流程,不错嘛。”“谢谢。”“不过……你晕血?!”“嗯……是。”“你明知自己晕血,还来做医生?”“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我娘教我要帮助别人,要当个医生救死扶生。”

老医生听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等他好了就给我带来,我教他怎样当医生。”后来,赵生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那口浓血并没有伤到他,人们都说是阎王爷被他良心感化,就把他一脚又踢出鬼门关了。之后赵生便跟着老医生一起抗疫,直到现在,虽然他老了退休了,可村里人谁生病了先去找他,让他给陪最好最划算的药。就在刚刚,赵生大爷便是一眼看出徐丹脸色不好,便亲自带他往医院跑去了。


赵大爷拉着徐丹跑到了医院门前时,徐丹已经醒来了,他将徐丹放到地上来搀扶着去看医生,王医生认识赵大爷,便给赵大爷发了一支烟,打趣道:“赵老,终于见到您本人了,幸会啊!”

“哪里哪里。”

“嗨,我们这些小辈医生可是把您的故事传遍了啊,您就是我们的榜样啊!”

“不敢不敢,我的那一套过时了,你们现在的技术更超前,还是救人要紧吧。”

“他是怎么了?”

“听他老婆说,他昨天一晚睡不着觉,今天中午在田里干活时晕倒了。”

医生又转头看向徐丹:“当时昏倒前是什么感受?”

“感觉头一阵儿晕,头还有些疼。”

“唉,你这啊,纯粹是没休息好。对了,听赵大爷说,你昨晚一宿没睡?”

“是啊,我昨晚死活睡不着觉,为了让自己困一些,我还专门从村北跑到村南,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就是睡不着……”

“哈哈,好你个徐丹,原来是你啊,我昨晚上出去撒尿事看到一个黑影跑得飞快,我还以为那个贼偷了人家东西了,原来是你啊。”

“嗨哟,让王医生见笑了。”

“行了,别自己吓唬自己,你有可能是劳累过度了,就不用吃药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休息,今晚上好好补个觉就行了”王医生又打趣道:“赵大爷在这儿坐着,我也不敢给你乱开药挣你钱嘛,哈哈。”赵大爷也嘿嘿地笑了笑,便搀扶着徐丹走出去了。

出门后徐丹便不用赵大爷搀扶了,并感激了一番赵大爷。等到徐丹慢慢地走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妻子早早去接回了儿子徐非洲,看到他回来了急忙走上前去问他怎么样。“没什么问题,你……今天也辛苦了。”平时满嘴脏话、没好气的徐丹今天对老婆来了这么一句,竟让老婆在原地怔住了。徐丹又立即转过头去:“看啥看,还不赶紧去做活。嗨哟,我看还是不能给你说好话。”“死男人。”徐丹老婆微笑着嘟囔了一句。徐丹也嘿嘿地笑了。徐非洲正坐在桌子上,将背包里剩下的一点干馍吃完了。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好着哩,我们体育老师带我们去了那个旧的大操场,让我比赛跑步。爸,你猜我跑得怎么样。”

“我娃难道跑第一?”

“就是第一!爸,体育老师说我和非洲的一个短跑巨星很像,他叫博尔特,体育老师说我和他一样黑,跑得也一样快!”

“好!我娃给咱争气!快睡吧。”


夜深了,屋外的野猫叫唤个不停,徐丹感到身体十分热,耳朵也完全听不到平日晚上野猫的叫声和妻子儿子的呼吸声,他感到耳膜上蒙了一层薄纱,致使他听不清楚声音。同时他又感到四肢无比酸痛,脖颈后的汗早已大滴大滴地流,直到打湿了床单,他的妻子才从睡梦中醒来。她翻过身看向徐丹,徐丹正眼睛直直地望着月亮,瞳仁里的血丝丝丝分明,黑色瞳孔上若隐若现地蒙上了一层白色脏物。她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摇晃着徐丹:“哎,徐丹,你怎么了?”徐丹有气无力地晃了晃脑袋,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月亮。“走,我带你去医院。”

于是她又背着徐丹走在了这条去往医院的小路上,不同的是这次是深夜,比平时多了几分凄凉。头顶月亮早已成了银白色,月光穿透树叶,散成片片刀刃般的银光撒戳向大地,发出能杀死人的惨白。

“你是他媳妇吧,你老汉昨天中午被赵大爷背来我见过。”这次值夜班的又是王医生,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后有不免一阵儿愁惧,中午时他断定徐丹是没休息好,谁知这时候徐丹的病情又加剧了。

摸着徐丹奄奄一息的微弱脉搏,王医生彻底陷入了深深恐慌之中。他的额头上已经冒了冷汗,多少有些行医经验的他,试了徐丹脉搏之后大概有了底儿——徐丹是救不活了,这是小事,要是因这丢了工作,可就是大事了!

