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颜氏家训•风操》)
颜之推之后一千五百年了,在我老家安吉,这个风俗仍有余绪,不叫“试儿”,叫“抓周”,杨绛在《围城》后记里提过一笔,她说的是无锡。
我妈说,我周岁生日那天,也抓过周。自然没有“珍宝服玩”,我奶奶我爷爷联合我爸妈我孃孃,找了一大堆可能对我产生诱惑力的物件,包括农村记工分用的破本子、我姐穿过的小裙子、我爸正在用的旧钢笔、我爸从民办小学拿来的小人书、家里盛放咸盐的瓷罐头、一分钱一粒的花生糖以及砧板、菜刀、秤杆儿等等,在饭桌上摆了一整圈儿,然后把我像电动玩具似的摆在中央,“观其发意所取”,然后我像电动玩具似的,开始匍匐转悠。我妈说我转了足足三圈,最后终于抓了我爸那支金星牌钢笔,死握住不放。所谓终于,是因为我的眼睛和手曾经先后在糖果和裙子上有过逗留,犹豫之后,又转移了。我奶奶据此断定,抓笔好,日后像我爸,字写得俊,当老师,要抓花生糖可完蛋了,嘴馋,没出息,要抓裙子更完蛋,假女子,更没出息。我的字后来比我爸还俊,高中时学郑板桥,去镇上摆摊儿卖过春联,但我始终没当上老师。笔对于我只成为一个魔咒,一个密码,缠绕至今,无法解脱。
现在想,当年抓了任何东西,幸许都不逊于钢笔,抓工分本子没准儿现在已经是上海九号线工程队包工头了,抓裙子没准儿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女装品牌了,抓小人书没准儿现在已经是贺友直了,抓盐罐头没准儿现在已经是大盐商垄断一片海了,抓菜刀也不见得就发展成我奶奶预言的杀人犯,没准儿现在已经是菜刀版张小泉了。
一支钢笔在周岁的我眼里,究竟能是什么东西?
02: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颜氏家训•治家》)
“仗打和责备能加增智慧,放纵的儿子使母亲羞愧。”(《旧约•箴言29:15》)
这是所罗门说的。索性替他说得再明白些:
“出娘胎之后,三岁之前,能打,挥巴掌则打;三岁之后,十岁之前,能骂,批脑袋则骂;十岁之后,十八之前,能不打则不打,能不骂则不骂;十八之后,死了之前,性情已定,真身已现,是人是鬼改不了了,爱怎样怎样吧。”
自小挨 的打少。能够记得的最后一次挨打,是十二岁,课堂上给同班女生递纸条,写“放学后,水库边”,言简意赅,春秋笔法,不幸给政治老师就地抓获,当场破解,向家里告了一状,被我爸一顿暴打。此后只在课堂外递纸条。
十二岁以后仍有许多挨打机会,却再没挨过打。没深究过原因,大概我爸认为我在十二岁已经定了型,比我自己划分的年限略早了几年。
03: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颜氏家训•教子》)
不趋炎,不附势,不赶热门,不追逐时尚,倘若生在现在,颜之推的儿子在他老爸的家训下,轻易难混。
读美院,做名记,考公务员,念MBA,上湖南卫视,哪波不是热门,哪个不是时尚?
细数而立之前,要找悔事,只做过一件悔事,高中选科,选读了理科。
不该想的时候想太多了。理科好,理科热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将来就业范围广。历史老师、政治老师、班主任语文老师轮番找我谈话,找我妈谈话,说我文科天份高,劝我扭转取向,未遂。后来我语文考了一百四十七(满分一百五),物理化学考了一百二(加起来)。再后来,我把数理化全忘了,只记得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品了。我没能成为钱伟长。
偶尔还会想,都是时尚惹的祸。当初若是被老师们说动,改选了文科,是不是就没有韩寒了?还是反过来,理化考了一百五,语文历史考了一百二?
