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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都没有看到秦兄。你们可知他的行踪啊?”
几位书生在酒馆角落窃窃私语。“听说……生病了。”
“生病了?何时的事?”
“这……”
“何事吞吞吐吐?”
“哎,秦兄前几日去安国寺灵修。听说夜半有女子哀泣,于是前去探访。谁知竟是一个白衣女鬼!哎呀,吓出一身病来。”
“啧啧啧……”
“苏兄,你可要前去探寻一番?”一蓝衣公子举起茶杯,面带戏谑,侧身询问。
“哈哈哈,坊间流言,听了凑个趣便罢!”青衫公子老神自在啜了一口茶。
“这安国寺,佛门净地,竟有女鬼藏身。你就不想知道真假?”
看着好友跃跃欲试的样子,青衫公子抚扇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咱们会一会便知。”
“走啊,凑热闹去。”
离开酒楼,二人顺着山路前行,一路蝉鸣。草木葳蕤,绿荫如盖,丝毫不见盛夏暑气。清风徐来,樟木独有的香味,让人灵台清明。安国寺翘起的飞檐,隐藏在浓郁的树叶丛中。山门随着步伐走近,慢慢显露出巍峨的身姿。
小沙弥双手合什,“苏居士、陈居士,方丈有请。”
“哦,你家方丈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陈居士说笑了。二位请随我来。”
“喂,苏兄,你说,这方丈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安国寺内香烟缭绕,香客倒是不如平常人流如织,冷清不少。小沙弥带着他们绕道后院方丈禅房。
方丈正在取茶饼烘炙。茶叶的清香在禅房内氤氲开来。碾好的茶沫再用一方绢布细细筛过,如玉屑一般落入茶盏之内。这时,炉上汤瓶内的水如游鱼般翻滚,翻滚的泡泡推到汤瓶内壁,又像珍珠一样翻滚到瓶中间。
方丈取下汤瓶,把茶盏放入沸水之中。击茶调羹,茶汤细腻如羊脂白玉。“二位居士,请!”
“大和尚,你可知,坊间传闻,说你寺里有女鬼伤人事件?”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陈居士不可妄言。”
“那,前几日可有一位秦姓公子,在你寺里暂住啊?”
“确有此事。”
“这秦公子可是在你寺里受伤?是也不是?”
“是!”
“既然如此,何不领我们去那间厢房一观?”
“陈兄啊,不急,不急。方丈所调制茶羹细白如玉,当是上品。错过此茶,可惜啊,可惜。”正当苏轼准备举杯啜饮时,隐隐听到琴声。“方丈闲情雅致,听琴品茗。”
“听琴?并无啊!”
苏轼看方丈表情,并未作假。再看友人,也一脸茫然。
“你们,都没有听到琴声?”
“这,许是苏居士的一场缘法。”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今晚,要叨扰方丈了。”
“哈哈哈,苏居士客气了。请,请用茶!”
茶香袅袅,再仔细听琴音,却又销声匿迹了。
苏、陈二人饶有兴致地在厢房住了下来。
厢房陈设简单,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房内的桌案上。桌案上设有文房四宝,窗外的合欢树影映照在宣纸,婆娑起舞。苏轼环顾四周,并没有特别之处。“陈兄可要随我去院子里走一走?”
“好啊,女鬼是何模样,当会上一会。苏兄,你说今晚这女鬼会来吗?”陈季常走到这棵环抱粗的合欢树下。
“我们是为探查详情而来。至于女鬼是否愿意现身,这需要看缘分。至于‘女鬼’伤人的说法,陈兄你怎么看?”
“那位秦姓公子所受之伤,我让下人打探过。他从安国寺回家以后惊魂不定,惶惶然不可终日。的确是受过惊吓的样子。”
“难道说,真的是在安国寺内遇到什么令人万分惊恐的事?”
“苏兄,我还了解到一件事。下人还打探到给秦公子治病的郎中。这位郎中不仅在这次给秦公子开了安神的药物,而且还在不久前,给秦公子开了跌打损伤的外用药。”
“跌打损伤?”