“嘿嘿,姐呀,徐丹这……没事嘛,不用太惊慌……是这样,徐丹是个庄稼汉,土地麦子就是他的根嘛,他身体没啥大碍,应该是一天没有去干农活,失了根丢了魂嘛,你明一早就带他去地里干活儿,出一身汗就没啥事嘞。”

“那……今晚上就去行不行?”

“那……能行嘛,你实在急的话就今晚上去,你要亲自带他去呢啊,你得陪着他,至于他醒不来,你回家拿针扎一下他的人中就行了。”

“那王医生,你正好在这里,你帮忙扎吧。”

“呃……我这儿没针,没针喀。你回家扎吧,再就是不要给别人说这个方法是我教给你的,秘方嘛。”

“行……行吧。”徐丹老婆迟疑了一会儿便立刻背着徐丹望家门前的庄稼地里走去了。深秋深夜伴着彻骨深寒。徐丹老婆忽然疑惑起来,背上的徐丹怎么比以往轻了许多?

这倒使她加快了走向庄稼地的脚步,她急着要用那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方”。此时徐丹已经半醒,他感到全身的神经都像织布机上断了的线,没有一丝力气能稍微移动,他急得想要破口大骂嗓子却像割了声带一样发不出声,过了半天徐丹又惊诧地觉得自己无力再撑起眼皮,眼前的世界随着一片苍白的的肉皮封盖而变得漆黑。他陷入到为止的恐慌之中,身体已经完全瘫痪,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具器官甚至一撮毛发可以动弹。

到家后,徐丹媳妇看了一眼熟睡的徐非洲,随即快步拿来银针,向卧躺在门沿上的徐丹走去,她拿着银针,看准了徐丹的人中,一针落下,徐丹的身子随着发出一阵儿痉挛,让徐丹感到较好的是,他的手脚胳膊腿眼皮都可以动了。又怎知,徐丹慢慢地感觉自己要睡去,可这种感觉明显不同于以往的睡觉,而是死亡!是真真切切地死亡之感。所幸,也不幸,他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了意识!

“快呀,你都清醒了还要我背你?赶紧下地,这可是王医生的秘方。”

徐丹像失魂了一样被媳妇拽着衣袖迈进地里,平日里,徐丹进了自家的庄稼地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高兴安稳,这庄稼地就是他的魂哩。可如今徐丹无神地站在地里,眼神空洞地像抽干了水的河。“翻地。”媳妇一声令下,徐丹立即像唯唯诺诺的长工一样迅速拿起农具开干。白月光冷冷地打在徐丹身上,照亮了满身的汗珠。“好咧,这就对咧,王医生说就要出一身汗。”谁知话刚刚说完,徐丹便应声倒地了。“妈呀,你咋啦?!”徐丹老婆立刻上前一把抱起徐丹,随即又惊吓般地嚎了一声:“啊呀,你咋这么轻了?!”徐丹这是却像垂死老人回光返照般地渐渐回了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媳妇的手,用干朽的老者般地嘶哑声发出忠告:“琴督村有灾了!”话毕便断了气。“徐丹,徐丹!娃他大!老汉!老汉!”

琴督村今年入了秋就经历了一次不算严重却又史无前例的旱灾,村外壕里的死尸越堆越多,吃腐肉的野猫越叫越欢,谁知在今夜里老天爷竟然降了雨了。可这大好消息对村里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响。徐丹老婆正抱着徐丹尸体庄稼地里哀哭到天明,还有家里的“徐非洲”因为父子心连而做了一场丧父的梦。


北国的寒风卯足一股劲猛兽一般地袭来,琴督村一夜间就换了皑皑的冬。

头顶的太阳势单力薄,渐渐黯淡了下去,可有可无地消停在天远远的一边。赵生大爷在半夜里听到雨声时就已经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那是获得重生般的狂喜。旱灾来临时最苦的,莫过于赵生大爷了,赵大爷退休后成为了一名庄稼汉,他那嗜赌成瘾荒淫无度的儿子在年轻时输掉了本来就不多的大片土地,只剩下了一小块儿够人活命的坏地。挥霍完了家产,赵大爷儿子也没脸继续待在家里,就去了外边的县城,留下了死了老伴儿的赵大爷一个人。之后赵大爷每天仍然扛着七十多岁的强健身子,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他只仅仅靠这片烂地生活。他常说:“我的命就交给这块地了,那一天遇着什么自然灾害之类的,那就是我的大限到了,改去那里了。”