人生如戏,但是一切没有NG。
命里该睡天桥横尸街头的,做不了显贵。命里好这口的,错一百次,还是好。
04: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颜氏家训•勉学》)
薄技在身,不啻积财千万。
好多前年,一个长得像梁实秋的老教授对我说,人这辈子,可以没别的,不能没有一技之长,有了一技之长,饿不死。他说他中国人大毕的业,这辈子的一技之长,就是政治经济学,到哪讲课都是正教授。
好多年后,做总监,应聘设计师,对小弟弟说,人这辈子,可以没别的,不能没有一技之长,有了一技之长,混不死。差一些的,揣支钢笔可以走天下,为客户写策划,一纸五位数,为自家做稻粱谋,然后回去写自己的性灵文字,一笔两用,不关电脑屁事儿;好一些的,借助G5苹果机器,可以做设计,抄袭一百张欧美的稿子唬弄客户,原创一百张自己的稿子扩充元气,但关键是揣个盗版设计软件要能横行天下。
人心不古,世道也不古了。颜之推那会儿,熟读六经,走正途的安邦定国,跑邪道的祸国殃民,总之是件事儿。二十一世纪了,薄技太薄,要依赖的附属品太多,念想越来越杂。
指望哪天牛逼了,口述策划书,一纸十万,手写大纲加零,PPT版再翻倍;口述约稿,一千块每百字,手写加零,WORD版再翻倍。眼瞎了口哑了,一律以电子版计费。
05:
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槊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辩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颜氏家训•勉学》)
以前有个女友,跟我一样,也做广告,但是不做策划,做设计。女友告诉我,他们创意总监真烂,从来不领着他们一块儿碰脑袋,出创意,所有创意难题全让下面创意小组自行搞定,居然月薪五万。我说,只有假糊涂,没有人是真傻逼,老闆们也不例外,你们总监这么烂还能月薪五万,自有非常人所及的过人处,给你,你不敢拿。
宰相不该问皇帝这么菜为什么还是皇帝,百姓不该问宰相这么贪为什么还是宰相。天行有常,陈力就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必不服,要学会消停。
是我的神笔自然归我,是我的属下自然归我。我可以犯傻,自有人灭我。你不能犯傻,只需要看我。周润发说:“我不给你,你不能抢。”觊觎的东西,给你,你不敢拿。个中道理,等你是皇帝是宰相那一天,自能明了。
06: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颜氏家训•治家》)
骗过书,窃过书,换过书,反复重复买过书,唯独不曾借过书。至今没有在图书馆阅览的习惯。
书唯借不能读也。
用语文模拟答卷骗过立志考浙大的同学一本《史记》,中州古籍版,书脊死厚,字迹贼小,被我分别拆钉成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轮流贴身带,后来有了中华书局套装版,自钉版送了表弟。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读到《谈艺录》,恶向胆边生,月黑风高读者寥落的圣诞夜,被我抛到馆下柔软的草地,心跳着揣回寝室去。用所有初版本钱钟书著作,换了女同事一整套全新三联版《钱锺书集》,典型的陆智昌面孔,皮肤白过我女友。反正都读过了,反正都读过了也做不出《管锥编》式的琐碎学问,想不出落英缤纷的尖刻比喻,刷新一下,摆着好看。
也有补旧书的习惯,不是为做士大夫,纯是出于洁痞。旧书买来,务必签名,写日期,记价格,压印,全是流水线的强迫症。
因为不求甚解,所以眼中无圣人。但是颇有“肃敬对之”的人以及“贤达姓名”,司马迁、辛文房、刘义庆等辈皆是,俱往矣。嫉恨文字几乎被他们写到了绝境,恶毒起来,悄悄“秽用”一下,否则我辈出路何在。
07:
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颜氏家训•勉学》)
学者梦破灭以后,自知做不了老钱做不了吕思勉以后,开始向诸葛亮看齐,读一切书本只观其大略,看一切事物只穷其表象,相信心灵召唤。以前读《论语》,大约也会揣摩孔子是“居”在卧室还是教室,现在,一个两米好几姚明似的大高个,只当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儿时读《十万个为什么》,觉得真渊博,现在再读,觉得大多不关风与月,知道不知道影响不了美好的生活。无知导致探知,过火儿的探知导致更多的无知,差不多可以了。
零八年很佩服的广告语是三得利的“暖啤暖意,都在酒里”。
零八年最佩服的广告语是IBM的“停止空谈,开始行动”。
商业如此,文字如此,学问如此。
08:
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麤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颜氏家训•文章》)
颜之推花三百来字数落了过去、当代几乎所有牛逼人,归纳起来一句话:文人相轻,写字人相贱。
放眼平生空四海,乍看原本顺眼甚或心仪的,再读,眼里净是沙子:周树人的中文到底通是不通?朱自清能写男人文字否?李敖口气吞吐五百年,究竟哪篇文字哪本书能流传五百年?季羡林懂得好几国外文,只是中文寒碜,竟能把鲜活的文字写死;王蒙油滑,官腔;余华甩不掉的乡下泥土味道;石康一身臭男人味道;王小波暴露痞,下笔离不开的小和尚;海子也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八个字,却给东海房产商剽去做了广告词;余秋雨矫情,大个便也要扯上文化苦旅;阿城文字太腻,太稠,早几年前已经挤不出奶;卫慧半干不湿;余光中写诗严重口吃;王朔自称跟《红楼梦》比,等急了一班“红学”爱好者们……不能悉数,大较如此。
文章之门既窄其宽。也“每尝思之”,什么是好文章,如何写出好文章。一边苦苦修炼,一边归为三端:
中流。写字的不可以太穷,不能游魂似的晃荡在最低层,不能总睡硬板床,不能总啃冷饽饽,不能总等着下一张稿费单子请女友吃圣诞匹萨。写字的人太穷容易急,容易燥,容易犯贱,容易抱怨,心智薄弱,下笔一口一个日社会他妈。颜回就着凉水吃白饭,是因为他是颜回,是因为上面有孔子顶着,是因为他想做安贫乐道的标杆,没见他有什么惊世的文字传下来。上下五千年,最好的文字从来不是出自一日三顿半饱不饿的人。写字的也不可以太富,不能是财大气粗的企业家,不能是空中穿梭的CEO,不能是玩篆刻读《人民日报》的官家显胄,不能是拥有私家藏书楼的准读书人。写字的人太富会睁眼瞎,看不见时代的阴暗处,会拿真相当风月,会在水深火热中翩翩起舞。宋徽宗写得一手好瘦金,写不出王羲之的兰亭叙。死命想写的人,得生活在中流,做文字的砥柱,行走在被生活宠幸与嘲讽的边缘,懂得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知道司马迁被割了下体却能免费自由出入国家图书馆的好与坏。
本心。字是拿脑袋写的,不是真拿笔柑写,拿键盘敲的。颜之推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写字的可以没有大道理,可以没有大气魄,可以没有大事件,可以没有大文采,可以没心没肺没头没尾,可以是清清如水,可以是金刚努目,但是不能不是发乎本心真情流淌。一本《新华字典》,最常用的字三四千,是人抓过来一把就能码,能码放到最停当,常常不是技术活,是智商。
斤两。写字的可以相贱,前提是也要自知斤两,别真以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文章终究是别人的好,抹不开面子可以不为外人道,一定要对自己说,对古人说,对神明说。总端着,水也会洒。
09: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颜氏家训•文章》)
写字可以不为《收获》写,不为《十月》写,不为专栏写,不为丛书写,不为潮流写,不为高曾祖父子孙曾玄写,但一定要为自己写。聊补上条。
10: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颜氏家训•文章》)
有了自己第一个博客以后,也有了第一批规模不大的固定读者,不知道是不是粉丝。最大的习惯之一,每写成一篇文字,便急于挂上,急于示人,听任奚落,听任大放厥词,而后暗自持刀四顾。不知道是臭毛病,还是好习惯。
文章千古事,“不失体裁”是不够的,“辞意可观”是不够的,执笔为文者再多如牛毛,也要往不朽奔奔看。不朽之前追别人,不朽之后让别人追。
11:
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颜氏家训•文章》)
不引经据典,文中自有典故在,不广涉山川,胸中自有丘壑在。读不出,是你的赏鉴力问题,不是我的书写力问题。
12: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颜氏家训•文章》)
大学时候,写过好些情书,不是给自己写,是代人捉刀,给同学写。五百字以内,一顿晚饭加一杯橙汁儿,八百字以内,二十块,现金交易,千字以上,五十块,可分期付款,超过两千字,润格再翻倍。一般把字数控制在一千五左右,这样既省力,又能够最大限度收取工本费。
代人捉刀写情书,最大的痛苦,是猜不到对方脸上的小雀斑,想象不出对方小胸膛的跳动频率。风雅颂赋比兴,再怎么写,也动不了真性情。我想,我写过的那些情书,如果能够设法汇总起来,如果没有版权问题,可以出厚厚的一册尺牍集,有线胶钉,精装覆膜,定价二十九块八,放在书店当代文学一栏里,跟徐志摩的情书一块儿卖。但是,其中哪一篇文字真是我的?