“对。而且听传闻,是王员外派人把秦公子打了一顿。原因是秦公子缠绵烟花柳巷,又不知道怎么买通了王员外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帮他私下传信。这件事情被王员外发现了。”
“这两件事情可有关联?”
“并无关联。只是这秦公子,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安国寺受惊吓的人。”
“看来陈兄老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这方丈也不是未卜先知啊!”
“苏兄见笑了。愚弟只探得这段时间有几人在安国寺受到‘女鬼’惊吓,均没有受到太大伤害。这些受伤之人的共同点,除去书生身份,都是沾花惹草、薄情之辈。关于女鬼一事,偶有人提及,听到琴声。余不知音律,所以请兄长来寺一试。兄长果真能听到琴声。”
“听陈兄这么说来,这女鬼还是惩戒负心汉的女侠咯?”
“非也、非也。首先,尚不知女鬼是否存在。再者,就算是真有这女鬼为痴心女出气,于女鬼本身也是多有不利。既然做鬼,就应修得善缘,速速投胎,多沾因果,徒添戾气。”
“小女子芸娘谢过陈公子。”
“嗬!”
“公子莫怕!小女子不会伤害你们。”芸娘往后飘了几步,把自己往树影下隐了隐。
苏轼平复一下心情,看向芸娘。一袭白衣无风自动,半身隐在树影里看不真切。一头青丝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一个髻,垂下的鬓发遮住半张青白的脸。
“在下苏轼,见过芸娘。”苏轼上前见礼。“刚才陈兄所说,想必姑娘已经听到了。为何羁绊尘世,沾染因果啊?”
芸娘听到问话,獠牙龇出,阴风呼啸,合欢树叶沙沙作响,“那姓秦的,不是好人!他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没有取他性命,已经是放过他了!”
陈季常顶着猎猎阴风,问道,“姑娘可否细细道来?”
芸娘收敛了阴气,轻轻问道:“苏大人、陈公子,可知道倚云楼的云栽姑娘?”
“云栽姑娘一手清音,一曲绕梁,能听一曲琴歌,三生有幸。只是我从未见过。”
芸娘望向陈季常,哀哀地说,“是啊,一曲琴歌,名动黄州。有多少青年才俊为了能见云栽一面写文赋诗,有多少达官贵人只为听一曲琴歌投掷千金。当时的云栽,红极一时。可是两位公子,最近可听到云栽的消息?”
“这……”陈季常看看苏轼。
“陈兄家有河东狮,从不去青楼听曲。我也未曾听到有关云栽姑娘的消息。”
“你们怎么会听到云栽的消息?你们怎么会想到红极一时的一代名妓,会在会龙街破巷子里,久病缠身,捡破菜叶子度日。”
陈季常看向苏轼,发现苏轼也和他一样惊讶。实在想不到云栽姑娘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你们也想不到是吗?我也想不到。从云栽小的时候,我便知她心性坚韧。其他的姑娘或贬、或卖到倚云楼都哭闹不止。只有她,认真学艺。我那把琴最是难弹,蚕丝弦又粗,非使出大力,无法出声。所以每每云栽习琴,左手都会被弦磨得鲜血淋漓。这孩子一声不吭,继续练习。
青年才俊为她赋诗,她说这些人只不过是书中蠹虫罢了,不懂她曲意;达官贵人为她一掷千金,她说铜臭之物不过身外浮云。就只有这姓秦的,一幅丹青入了这孩子的眼。‘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这傻孩子以为秦公子和她一样,不卑不亢,毫无胁肩谄笑的媚态。其实那只是酸书生暗喻自己生不逢辰罢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陷了下去。那姓秦的越是不得意,云栽就越是小意体贴。她不仅用自己的体己钱给那姓秦的买珍本,还用自己的人脉帮那姓秦的牵线搭桥。
傻丫头啊,那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攀上了高枝,还怎么会低看你陪他在泥里的人?