旱灾无疑对赵生大爷是打击最大的,而这场入冬雨,无疑也是最让赵大爷开心的。“哈哈,看来我这老不死的还真的老不死了。”天微微亮,赵大爷就冲出家门,张开了双臂抬头望向天空,看着万千牛毛一般的雨丝款款飘零,润得庄稼地快活得输送骚动起来。他赶忙跑到自己的那片坏地里去,这里也变得更加可爱了,雨水疏松柔软了那钢板一样的地,他索性躺了下去,地软得像棉花塞的褥子,闻着土地本有的清芳,他像个孩子一样地笑了,他是多么爱这片地啊,那是一个庄稼人本能的心理,就像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又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

赵大爷站起身来,本以为大街上都是庄稼汉在感谢神灵,却发现没什么人,甚至比以往的人更少。来不及多想,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徐丹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于是就沿着后街向徐丹家走去。一路走来,空气里泥土的芳香味渐渐变得稀薄,却增加了一些枯枝败叶的腐烂气味,赵已到了徐家门前,准备敲门时远远望见徐妻抱着徐丹坐在地里,他们两人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徐丹面无活色,惨白的脸贴在妻子的大腿上,徐妻目光呆滞,看到远处走来的赵大爷缓缓转过头来。

“徐丹老婆?!你们怎么了?”

“徐丹死了。”

……

“那王医生就是个畜牲!畜牲都不如!作为一名医生,他的心不痛吗?为了自己的声誉,用毒辣的手段将病人的死嫁祸给别人,良心何在啊?!”

赵大爷用拳头悲愤地砸着自己的胸口。“我要去找他,无论如何我要让他得到惩罚!”赵大爷准备起身离去时,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徐丹诡异的面容——眼睛紧闭而嘴巴大张着,一群绿头苍蝇在口腔里飞来飞去,徐的尸体变得肥大水肿,他怀着悲悯的心看着徐妻那张变得和徐丹一样毫无生色的空洞的脸,他不忍心再去烦扰她,可他曾作为医生,那种预知感与责任感促推着他面露难色地问向徐妻:“你丈夫……死前……有没有什么很特殊的表现?”

徐妻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好像刚睡醒更加空洞渺茫的眼神望着赵大爷,愣了一会儿,细声说道:“我背他的时候感觉很轻,昨夜里跟他说话时总是双眼无神好像梦游似的。”

“我能不能……检查一下他的尸体。”

赵大爷慈悯地征求徐妻的意见。见徐妻点了点头走向了一旁,他便凑近徐丹尸体,他不由得迅速捂住了口鼻,他从没有见过这么臭的尸体,伸出手捏了捏尸体发肿的胳膊,感到柔软水肿,赵大爷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只属于医生的敏锐预感的光,随即又静下了心,全当是因为在雨中浸泡了一夜。可当赵大爷将徐丹眼皮翻上去的那一刻他终于彻底地不能宁静了。那是夜里猫才会有的大瞳孔!眼球像浸入了墨水变成了全黑!“不,我是在自己吓自己,那个只是传说……”赵大爷一边最里小声嘟囔一边要去做最后一项检查,他将微微发抖的手再次放在尸体的胳膊上,他渐渐地捏了下去,他像是在捏自己的心一样越来越紧张,他多么希望能捏到硬硬的骨头,却将那水肿的柔软的胳膊捏扁了。赵大爷惊慌地将手收了回来,神色变得紧张不安。

“赵大爷,你怎么了?”徐妻看到异样后便走过来问道。

“我去找王畜牲那王八蛋。”他不想增加徐妻的悲伤,只是摆了摆手,装出之前悲愤的模样。

赵大爷走在返回的后街上,看到两边的泥泞地上多了一些虫子的尸体,雨停了,太阳从山头缓缓地探出头,懒懒散散地照着大地,村子没有显现出旱雨过后的生机,反而更加萧索了。赵大爷渐渐缓过了神,双眼欲哭无泪,只是悲哀的叹息。随即眼神又恐慌了起来,疯癫般地自言自语:“死前长夜不眠,毫无生色。死后眼黑体肿,尸臭骨化。此症状为失眠症,属瘟疫也。——可师傅说那只是传说,他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是,徐丹他的的确确……”赵大爷停下了脚步,眼神不再游离失神,他抬头望向天空,语气坚定地说:“一定是——失、眠、症!”

他加快了脚步,向医院走去,只是目的地发生了改变。医院的大门前,枯叶飘零而下好似成为了失意人的座垫,一些男人配合地坐在上面,他们有的哭泣、有的失神、有的因变得疯癫而大笑、有的满腔愤怒嘶吼着要冲进医院被保安拦了下来。

看到这幕场景,赵大爷已经确定了心中的答案。他径直走进了医院,来不及找王医生,他直接走向后院的院长办公室,中途穿过医院大厅时,看到了令人恐慌的场景。挂号处的三列队直直排出了大厅东门,周围的诊断室里人流进进出出,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都脸色惨白神情低落,有的一出诊断室就呕吐出一些绿色的秽物,于是被惊慌的人拳打脚踢地弄出医院;有的一出室就疯癫地大发雷霆,将接好的热水泼向后面排队的人群。“都她妈别活了,都她妈活不了了!”这样疯癫的举动造成了人群的恐慌,排的整齐的队伍瞬间像受惊的马群四处奔散,毫无秩序可严言。