13:
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颜氏家训•名实》)
虚名所以撼俗世,实学所以震真知。
既然活着的地方就有俗世,有真知,虚名实学,来者不拒。
14:
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顷,堂室纔蔽风雨,车马仅代杖策,蓄财数万,以拟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义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仕宦称泰,不过处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顾五十人,足以免耻辱,无倾危也。高此者,便当罢谢,偃仰私庭。(《颜氏家训•止足》)
梭罗在瓦尔登湖独自憋了一阵,也憋不住了,终于还是挤到尘世间做中产阶级。
钟点工若干,闹中取静的地段三室两厅,八点钟的阳光洒进来泼在咖啡杯上,帕萨特领驭级的五座商务车,VIP信用卡里装着六位数,中层管理,上面是最懂事情的长老,下面是按部就班有脑袋的御用军。
颜之推此处推崇的正是中产阶级目标,深得我心乎?
15:
颜氏之先,本乎邹、鲁,或分入齐,世以儒雅为业,遍在书记。仲尼门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颜氏居八人焉。秦、汉、魏、晋,下逮齐、梁,未有用兵以取达者。(《颜氏家训•诫兵》)
我爷爷是旧社会过来的,放牛郎出身,记事儿前就没了我曾祖父和曾祖母,十八岁被抓过壮丁,先在国民党,后来跑到新四军,玩过真步枪,蹲过真碉堡,见过日本人跳到中国百姓家里锅子上拉真屎。
我爷爷的文字水平,仅限于阿拉伯数字和自己的名字,老了以后,在火堆旁给我讲杨家将,会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会起承转合,谋篇布局,火苗一抖一抖的,我听得一楞一楞的。我爷爷说,文字没什么了不起,扁担横在地下就是个“一”。我爷爷说,不记得我祖辈有以文字显达者。
16:
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借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校其长短,核其精粗,或彼不能如此矣。(《颜氏家训•慕贤》)
我从我一个亲密有间了好几年的基督徒同事兄弟那里学到了顺天立命,学到了生活交托的即是最为美好的;我从我另一个亲密有间了好几年的非基督徒同学兄弟那里学到了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学到了在商务谈判中一律先沉默十分钟;我从我一个有疾而终的旧情人那里学到了要么做自己喜欢的要么喜欢自己做的,学会了把一支破笔一分为二,为人为己,两不相干。
老子太虚幻了,庄子太遥远了,颜之推也太不可即了。哲人贤者不是追星,不是空望,不是假想。我的贤哲不在菩提树下,不在白山黑水间。我的贤哲在我一个短途电话召之即来的有限距离内。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学者的考证是,别特么跟不如你的人交往,我的理解是,没特么什么人不如你。孔子的原意若是前者,我认为孔子是个大傻逼,或者这话是无知后人的模仿秀。
17:
婚姻素对,靖侯成规。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颜氏家训•治家》)
近些年,一年之中,再忙,总有一天会鬼使神差,打开旧相册,翻看旧情书,尤其看非自然分手的女友相片和情书,琼瑶剧似的想:这么个痴心绝对的女人,现在出落成什么样儿了?假如当年没被她妈死谏活拆,孔雀东南飞,现在的我和她会比现在的各自更幸福吗?按照她妈的意愿,后来她嫁给她妈的标杆了吗?天上流星飞翔了吗?假如仍旧没能飞起来,她妈的标杆究竟是什么?那年她为何不学学卓文君,即便我不是司马相如?
十年辛苦不寻常,人情练达即文章。婚姻这忪玩意儿,跟事业一样,或许,大约,恐怕,自己的选择有时是错的,父母的选择总归是错的。
“可不慎欤!”
怎么个慎法?是张开十指触摸黑洞里的未来,还是抻大了眼睛狠看当下?
18:
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分也,不能通达,亦无尤焉。(《颜氏家训•省事》)
孬汉惟恐不提当年勇。当年早过去了,现在是当下。
十年以后当思我。十年早着呢,没准儿已经入土为安了。
大学没毕业就出来了,跑了二十来家企业得到第一份工作,一直守着老本行没变过。当年招我进去的总监没怎么看我履历,聊了十五分钟,了解我想干什么,想怎么干,然后就直接要了我,法眼毒辣,至今感念。
现在至少一年一次集中面试,招贤纳士,见识形形色色人等。由于养成了偏执习惯,不听你回望过去,不听你展望未来,只听你谈论当下,了解你能干什么,能怎么干。不论你祖上是匪盗流寇身份,还是你干爹是作协主席美院院长。履历再杂花生树,只瞅一眼,仅供参考,百无一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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