后来,云栽唱哑了嗓子,被倚云楼的鸨母赶了出来。没有想到她却傻到把自己最珍视的琴送给了那姓秦的,要他把琴当了作为学资。这姓秦的转脸就勾搭上了王员外家的小姐。一床名琴,就被做了敲门砖。
我跟着琴一并被送到了王家。我恨那王家仗势欺人,我恨那王家小姐夺人所爱。可是,等我在绣楼见到那王家小姐,才知道她也是被那姓秦的欺骗的傻姑娘。”
“所以你就去找秦公子,报复他吗?”
“报复他?我就应该杀了他!他们竟然在安国寺厢房饮酒作乐,吹嘘是如何的……云栽那样痴情对待姓秦的,这姓秦的竟然污蔑云栽!他无耻!”芸娘长啸一声,血泪顺着脸庞滴落下来。“我只恨我自己,没能杀了这畜生!”
芸娘长啸一声,竟让苏、陈二人耳膜针刺一般。忽然听得从寺内佛塔方向,传来浑厚、悠长的钟声。芸娘的啸声一顿,收了脸上的血泪,微微欠身以示赔礼。阴风打着旋儿,芸娘消失不见。
陈季常唏嘘不已。“女子命如浮萍,已是不易,还所托非人,令人心痛啊。”
苏轼抬头看看夜色,“夜色已深,我们等天明再寻方丈问询清楚吧。”
“还有什么要问询的?芸娘并未危及他人性命,而且秦公子也无大碍。事情的来龙去脉芸娘也已交代清楚。”
“陈兄,那我问你。芸娘说,云栽姑娘小时候,用过她那把琴。芸娘是何人?从何处来?为何会藏身琴中啊?”
“这……想必芸娘是和这床琴有关联吧?”
“芸娘必是和这床琴有关联。那目前这床琴在何处?你在寺院厢房可曾寻见?”苏轼接着追问,“听芸娘说她跟着琴,去了王家。那么一定是琴在哪里,她就只能在哪里。我等并未在厢房寻见这床琴,那她缘何在安国寺内出现啊?”
苏轼明白,他这好友赤诚一片,断不会怀疑弱女子所说真假。俗话说“鬼话连篇”,这名唤芸娘的女鬼,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从芸娘的服饰来看,并不像前朝人士,说话口音也是本地口音。想来大宋开国也不过百年时光,想打听本地几十年一个叫芸娘的青楼女子并不难。既然芸娘栖身于琴中,必然和琴有关联。人死万事空,芸娘羁留于人世,一定有她的执念。她的执念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秦姓公子负了云栽姑娘,她就如此的愤怒吗?此事必有蹊跷。
今晚的钟声也未免太及时了些。这大和尚不仅未卜先知,而且装聋作哑的技术也是一流。佛门本就是佛光普照之地,怎会有不散的阴魂侵扰?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问便知。
后半夜翻来覆去,脑海中的问题挥之不去。好不容易捱到清晨,等苏、陈二人到达禅房,却被告知方丈闭关修行了,无法见客。
小沙弥把他们二人送至山门,对苏轼说道:“方丈闭关前有交代。苏居士、陈居士,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来。那间厢房也会一直为您二位保留。”
陈季常笑笑说:“咱们看看风景,慢慢下山,正好去吃午饭。而我又恰恰知道倚云楼附近有一家酒楼,菜色不错。”
苏轼接着说:“陈兄请带路!”
“苏兄请!”
倚云楼附近的酒家——丰庆楼,是百年老店。
这家店最有名的要数各种鱼脍,而这些鱼脍之中,最负盛名的是河豚鱼脍。一盘河豚鱼脍,切得鱼片如纸一样薄,装盛在汝瓷平盘中,就如碧波上绽放的白莲花。只有几十年功力的老厨师,才能把宰杀、切片、码盘,步骤流程如绘画一般行云流水。食客吃的是河豚至鲜,看的是技艺的至美。
一年只有一季能吃河豚,一季只有几天能约上几尾。能约上这河豚鱼脍的人,有两种人。这一种人,就有倚云楼的头牌名妓。达官贵人以能约上河豚鱼脍,邀请倚云楼的头牌作陪为荣耀。还有一种人,就是陈季常——琴棋书画、酒色财气无一不通。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能和陈季常称为知己。
陈季常带着苏轼走进丰庆楼后厨,主厨黄师傅就拿出了一壶荔枝酒,和一盘荔枝膏。
“你这猴儿,倒是腿快!小老儿刚起出来一坛荔枝酒,你就来了。罢,罢罢!帮我尝一尝,我这荔枝酒是不是要比春风楼的梨花酒余味更长!”