此刻,村口徐家的孩子徐非洲从噩梦中惊醒后看到家里父亲母亲都不在,跑出门后看到妈抱着爹坐在庄稼地里。“妈,妈!”徐妻转过头,艰难地站起身,却又没站稳摔了过去。“妈,你怎么了?”徐非洲抱起母亲后被母亲惨白的脸色吓到了。“妈,你怎么了?妈,你说话呀。”徐妻不知道怎样向孩子交代亡父的消息,她簌簌地留下了泪。“啊!妈妈,我爹……我爹和噩梦里一个模样!”徐非洲却望见了一旁父亲的尸体,他也吓得叫了起来。

医院大厅里一些人两两三三打了起来,一些人趁机挤到队伍前面去,把本来在前面的人推进后面发疯的人群,挂号处的医生也受了惊,神情紧张不再工作,病人们便用力拍砸着格挡玻璃:“他妈的快给老子挂号!”

“妈,我爸是不是死了?”徐非洲大哭了起来。“娃,来,到妈身边来,娃,你爸他……”徐妻说着说着就哽咽而说不下去了,她实在不忍心让徐非洲接受丧父之痛。“妈,我知道我爸死了。我爸在梦里也是这样死的,他,他告诉我说,要让我和你好好活着。妈,不要伤心了,我们要好好活着。”“娃呀,我们……好好活着……啊。”徐妻看着眼前徐非洲陌生的小男子汉形象,顿时红了眼眶。“妈,我还是不想爹死……妈,啊。”娘俩都大哭了起来。

挂号处里几个年轻的小医生受了惊似的开门而出,却被吞噬进发疯的人流漩涡中。人们完全成了一群争夺猎物的野兽,他们嘶吼着争夺着打砸着畏惧着疯狂着,有人拿起了转头要死拼。“他妈的,啊!瘟疫啊!活不成啦!你们都别想活!”“啊,都他妈活不成啦!”

“妈,妈!你怎么了?!”徐非洲感受到母亲哭得身体抽搐。不!不是因为哭!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抽搐,这已经不是人能做到的抽搐!徐妻感到自己的魂魄脱离,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重新驾驭这座已经癫狂的躯体,却无能为力。她也患上了失眠症。她大口大口地吐出掺杂着鲜血的秽物,眼神逐渐游离,眼珠中的墨黑渐渐染开了……“儿子,不管怎样好好活着……”徐妻感到自己的魂魄脱离了地心引力,正往天空飘去,大地与孩子,越来越远离……

终于医院大厅里进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大喊警告无用,于是向空中开了三枪,发疯的人群立即静了下来,怯怯地看着警察。“都她妈排好队,不想要命了是不是?”警察维护了秩序,人流漩涡随即平了下去,受惊的年轻医生被带了出去,一些见过大世面的老医生们仍然一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怒视着人群,并转过头对警察投以感激的神色。

大厅重新排气了三列队伍,只剩下些杯子、砖头块乱乱地摆在地上,医院大厅成了杀戮过后的战场。“一个个都是刁民!”

赵大爷见此情景来不及害怕,赶忙从大门退了出去,绕道直奔向院长的办公室大楼。他推开了两个直到他身份而恭维的年轻保安,直走向院长办公室桌前:“你就是院长?”

“咦?我就说谁胆子这么大直闯我的办公室,原来是赵老,久仰久仰。”院长抬起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脸色从生气转为了恭维。

“甭说客气话,你就是院长不是?发生大事了,这件事是你我都无能为力的……”

“瘟疫。对吧?”

院长干脆利落。赵大爷因这出乎自己意料又语气及其平淡的一句话而怔住了。“你也知道是瘟疫?”赵大爷满脸怀疑。

“我说赵老啊,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年前,我去你家里拜访过您,我们都喝醉了,您说要传授给我一个您师傅所教的知识——死前长夜不眠,毫无生色。死后眼黑体肿,尸臭骨化。此症状为失眠症,属瘟疫也。从昨天半夜开始啊,医院里的病人剧增……你也看到了,都是这个症状,我就想到了当时以为您在骗玩我的这句话。”

“那你,准备怎么办?”赵大爷发问。

“唉,能怎么办,咱们这小村里,能有个现代医院都算好的了,哪儿有技术控制瘟疫。”

“那你倒是把话说明该怎么办啊。”

“你还不清楚我的意思吗?咱们跑啊!”

“跑?”赵大爷立刻面露凶色,“我还一直以为你算个好人,没想到你和那个姓王的是一个货色!”

