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置身在一片绿植之间，白衣的艾博士看起来像个精灵。

只是这时候，急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无所事事的艾博士因此又像一株绿植。

在空中，人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疾病，但大都不太紧迫，因此虽说是“急诊”，艾博士的工作其实鲜少忙碌的时候。或有紧迫些的，也不过是划破手指之类的小伤，她也很少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她的首席助手小赵处置。小赵，也是她唯一的助手。

况且，有一些奇怪的疾病也不是她能治得了的，她也就不会太费心思。比如乐毅的厌食症，她总以为是个可爱的玩笑，因此一点儿也没当回事。

“知道，你只是吃不下东西嘛！”有一次，她这样对乐毅说道。于此同时，她用指尖沾一点自己没有吃完的冰激凌抹在乐毅的嘴角上，又问道：“味道如何呢？”

乐毅用舌头舔了舔，过了一会儿才说：“太少了，没尝出味道。”

乐毅觉得自己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冰激凌。

那时候，他正被绑在冰凉的手术台上，身体一点儿也无法动弹，而无影灯的光那么刺眼，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这样呢？”她又伸出她的指尖。

可是这一次，乐毅却有些气恼。“可是，”他这样问道，“谁能舔到自己的鼻尖呢？”

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谁说他有厌食症呢？他只是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爱吃的东西。

只有乐毅自己明白，他是真的有病，而且病得厉害。否则他也不会这样赤裸着身体，提心吊胆地任由别人的摆布。不幸的是，大多数的时候，人们甚至连自己的心也不懂，又怎么会了解别人的心呢？

这时，小赵双手捧着一个手术碟——好像交集的餐盘——走了进来。乐毅的身体随之有些挣扎，却又毫无办法。手足无措之际，为了转移心里的恐惧，他又伸长了舌头去舔自己的鼻尖。

小赵也笑了起来。

谁说他有厌食症呢？

“怎么？又打算退缩了？”她很容易就看穿了乐毅眼睛里的犹豫和畏缩。

乐毅很想说不是，但是心虚得很，因此说不出来。

“可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小赵接着问道。

她把手术碟放下，乐毅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碟子里有一只巨大的注射器，还有一瓶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红色液体。

乐毅连忙否定说：“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要治病——”

小赵打断了他的话。她也学着艾博士的样子伸出一根指头，在乐毅的额头上轻轻地一点。“老是反反复复的，下不了决心，这可不好。”她又模仿着艾博士的口吻说道。

“可是，”乐毅还想继续争取，“我只是想要治愈我的厌食症呀。”

“男人嘛，总该果断一些，那么优柔寡断的，怎么成呢？”小赵却不理他，又用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总是婆婆妈妈的，又像什么样子？”

“可是，”乐毅苦着脸，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并不是想变成真正的植物呀。”

“知道，厌食症嘛，”艾博士又笑起来，“你只是吃不下东西——”

“而且，”乐毅几乎落泪，“我是真的好饿呀！”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呐，他可真瘦呀！”这时，小赵说道。自然，她才不会真的关心乐毅的烦恼，很快就被乐毅的裸体吸引。“要我猜，”她又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尖尖划过乐毅怀里那些凸起的肋骨，“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石头吗？你看，这是有多硬呀！”

“石头吗？”乐毅似乎吃了一惊。他很想说不是，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这个事实。“然而，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镜子前，乐毅审视自己，像面对一座废墟。而自己的内部分明是一片荒芜。

“是呀，”艾博士则这样附和道，“如果再不吃点东西——”

“也许会死掉吧？”乐毅说。“然而，我又能怎么办呢？食物在毒害我呀！”

然而，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依旧舔不到自己的鼻尖。

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像是不知不觉、又像突然发生的，食物早就摧毁了他的肠胃——这也是无可奈何，然而厌食症更有可怕的一面，它更加剧了灵魂的饥饿。

食物首先摧毁了人的肠胃，继而摧毁了人的灵魂，人却从不知道食物是一种毒药。

食物在毒害我。

所以乐毅才会那么嫉妒，但不是嫉妒那些对食物免疫的人，而是嫉妒那些植物。

因为植物不需要进食。

不需要像红细胞吞食白细胞那样进食，像秃鹫吞食腐尸那样进食，而是仅仅依靠阳光和水就能够存活下来，而不必担心肠胃被伤害，连灵魂也被荼毒。

也不必吃恶心的咖喱拌饭，还有黏腻的麻婆豆腐。如果真能这样，哪怕让我变成一棵植物呢？

一棵致力于研究古生物学的植物，他有双手用来工作，有双手用来行走，嘴巴就专门用来说话，唱歌，以及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乐毅又大声地强调一遍，“我并不是想变成真正的植物呀！”

“知道，”艾博士又笑起来——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一棵致力于古生物学研究的植物，但又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一个人，对不对？他有双脚用来行走，有双手用来创造，有嘴巴却不用吃饭。只要一点阳光和水，他就能存活下来，嘴巴就只用来说话，比如甜言蜜语，用来歌唱，比如爱——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

“还，还有——”乐毅又热切地补充道。

“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我也知道。”说着，博士就弯下腰来，在乐毅的唇上轻轻地一吻。

“对，对！”乐毅的眼在放光。

“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我也知道。”见艾博士转过身去，小赵也弯下腰来，也在乐毅的唇上轻轻地一吻。
“对，对！”乐毅的脸在发光。

小赵又说：“我还知道，有个人那么爱你。”

“你看，”这时，艾博士转过身来，手中举起一只装满某种红色液体的注射器，无比骄傲地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乐毅忍不住胆战心惊。“冰，冰块吗？”过了几秒，他才故作轻松地问道。

“不，”小赵也学着艾博士的样子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到底是什么东西？”乐毅心惊肉跳。

“来自加那利岛的龙血，”艾博士神秘地一笑，同时推动注射器的芯杆，说道，“出自于世界上最长寿的生物，它们的寿命高达一万年。而今，它已经与你的基因完美融合。”

一滴红色的液体自注射器的针尖缓缓滑落。乐毅这才想到，那里面除了龙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而且，我还期待着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艾博士又补充说。

“我不会真的变成植物吧？”乐毅觉得口干舌燥。

“不会，完全不会！”艾博士想要打消他的顾虑，随之露出一张诡异的笑脸。“还是说，”她又打趣道，“你其实有些期待呢？”

“不，不，”乐毅连忙否定说，“我只是吃不下东西。但我其实并不挑食。”

乐毅一直到现在也没明白，他只是想要治好他的厌食症而已，怎么却渐渐成了艾博士的试验品，并最终把变成植物当成了目标呢？

甚至还要长生呢！关于这一点，他是尤其不信的，那样的不切实际，不是疯了吗？

“然而，”现在，乐毅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是这样想着，“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不要变成青蛙的。”

他只是这样想着，热切地想着。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又高叫了一声：“汪！”

“然而，你总是有办法的，对不对？”那时候，他也曾这样问过。

“你是对的，”艾博士这样鼓励他说，“根本不用担心。”

而且她那么美，又那么温柔，甚至愿意亲吻自己。

还有小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