“哈哈哈,老远就在风里闻到荔枝的香甜气。我就知道是黄师傅的荔枝酒好了。我真是好运气啊!苏兄,人说这丰庆楼鱼脍一绝,那只是黄师傅的众多绝活里的一项。黄师傅酿的荔枝酒,才是绝佳美味!那是八仙吕洞宾闻到酒香,都会下凡来喝的酒!”
“你这猴子,惯会说话!今天哄得我老头子高兴,现在去做盘鱼脍,给你们下酒。”
“黄师傅且去,一会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酒、吃鱼脍,聊聊天。”
苏轼看向陈季常。陈季常解释说:“苏兄不知。这位黄师傅在这丰庆楼做鱼脍,已经做了近四十年。他的师傅——老黄师傅,也是这家丰庆楼的主厨。只要是在倚云楼稍有名气的艺妓都以能吃上黄师傅做的鱼脍为荣。待会稍作打听,等倚云楼上灯了,咱们再去!”
“来,且尝一尝老头子做的鱼脍!”
“黄师傅,快坐下来,一起吃酒!”陈季常拉着黄师傅一同坐下,感慨道,“哎呀,‘朝盘鲙红鲤,夜烛舞青娥。’有美酒,有佳肴,缺了美人呀!如果有云栽姑娘抚琴唱歌,这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呀!”
黄师傅抿了一口酒,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云栽姑娘的歌,好听!配我的鱼脍,少了点……我也说不清楚少了点什么。但是若是芸娘来唱,那就不一样!”
苏轼和陈季常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芸娘是谁?从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头啊!”陈季常给黄师傅斟上一杯酒,问道。
“你小子当然不知道了。那还是我师傅做百鱼宴的时候,我打下手,远远听见她弹琴唱歌。那歌声,像新鲜的鱼脍,会在你心里跳,还会像酿好的酒,有个小手在你心里挠,挠到你浑身通泰。”
“这芸娘,也是倚云楼的么?现如今她人在哪?”
“唉!红颜薄命啊!”黄师傅一口酒喝完,“这小云姑娘,和当年的芸姑娘一样。命也是一样!那么多青年才俊都没看上,不知道怎么就都看上了能画画的后生。这会画画的后生,都一样薄情寡义,小云姑娘哑了嗓子,可惜了当年的芸姑娘,命都没了。”
“没了?葬在哪里?会画画的后生是谁?”
“谁知道葬在哪里?也许是哪个乱葬岗子吧!”黄师傅喝完最后一口酒,双眼迷蒙,“那个负心的后生啊,或许倚云楼的彩鸾知道吧。老咯,尽说些想当年的话。你们接着喝,我再去给你们弄点下酒菜去。”
等到上灯时候,苏、陈二人辞别黄师傅到了倚云楼。
倚云楼灯火通明仿若白昼,车马络绎不绝。红颜易老、韶华易逝,这美人如春花般,一季败了,新一季的花儿又开了。云栽也如这暮春的残花一般,无人问津,初夏荼靡的鲜花儿夺走了年轻郎君的心。
“苏兄,就算如黄师傅所说,这彩鸾也已经艾服之年,该从何处寻啊?”
“陈兄,先进去,随机应变。刚才你请我吃鱼脍,现在我请你听曲!嫂夫人若是问起,自有我苏轼承担。走吧,走吧!”