院长也翻了脸不再恭维:“我说你老赵啊,别装清高行不行?你能止住这失眠症?你也说过,这种瘟疫激起诡怪,传播快、病症重。仅仅过了一个早上,症状就加剧了。你以为这还是你当年经历过的鼠疫?我说你啊,能捡回来一条老命都算好的。哼,我说你也赶紧跑吧!把他打发走。”随即进来两个保安,他们仍然弯着腰,笑脸相迎道:“请吧,赵老。”

“人作孽,不可活。”赵大爷冷笑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转过身对院长留下了一句话。


如果你侥幸没有患上鼠疫,当你想出去散步时,打开家门,便发现被一座病床挡住了去路,病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他一会儿暴躁抓狂,一会儿脸色惨白浑身战栗,一会儿,他又向你吐了,你吓了一跳,向窗外望去,才发现大街上已经摆满了一座挨着一座的病床,几万病人哀嚎着,令你不寒而栗。这就是当年鼠疫的景象。

赵大爷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脚步由缓变快,由走变跑。他要赶天黑之前到达县城,找到那位与自己在鼠疫中结识的莫逆之交——黄源。他渐渐回想起与黄源相识的那天。

“赵生,你那边感觉吃不吃力?”

“报告,感觉还行。”

“还行是什么话?到底怎么样?”

“有些应付不过来,我们已经牺牲了十个医生,患者人数仍然在持续增加。”

“行,我知道了。那就给你们分调过去一个人,行吗?”

“一……个?”

“对,一个,他叫黄源。他的能力可不低于你们一百个人加在一起!我把他给你们我还觉得我亏了呢。”

赵生在与防疫大队长的谈话中了解了黄源的能力,可他还是似信非信。直到黄源的到来。

“赵分队长,东南方位三号病区请求支援。”赵生赶忙去往那里,诺大的病区躺着一百多号病人,可只有十位医生。赵生,拿起医疗箱就加入治疗,周围不断是痛苦的哀嚎声,每个人都将自己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寄托在拼命的嘶吼上,赵生听着实在难受伤心,他只有一个接着一个治疗。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时,跑过来一位左右两肩背着两个大医疗箱的白大褂,他带着金黄色圆眼睛,眼神深邃额头紧皱,脸颊两侧是枯树皮一般的黑褐色皮肤,让任何人看上去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三十岁的人。他便是黄源,走近赵生没有说一句话,将两个大医疗箱迅速放在地上,双手同时打开箱子,取出医具,对着两个人输入疗程,他让赵生帮忙摁着,他又转过头给第三第四个人做。就这样,东南方位三号病区的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黄源就这样给赵生留下了深刻而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

后来鼠疫结束,两人也成了知心好朋友。想着想着,赵大爷已经站在了黄老的家门口,他缓神后敲了敲门。

“谁啊?”

“我,赵生。”

门立刻被打开了:“嗨哟,你可算上我这儿来了,平时邀请你,你都不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黄老与赵大爷开玩笑。赵大爷看着面容更加憔悴,说话扯着嗓子用尽力气才能细声细语说话的黄老,他犹豫要不要请黄老帮忙。

黄老见他脸色不对便不在开玩笑:“你……是有什么事吗?”黄老关切道。

“我们村子……闹了瘟疫。”

“哦,知道了,你想请我帮忙,你直接说不就得了。”

“是失眠症!”

黄老的脸色瞬间凝结:“就是你之前和我讲过的那个?”

“是。”

“我知道了,快,我现在就换衣服,你带我去你们村。”

黄老没有片刻犹豫,赵大爷呆在门口,看着黄老伛偻的背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黄老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黄哥,你不和家人说一声?”

“没时间了。我还要去召集一些人。”

“谁?”

“娃娃们,我是说,之前跟随过我的徒弟,他们现在学了最先进的技术,一定能帮上大忙。”人召集齐了之后,黄老便随着赵大爷急匆匆上路了,太阳弱弱地悬在山头,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

失眠症不是一般瘟疫,传播速度极快,必须赶傍晚到达!


在我的记忆里,由城市回到农村的路总是黑暗的,可能是因为城市的灯光太过繁华耀眼,而城市与农村总是隔着连绵的山,山路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人们总是安逸于已经适应的现状,被迫改变时总会恐慌,可当人们适应了改变后的生活,又不再恐慌,哪怕是刀山火海,也甘愿被刺痛灼烧了。

琴督村一天时间内,已经化身为一片尸体的海洋,那些死去的人已无处安葬,就被扔在村口的山涧里,直到连山涧也懒得去了,就扔在村口墙下。

死了爹妈的徐非洲每日都待在家里不敢出去,听着那些把尸体拖来的人的叙述,徐非洲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每天都有人拉来几十几百具尸体堆在墙头,这给年幼的徐非洲留下了难以忘却令人作呕的回忆。其实他已经恐惧到了极点,恐惧到忘了吃饭,恐惧到神经错乱!

