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书还得才子来评,如果是庸人妄评,用句如今流行的词语来讲,叫作“打脸”。
说起来有十多年没碰水浒,今年翻出来“金批”,完全是每年读一本武侠的惯例到了今年发现无书可看。老金的一十四本,三联版读了数遍,新修版却一遍都读不下去。古大师的几个系列差不多也读完,留下《武林外史》和《大旗英雄传》做个念想。梁羽生两大师文笔太旧,不喜欢。新派的几个又大多不认识,不愿浪费时间筛书找书。恰好手头一本金批的《水浒》,拿来当做武侠书看看刚合适。
老金批的《水浒》和我少年时读的《水浒全传》像是两本书。首先老金砍了一半内容,批到一百单八将排座次就结了书,把什么闹东京,败童贯,抓高俅,征辽田王方悉数砍掉,更别提最后的廖儿洼。我猜,以老金的才华,批完全本不在话下,之所以砍了,除了前半本写的更好一些之外,还有老金自己的原因。老金性情中人,光批前半本就数度落泪,林冲休妻他哭,武松别兄他哭,李逵背母他又哭,这要是批到征方腊十停去七停,鲁智深坐化,小乙哥射雁,老金非得哭吐了血。这样想来,四大名著,原来本本都是悲剧:《三国演义》有关公的麦城,白帝城的托孤,五丈原的秋风;《西游记》有头上的金箍,肮脏的神佛;《红楼梦》就更厉害,“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楼,眼看他楼塌了”。由此可见,悲剧才是文学之巅。
读金批的《水浒》,一要看施老先生的巨著,二要读老金的妙笔。施老先生笔下一百单八人,写出一百单八种性格,只此一点,施老的笔力就已经震古烁今。可偏偏这一百单八种性格,又有不同层次的功力在里面。同样是写好汉:
“鲁达是阔人,宋江是狭人”
“林冲是毒人,宋江是甘人”
“杨志是正人,宋江是驳人”
“柴进是良人,宋江是歹人”
“阮七是快人,宋江是厌人”
……
一百零七条好汉有一百零七个面孔,而宋江一个人面对每一个人时的面孔又不一样。施老爷子厉害之处,便在于笔下的千人千面。对比其他中国古典小说里面的人物塑造,比如《三国演义》中曹操麾下五子良将,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闭上眼一想,都叫罗老爷子写成了NPC,除了盔甲和名字不一样,别的似乎都差不多(当然,罗老爷子扬刘抑曹,这么写有刻意成分在里面)。而施老爷子下笔,七十个回目,明明十回给了鲁达,又十回给了武松,可是偏偏写尽一百单八将。更厉害的,是一个人物连着一个人物,史进的故事里串出了鲁达,鲁达一条线串出林冲,林冲串出来柴进,杨志,杨志又串出来智擒生辰纲的七个人……如此这般,甲的故事里面有乙,乙的故事里有丙,丙的故事里有丁,丁的故事里有听说了甲。每个人既是自己故事的主角,又是别人故事里的引子。所谓“古人出笔,有无数方法:有正笔,有反笔,有过笔,有沓笔,有转笔,有偷笔”,《水浒传》中这所谓的移云接月之术,寻常作家学得两三法就当有作品传世,施老爷子却能万法归宗,笔下浑然天成,而且更加难能可贵之处,笔下之人在自己的故事里什么性格,到了别人的故事里还那个性格。七十回读下来,人物既性格分明,又主次有序。施老爷子笔力之强,真天人也!无怪乎连第五才子金圣叹都成了脑残粉,批注之中赞不绝口。“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夸人夸到这么有才华,古往今来,金圣叹先生,独一份!
说到金批的《水浒》,到总让我想起98版的央视《水浒传》。当年年纪尚幼,总爱看武戏打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如今回想,这一版演的简直是神作。尤其以李雪健的宋江为魁,做小吏时的春风拂面,浔阳楼醉酒后的本性流露,曾头市晁盖丧命后的野心,一百单八将集齐后的得意,收招安后的谨小慎微,征方腊后的失落,我猜李雪健当年演时一定读过金圣叹的批注(金批的宋江就很有层次感,比之毛宗岗批的曹操,真的是强过百倍)。宋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句话说来,宋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他最复杂,复杂到好像其他一百零七人都像是他性格某一方面放大后的镜子。卢俊义是他向往的体面,吴用是他“少有权谋”的自负,鲁达是他面子上的及时雨,柴进是他骨子里的乐善好施……。我读遍四大名著,外加一本《金瓶梅》,如宋江这么复杂的角色,五本书加起来都无处其二。读懂了《水浒》便读懂了社会,懂明白了宋江,也就读明白了中国人。
本书有一处诟病,就是金圣叹先生修改过多,建议各位看时可以对照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来看,一家之言,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