倚云楼外门庭若市,进得门内倒是清净不少。照壁左右草木深深,石灯笼里的烛火跳跃,引领来人缓缓步入花园深处。深处的尽头,是一幢幢独立的小楼。
原来云栽住的小楼暂时还没有新的主人入住。院子中间一株合欢树,在月色中泛着光华。从树上滴落的黑色小果子,摔碎到地面上迸出胶黏的黑泥,是粉色绒花涅槃后熄落的灰烬。只有一位婆子趴在地上,拿着布子细细擦拭。
“哎,这里也有合欢树啊?倒是比安国寺厢房内那棵要粗壮很多啊!”陈季常拍拍树干,兴奋地说道。
苏轼看着这株合欢若有所思。
“两位公子,是迷路了吧?云栽姑娘的院子已经不接待客人了。”老婆子佝偻着身子,指向阴影中的另一条路,“公子往这边,寻其他去处吧。”
“老妈妈,我们不是来找云栽姑娘的。我有一封书信,是村里的同乡代我转交给彩鸾嬷嬷。”
老婆子侧开身去,连连摆手,“这里没有什么彩鸾、彩凤的。既然不是来听曲的,那就抓紧离开吧!”
“你这疯婆子,是不是又躲懒啦!妈妈可怜你,才把你留下洒扫。这合欢树不用你伺候!快去把后厨的泔水处理了!”小丫鬟噼里啪啦一顿抢白,拖着老婆子骂骂咧咧走远了。
苏轼看了看陈季常,陈季常点点头。苏、陈二人离开了倚云楼。
等第二天一早,陈家下人来报,找到了彩鸾嬷嬷的住处。恰好也在会龙街。彩鸾怜惜云栽哑了嗓子,白天各家收一些脏衣服浆洗、缝补,晚上去倚云楼洒扫,偶尔能从泔水桶里捞出来一些剩饭剩菜,供二人果腹、相依为命。
今日彩鸾嬷嬷准备出门收脏衣裳时,碰到了结伴而来的苏、陈二人。
“我就知道你俩并非送信之人,也没有什么同乡的信件。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彩鸾嬷嬷侧身让开小门,认命地叹了口气。“如果不嫌弃的话,进屋说话吧。”
会龙街传说当年宋太祖曾在这里歇脚而得名,如今是三教九流、乞丐流浪汉的棚户区。这间小屋正在街末尾处,幸得还有很小一间院子。地面上堆放着尚未清洗的衣物。院子里虽然阴暗潮湿但是打理得很干净。院子里唯一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晾晒着一些洗干净的衣裳。
“彩鸾嬷嬷,我们想请你说一说,芸娘!”
“芸娘啊,从何说起啊?”
“你最近可曾见过芸娘?”陈季常问。
“公子说笑了。小姐她已经去了三十多年了。等老奴把云栽姑娘安顿好,就能去地下见她了。”彩鸾微笑着说。
陈季常看看苏轼,看彩鸾表情,不似作假,应当是芸娘的鬼魂没有在彩鸾面前出现过。
“你为何照顾云栽姑娘?”
“倚云楼的妈妈念旧情,在小姐去世以后,收留我在院子里做洒扫丫鬟。直到云丫头出现,她身上的孤傲气质,还有不服输的拼劲,都像极了小姐。更何况,她还弹响了小姐留下的琴。”彩鸾的声音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是小姐最爱的一床琴。这床琴只听小姐的话,只有她才能演奏出绝妙的音乐。小姐去后,这床琴就哑了。不论是换弦,还是找斫琴师傅修,都不能恢复全盛时期的音质。一群小丫头进园子里,选筝的、箫的,学舞的,就只有这丫头挑了琴。也不嫌琴声哑,硬是一点点练,磨破手,沾着血一点一点把琴养了回来。我就想,这琴是小姐的,当是云丫头的半个师傅了。我就代为照顾,算是小姐的技艺后继有人,也是报答云丫头养好了小姐的琴这份恩情。”
彩鸾嬷嬷一声叹息,“唉,谁知道云丫头用心血养好的琴,如今又成了哑琴一床呢?”