他那天神经兮兮地走出大门,蹲在尸体堆的旁边,咯咯发笑,运来尸体的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好我的小爷爷,你这是干啥呢?”

“我给他们守灵。”徐非洲便开始站在村口,不知道在眺望着什么。

直到今天傍晚,徐非洲看到远处山脚下走来了一群人,他们似乎就是他等待着的人。赵大爷、黄老和三百名年轻医生翻山越岭来到了琴督村!他们打着手电筒,举着火把,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等到他们来到山脚下,却怔住不走了。首先是黄老用敏锐地看到了被扔下山的几十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摔断了胳膊,有的双腿断裂,膝盖粉粹,有的头骨磕破……黄老凭着多年老医生的经历平复了心情,他不想告诉人们,避免引起惊慌,可还是被身后的一个年轻医生看到了,她“哇”地大叫起来,年轻医生们都注意到了那些尸骨残骸,有的人用力咽了口唾沫,加快步伐走远了;有的人惊慌失措;有的则狂吐不止。赵大爷看到后却只有震惊与悲伤,想不到这失眠症发病如此快!仅仅一天时间啊,尸体已经埋不下了!

直到他们来到了村口,才知道他们刚刚的惊讶是多么可笑。村口的墙根处已经堆起了“尸山”。他们用力克服自己的不适,走进了村子。赵大爷看到无所害怕嬉皮笑脸的徐非洲后先是一惊,才想到可能徐妻也死了。于是悲悯同情地抱起徐非洲:“可怜的孩子。”这时候徐非洲的精神又回复了正常,他开始像个正常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赵爷爷,我爹我妈都死了……”

他们一行人来到赵大爷的家里,商量了计划后,整装待发。唯一让人担忧的,是徐非洲一直跟着赵大爷不放手。

“孩子,爷爷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爷爷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爷爷,我要你带我一起去做重要的事,求你了爷爷,村里我其他人都不认识,我爹我妈都死了,我只认识您,赵爷爷……”

大家都不忍心让这个孩子一个人待着,于是他们也给徐非洲穿了一身防护服,带着他一起去。看着徐非洲穿着比他身体都大了一倍的防护服,令人忍俊不禁。

他们上路了,这时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了。刚走到正街上,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赵大爷和黄老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并异口同声:“鼠疫!”没错!跟当年的鼠疫一个模样!大街上摆满了病床,病人们的哀嚎声震耳欲聋!医院的院长早已逃走,只剩下一些有良心的医生孤守在这里,可他们势单力薄,整个大街满是病人,可医生只有一百个!不断有病人苦苦哀求先去救他,可医生还没跑到面前就已经死去。不断的有人把尸体望出抬,到了最后,为了节省时间便不去管了,尸体与病人都带在大街上。顿时不知道这里是活人还是死人的世界!

赵大爷等人的到来,也不能使原来的医生们安心。不过有人认出了黄老,在当年那场鼠疫中救死扶伤创造奇迹的人!黄老再次按照当年的方法,将大街划分为东南西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里又都氛围四个病区,将医生人数平均分配,每个病区也只有十三个人左右。

可这样分配下来,效率很大提高了。黄老自命大队长,赵大爷副队长。他们带着几个救助医生游走于个大病区之间,随时准备救助病情严重的病区,黄老又恢复了当年鼠疫时的模样,金黄色圆眼镜,左右两肩背着医疗箱,一身防护服,唯一改变了的是那花白的头发和更加憔悴的面容。他们让一同带来的徐非洲待在简易帐篷里。谁知徐非洲却偷偷跟在黄老身后。

“嘿,这黑小子跟着我,快回去。”

“爷爷,我一个人害怕。”

“那这里不害怕?”

“不害怕。”

“哈哈,你这黑小子,就吹牛吧。你要是真不害怕,那你就是块儿当医生的好料。”黄老玩笑道。

但他并不知道,徐非洲是真的不怕病人!他也许会怕那些冰冷的尸体,可他不会怕这些病人,他觉得这些病人的身体是热的,他们还有生的希望!而且,徐非洲也的的确确是块儿当医生的好料!他跟在黄老后面,认真记住每一个动作,并用手在空中比拟着。

终于解决了应付不过来的局面。总共三十二个战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黄老传授的先进治疗。“我的确是老啦,想当年不吃饭不睡觉连干三天三夜也不会累。”黄老和赵大爷带着徐非洲回到简易帐篷里稍作休息,他叹了声气感慨道。

“我也老啦,我们都一样,人总会老的,也总会有新生命诞生。”黄赵两人虽然累,可他们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再次并肩作战!徐非洲突然站在他们面前:“两位爷爷,你们能不能教我给他们治疗。”

黄老听后玩笑般说:“你可以给他们跳舞,或许他们心情能好点。”

“不,我不要跳舞,我要救病人!”徐非洲眼神里充斥着那种令人折服的坚定。

黄老笑了笑,可赵大爷却突然开口:“好!我教你!”

