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带着行李,爬上大yaitou,爸爸在路边等我,他报过孩子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假期我不用再为带孩子发愁了。
两扇大铁门,应该有快30年了,还是忠诚地守护着家。院子比记忆中小点,北屋门也变得很小,西屋门口的南瓜比记忆中更绿,西屋南屋的红墙三四十年没有褪色,红砖真经得起风吹雨淋啊,水泥地有很多处秃噜了,小北屋自从那年烧坏了,还是老样子,“颓圮的泥墙”,水泥缝砖缝里能长的地方都长着小草。
屋里没有变化,家具还是那些,有的位置变了一点,很多比我的年龄还大,但是爸爸妈妈养护的好,不显得破旧,也可能是我带着滤镜。
爸爸的头发白了很多,再过几年就全白了吧,他比记忆中矮了一些,人老都这样吧。他去南屋给我们做饭,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他做的饭,煮的包子,妈包下的。
绘绘没了,家里少了很多声响,以前他总会拖着铁链子站着北屋窗户底下旺旺咬,我上次回来他还认识我,但他老了,记得我不多,跟我很生。他会咬我的小孩,我笑小孩:家里你谁都不怕,土霸王一样,就怕绘绘。绘绘从来不惯着三四岁的熊孩子,按照狗的年龄,他那时候相当于人类90多岁,在村里的狗中是个威望相当的老爷爷,他从来没给过我家熊孩子好脸色。他那时候很老,精神不好,胃口差,都懒得叫了,还是会威慑住我的小孩,小孩也很敬重地回避他。
现在绘绘没了,半夜醒来,我习惯支起耳朵听听西边窗户底下狗链子嘡啷嘡啷的声音,听一会儿才反映过来,绘绘没了,看护我家二十年的老伙计,没了。
都出去干活了,老的少的都不在家,绘绘先寄养在大舅家,后来又去北邢姑姑家,去年11月,冬天很冷,应该是下雪了,绘绘死了,姑父把他放村里垃圾桶。
每次说到这里,爸爸都说应该把绘绘埋在咱家北山花椒树底下。
北山,绘绘应该经常去吧,跟着爸妈在那里种地瓜,摘花椒,给苹果树打药上粪剪枝。北山上能直接看见俺家,绘绘应该也看过很多次,他奔着那红瓦房顶,闻着家人的气味,就自己回家了。
我觉得绘绘应该埋在后冷峪,那里有我的爷爷奶奶,大爷爷大奶奶,他们两兄弟的坟在一块地里,还有前几年我大爷,往南下去几块地,还有俺老爷爷老奶奶。大爷没了,可能就只有俺爸能找到老爷爷的坟了。大娘应该能找到,她信教,不知道上不上坟。
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不准设庙。庶人忙忙碌碌,哪有条件记得高祖远祖?
绘绘应该埋在后冷峪,爷爷以前也很喜欢他,说他灵泛。
那年绘绘还是个少年狗,喜欢出去玩,有时候自己挣开链子跑出去。有段时间,他发现脖圈挣松了,以一种窒息的方式,把狗头从脖圈里挤出去,我亲眼看见的。有时候就磨链子,挣链子,有一次链子真的断了,他一溜烟跑没了影。我很为绘绘高兴,那时候我也喜欢出去玩。爸妈却要去找他回来,我问爷爷,为啥不能让绘绘出去玩一下晌,爷爷说他,他带着链子出去,怕缠在树上墙上,跑不了,干渴死了,饿死了,挣累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才恍然大悟,我那时候也傻啊。后来在马传长家墙外菜园里找到了绘绘,他真的缠在树上动不了。
绘绘没有衣服,他住的地方狗毛也没了,他拉尿的地方长着韭菜和杂草,我不知道有没有狗的衣冠冢,如果可以,我应该捧一把绘绘趴窝的土,埋在后冷峪。
再喂一只吧!爸爸坚决地说:不!死了怪疼得慌。
绘绘死的那天,我们家四个人,每个人都在自己打工的地方,我们都哭了半夜。
齐桓公墓坑里随葬了车马,秦始皇随葬了兵马俑,那是能使君主生前的志向和底气。庶民没有多大志向,种地打工一辈子就是想家人过得更好,死后还能在一起,所以绘绘埋在后冷峪可以先陪爷爷,绘绘也不孤单。
妈妈说,有次她打工放假回来,去舅舅家看绘绘。喊了很久,绘绘才从窝棚里出来,看了下是我妈,就调转身子回窝了。妈妈说:“’那是绘绘怨咱。”
时代变革从来没有这么快,以前村里二百多户人家,一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现在村里没有小孩,学校早就荒废了二十多年。自从有这个村子,恐怕从来没有人敢想到现今这地步。镇上的小学初中,每个班只有一二十个学生。路上很少看见小孩,偶尔有些十来岁的少年骑车飞过,小学生基本没看见过。自有这个镇以来,恐怕谁都不敢想能到这地步。现在我们相邻的两个镇已经合并,学校医院还没合并,但是应该不远了吧。
从前路上到处是孩子和狗的村子不见了,连村里的傻子都被送走了,时间送走了很多东西,我回来了,在背人的地方哭着自己和村子。我不知道该像绘绘那样怨时代抛弃了我的村和镇,还是就在漫天风雪里静静看着一切记忆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