“养好的琴为何会又哑了?”苏轼追问。
“那秦公子为了讨好王员外,从云栽姑娘这里骗去。谁知道王员外得知琴的来历,并不欢喜。把秦公子打了一顿,琴也扔了出来。”
“如今这琴可在你处?”
彩鸾摇摇头回答:“云栽如今只想忘却前尘,普通度日。老奴也不会这琴艺,更不知如何养它。想着也许是这琴和云栽姑娘的缘分尽了,要跟着小姐走了吧。所以把琴埋在了合欢树下。”
“合欢树?是倚云楼院子里的那棵?”
“是安国寺的那棵合欢树。倚云楼院子里那棵合欢树下,是小姐。”
“合欢树!”苏、陈二人不约而同惊呼道。
“为什么埋在合欢树下?”两人再次一齐说道。陈季常很不解。既然一生被青楼所困,为何死去还要继续待在那里?苏轼看向彩鸾,接着问道:“既然可以把芸娘的尸首埋在合欢树下,为什么要把琴埋到安国寺去?”
“小姐一直都在等安公子。虽然我们都说,安公子一去不回,一定是另结新欢,让小姐不要再等了。但是小姐不信。小姐她每天都在合欢树下等她的安公子,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她只怕她的安公子回来找不到她。小姐最后的遗愿,就是让我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好让她可以等到安公子回来的那一天。”
彩鸾拭了拭眼泪,接着说:“我听说执念太重的人,无法投胎。我的小姐已经够苦了。我不能违背小姐的遗愿,但是又希望她能放下执念,早日脱离苦海。所以我把琴从王家门外捡回来,送到了安国寺。安国寺的主持方丈说,琴是小姐的喜爱之物,每日浸润在梵音里,也能帮小姐减轻执念。我这才把琴埋在安国寺的合欢树下。”
听彩鸾说完,谜题已经解开了。
之所以芸娘能出现在安国寺,原因是因为她的真身在这倚云楼的合欢树下,这种树成为了她的媒介。而她可以出现在王员外家,是因为那把琴,琴是她的喜爱之物。芸娘对负心之人,露出厉鬼样,是因为她对负心人的执念。但是芸娘没有伤害他人性命,是因为这么安国寺诵经间接地消除芸娘的戾气。
谜题解开了,还任由芸娘在人间徘徊吗?是走,是留,交由芸娘自己决定。
又到了上灯时候,苏、陈二人,再次来到倚云楼,云栽的停云小筑前。
“芸娘,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请你现身一见吧!”
“苏大人可调查清楚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些人自诩青年才俊,只要不做亏心事,我芸娘自不会找他们。”
“芸娘,你已经是鬼魂,就应当去鬼魂应去之地。人间的事,自有人间的规则来管理。”陈季常劝解道,“你在人间滞留越久,神志就会越模糊。还记得那晚,在安国寺的钟声吗?到最后,你会被执念所困,成为没有神智的地缚灵,魂魄消散在天地间,你也愿意吗?”
“陈公子,你是读书人。想必,你应该知道‘君子守信,虽九死而不悔’。芸娘我虽是一介女流,但是我也知道‘重诺守信’这几个字。”
芸娘望向苏轼,“苏大人,你说。你们读书人的承诺呢?你们读书人的守信呢?”
“安郎,你说让我等你考得功名,便娶我为妻。为何我迟迟没有等到你?难道,是你忘了当年我俩情投意合、缠绵恩爱的日子了么?安郎,你说这世间,除了我,无人懂你。古有伯牙子期,今有我芸娘做你的知己。安郎,你说合欢花开,你就会回来。我说我会一直在合欢树下的等你。可是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我都已经记不清等了多少春秋,我还是没有等到你呢?“
芸娘眼里流着血泪,脸上挂着惨笑,脚步踉跄。“音音音,尔负心。尔负心,真负心。辜负我,到于今。记得当年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撇我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流水高山何处寻。悲悲切切,冷冷清清。悲悲切切,叫人怎禁。”
芸娘凄婉地歌声让人动容。
“我为你守在这倚云楼,得罪权贵,被鸨母责打,遍体鳞伤无药医治。我因为你,被鸨母赶去做工,三九严寒,手脚冻伤鲜血淋漓。我因为你,三餐不继,姐妹们说你薄情寡义,我不信!我和她们闹翻、断绝来往,最后落得众叛亲离。我因为你,相思成疾,一方丝帕血迹斑斑,分不清哪些是擦拭的眼泪,哪些是咳出的血迹。就算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负过你!”