“赵生……这?”黄老惊诧地看着赵大爷。

“我认真的,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一种与我当年眼睛里一样的东西!”

“你当年?”

“对,我从没有和你说过。当年鼠疫刚刚爆发时,我还是个晕血的实习医生,可我一直想救死扶伤,直到一天老医生们都不在病房时,一个病人发作了。我便毫不犹豫地学着老医生们做了一套流程,那是我第一次救人,虽然最后吓晕了过去,可我的感觉很好!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热爱什么!我第一次体验到救了人的荣耀感!那种感觉是无法言说的。当时我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就像这小子的眼神!”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的身上充满无限可能!”

“好!”黄老一口答应。他们两人一起拿出道具与模型开始教徐非洲。徐非洲将他们所有的话都铭记在心,所有动作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对了,赵生,这黑小子叫什么名字?”

“真名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绰号叫徐非洲。”“这个名字倒真符合他的特点。”黄老笑了笑。

“要不,我们再给这孩子起个名字?”赵大爷提议到。

“就叫做徐仁。”

“哦这么快就想好了?”黄老道,“名字有什么寓意?”

“医者仁心!这小子要是将来当了医生,一定要当个有仁心的医生!黄哥,你知道吗?”赵大爷压低了声音,“这小子的父亲徐丹是第一个患上失眠症的人,当时一个姓王的王八蛋医生为了自己的声誉,使徐丹不治身亡!”听完赵大爷所讲,黄老紧皱眉头,顷刻感到冷汗留下,十分惧怕。

黄老一生都没惧怕过什么,可对与这种没人性的医生,与其说是惧怕,也可以是憎恨!医者,救死扶伤也。凡不可治,尽心尽力矣,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声誉去糟践生命!心痛!


这时,又有人打来电话,不,不是一个人,是三十二个病区同时打来的!黄老和赵大爷凭着多年老医生的经验感知到大事不好,便急匆匆跑了出去,徐非洲也跟了上去,也许该称呼他为徐仁了。

三十二个病区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了病毒变异加强!原来的疗程已毫无作用,抬尸体的人又忙碌了起来。“用第三套方案。”第三套方案便是针对病毒变异的预备方案,也是最后一套方案,如果还止不住,只能另寻他法。黄赵徐三人双肩背上医疗箱,穿梭于个大病区之间。徐仁蹲在了一位病人面前,他尽量不去看那些吐出的秽物和病人惨白的面容,只是全神贯注地做着学会的第三套疗程。当那个面无声色的病人减少了一丝痛苦时,徐仁便体验到了那个可贵的感觉!这种感觉将促使着他未来为救死扶伤而不断奋斗。

“黄哥,这第三套方案,止得住吗?”赵大爷不怀希望地问道。

“作用……不大。”他们再没说什么,继续穿梭在痛苦的哀嚎之间,已经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生命。

直到西北方位第三病区的一个年轻医生打来电话,说道:“黄医生,失眠症,止不住了!”失眠症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又变异了两次,第三方案已经毫无作用!众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医生们有的仍然执着地做着第三方案的疗程,有的医生则放下药具,蹲在一旁失意了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年轻医生突然发了疯,原来他不幸感染上了失眠症,他们清楚地看到那个医生的双眼仅仅在三秒之间瞳孔就变黑了!他绝望地哭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怒吼着奔向我们:“都不要活了,不别想活了!”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肚子上,打得吐了出来便向我们袭来,将秽物试图传递在我们身上,顷刻他被两个人制服了,他冷静下来后,又瞬间哭了,恢复了正常。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失望地看着我们,想得到一个答案。

“你做的很好,你为了我们献出了你的生命!”黄老走向他。

“黄医生,我……我不想死。”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他的身体渐渐发肿。“你们答应我,一定要战胜失眠症!一定!”

突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坚定地看向医生们。

“一定!”黄老、赵大爷坚定地回答。那个年轻医生笑了,他死得很安详。我们几人却陷入了恐慌。

“该怎么办?”黄老自言自语般发问。

“黄哥……我……还有一个办法。”赵大爷望向黄老。

“什么办法,快说!”

“我有一个师兄,他是专门研究瘟疫的,他或许可以制出防止变异的药物。我可以去找他。”

黄老惊讶地看着赵大爷,强忍着怒火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去?”

“我,听说去他那里的路上有危险,有土匪,狼……”

“赵生!你太让我失望了!”黄老用力砸了下桌子,用嘶哑的喉咙愤声道:“赵生,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懦弱!”