“是你!是你负了我!”芸娘一声悲泣,“我恨你!我恨你薄情寡义!我恨你欺骗我、利用我、抛弃我!我恨你,我死了都不得安息!”
“小姐!”
四起的阴风猛然一顿,卷在半空中的合欢花落了下来。
“彩鸾?”芸娘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小姐,你怎么落得这般模样?安公子他……小姐啊,不值得啊!不值得……”彩鸾泣不成声。“小姐,我就不应该听你的遗愿,将你困在这合欢树下。怨我啊,怨我!”
“彩鸾,别哭。别这么说。”芸娘也低声哭泣,“人有三千生老疾,只有相思无药医。爱他,是我选的。等他,也是我自己选的。死后迟迟不入轮回,游荡在世间,也是我选的。怨不得别人。
开始的时候,我要等安郎。我想象他回来,看到我惊喜的模样。后来等啊、等啊,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我就想,等安郎回来我要生他的气,我要不理他,让他哄我。到后来,我不生气了,我就祈求上天,只要安郎能回来,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还是没有等到。我就这样等啊,等啊……
再到后来,等了这么久,我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我去轮回忘尘台上,发现安公子早就忘了我,我情何以堪?如果我在黄泉遇到了安公子,我要如何呢?如果我喝了孟婆汤,忘了安公子,那我等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呢?”
芸娘低头,停了许久。“彩鸾,我……就这样吧。我知道我等不到安公子了。但是我也不想去黄泉路上,也不想再世为人了。”芸娘抬头看着树冠上的合欢花,“就让我和这树花一起吧。”
“苏大人、陈公子,芸娘谢过您二位。”芸娘福身行礼,“烦请您二位,帮我照顾我的彩鸾,她辛苦半生,晚年应当平安和顺。明日清晨,你们从树下把琴取出,琴音清亮醇和,作为谢礼。”
芸娘启唇唱道:“音音音,尔负心。尔负心,真负心。辜负我,到于今。记得当年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撇我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流水高山何处寻。悲悲切切,冷冷清清。悲悲切切,叫人怎禁。”
鸡鸣三声,合欢花的树冠轻颤,晃动着微光。“彩鸾,就此别过。”安国寺的钟声响起,芸娘化做合欢花的花瓣,如粉色的丝雨,在第一缕曦光中,散了。
后记:《琴学入门》和《琴学初津》提到《相思曲》又名《古琴吟》,是苏东坡“宿灵隐山房,夜半闻女子歌”,跟随她歌声,直到墙下而消失。第二天挖掘出一张古代的琴,依据那一首歌而作了这一曲。
《重修真传》琴谱和《理性元雅》说法是,宋代的大诗人苏东坡常“携妓抱琴”“游琼州红佛寺”,后来此妓忽然病死,苏东坡用琴作为殉葬品,“葬之寺后粉墙西”。又过些年,琼州太守晚上住在红佛寺:“忽闻女子哽咽悲声”,长时间不停,第二天加以追究,只有一位老僧人说道曾有上述那末一段事,悲歌的也许就是这个女子的灵魂。太守命令开挖其墓葬,发现一女子抱着琴,还有一阙词,名《相思曲》。
苏轼和陈季常的友情,无关功名利禄令人羡慕。所以把《古琴吟》的故事,改编到了黄州,苏轼和陈季常在一起的时间。根据历史记录,苏轼到黄州已经四十五岁左右,所以在本文中把他的年龄进行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