赵大爷渐渐发抖:“黄……哥,是真的,那条路……极其危险。”

“赵生,你非要我说出实情吗?你这个懦夫!你曾对我略微提起过你的师兄。你说他是个残疾人,曾不幸失去了双腿。而真正的原因在于一个实习医生的失误!你师兄的师弟——你!为你师兄的手术做失败了!你从此再也不敢见他,你这个懦夫,永远越不过这道坎儿!你不敢去找他,你也不想让我们去!你这个被懦弱冲昏了头脑的胆小傻瓜!”黄老露出了我们从没有见识过的凶狠的一面。赵大爷也露出了我们从没有见过的懦弱的一面。他们两人像一匹狼与一只兔,活着是一条鬣狗与一条蛆!他们一人暴露出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凶狠残暴!一人露出躲藏在人性底层的懦弱无能!

赵大爷慢慢地站了起来,沮丧地朝村口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他下定了决心,是时候迈过那道坎儿了!

他出了村口,走在深黑的山林里,可这时,他的意识渐渐游离,他的视线渐渐迷糊。“不,不要,我不能死!”赵大爷嘴里嘟囔着,他硬是撑起头皮继续行走,他知道自己患上失眠症了。“你这个懦夫,永远越不过这道坎儿!”黄老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回响。“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我要救人,救人!”赵大爷像猛兽一样地跑了起来,在这没有月的夜里,周围没有任何声音,生命也变得寂静。

黄老望向夜空,恢复了平静的心情:“吓到你们了吧?”年轻医生们和徐仁没有说话。“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锁着一头兽,它们以人的缺点命名——懦弱兽、凶残兽、贪婪兽、仇恨兽……它们总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多夺取了人的意志,让人们暴露出从未有过的兽性!这可比瘟疫可怕的多!”黄老平淡地说道。“不过,我们是人!不是兽!我们的人性大于兽性!我们也有着真善美怜爱悯惜的人性!这些人性总在人最坚强的时候出来,击败那些可耻的兽性!我们终究是有力量的人!让我们坚持到底吧,虽然没有意义了,我们等待着,他越过那道坎儿!”

黄老继续带着众人与失眠症对抗!听了黄老刚刚的一番话,众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壮的豪情!他们坚信,人性终究能战胜兽性,人终究能战胜失眠症!

赵大爷出了一身虚汗,他用坚强的意志强制自己的意识清醒,强制自己的双腿持续奔跑。他也坚信,他终将会战胜内心深处的那头懦弱兽!失眠症在这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他看到了灯火,他看到了希望,他来到师兄的门前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了门,便身体瘫软地倒下死去了。

当赵大爷的师兄莫生大爷看到躺在地上身体水肿瞳孔发黑的十几年不敢见自己的师弟赵生时,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赵生啊赵生,你为何十几年都不敢见我?你偏偏到了失眠症爆发的时候才来求助我。你为何啊?你难道忘了师傅曾经给我们讲学的时候说过,其实失眠症并不可怕,而他成为人们谈症色变的原因,其实是他能击溃人们内心的防线!让人们心里的兽释放出来!这才是师傅想告诉我们的!师弟,你怎么那么傻啊!”

莫生大爷钻进自己的研究室,打开灯忙了起来,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师傅告诉过我,一定要提前准备失眠症的药物,那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是我还以为失眠症只是个传说,师傅告诉我:“失眠症其实本没有!是人们的兽性大发,终是人祸不是天灾!那是我似懂非懂,现在我才大彻大悟……”莫生大爷拿起了制好的药,往琴督村赶去,路上,他将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失眠症,是人们管止不住自己兽性的借口!”莫生大爷奔跑在去往琴督村的路上。

躲在乌云里的惨白的月渐渐变得金黄,探出头了!

黄老众人此刻正在病区里做着无意义的挣扎与漫长的等待。有一些年轻医生问向黄老:“您觉得赵生会不会欺骗我们,自己逃跑了呢?”

黄老转过身来,面向那个年轻医生,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人类之间若是能相互信任,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灾难呢?看吧,他来了!”

大家远远地望见,莫生从村口飞奔而来,他将自己研发的药剂分给每个病区,确保每个人都打上了针,众人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病床上的人们犹如大梦初醒,不知所措。看着他们迷茫的眼神,医生们欣慰地笑了。莫生告诉黄老赵大爷死了,黄老的眼眶瞬间湿润,随机带上年轻医生们去与失眠症拼搏了。


几十年后,徐仁成为了当地的名医,当他被采访关于当年那场失眠症的看法时,他却好似答非所问地回答道:“人性的丑陋、历史的墨点终将会被唾弃会被遗忘,只有人性的光辉永恒地散发着光芒!我想这是我对那场失眠症最深刻的看法。”

所以生命啊,它悲壮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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