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感冒几乎将我击倒,躺在床上,床就像那个钢琴师永远不下的邮轮,世界就是海洋。或者说,船就像有限的大陆。重要的不是大陆和海洋的区别,是用怎样的眼光去看。
一、错不了,不是无限的
1900生自船上,活于船上,死于船上。船,就是他的世界,他的追求。当他处于事业的顶峰,应该走下船,开始自己的荣华富贵生活时,站在舷梯上的他,却折身回到了船上。要知道,凭着1900当时的名气,在大都市里搏取财富名利,实在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然而,他没有去。舷梯上的他,把帽子抛向水面。
让我们解读这个场景,这至少是两种隐喻。一方面,帽子,是财富名利的象征,抛弃的动作意味自然不言而喻。另一方面,帽子也是1900脑海中被大陆所诱惑的象征。电影中,旅客看到“越儿可”(纽约的发音)时狂热的镜头出现了三次,这三次镜头就构成了整部电影潜在的旋律。1900不可能不受这些旅客的影响,不可能不被那种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希望的狂热所浸染。在1900下舷梯情节之前,导演安排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我把它叫作“模棱两可的爱情”。
那个情节中,萌动的爱情触动了1900心中最缠绵也是最迷茫的情愫,使他弹出了最动人的乐曲。尽管对于音乐,我的自信远比不上美术,但我仍然能够感受到曲调中的情感,我用文字把这段曲子翻译出来:
那是繁星抚摸着的大海
薄雾,在海面低徊
美丽的歌声,星星的倒影
窈窕的脚步,揉碎在海的叹息
这份动荡,那么甜蜜
这种情怀,那么揪心
眼睛来不及追寻
她已走远,远方,同于大海
爱情,是世俗生活的象征。因此,导演把这个情节安排在这里,就包含着对1900内心世界的揭示意义。我用“模棱两可”来修饰这个爱情,是因为情的朦胧和思想的朦胧,同时也包含着米兰·昆德拉在《在背叛的遗嘱》中论述的“幽默”含义。用昆德拉的话来说,幽默,就是把已经确定了的事情推到模棱两可之中。导演使用了这种手法,把已经确定了的爱情,推到朦胧之境,来产生幽默的效果,让已经明白无误的东西变得突然陌生。而隔着船窗玻璃的设计,把这种效果推向了极致。
明白了这个,也就不难明白导演此处想表达的含义:爱情的美好感受是发自于人的天性,1900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对于1900而言,爱情是一件“太不确定”的事情,对于最求极致的1900,“不确定”的含义,就等于没有。他的这种思想,我们可以从1900的“最后独白”中得到印证:
我停下来,不是因为所见,是因为所不见。你明不明白?是因为看不见的东西。连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除了尽头,没有尽头。我看不见城市的尽头,我需要看见世界尽头。拿钢琴来说,键盘有始也有终。有88个键,错不了,并不是无限的。……爱一个女人,住一间屋子,买一块地,望一个景,走一条死路。太多选择,我无所适从,漫无止境,茫茫无际。……
这段独白是关于“无限”的哲学化的思考,是对于“人们”内心中无限的欲望的深刻反省。生于船死于船的1900并不是对大陆世界一无所知,电影中表述到1900可以清楚地描述出爱尔兰一座城市的特点,连细节都描述得准确而生动。用电影中线索人物的话来说,就是“他(1900)没有在那个城市生活过,就不可能描述得如此真切。”而1900事实上确实没有下过船!这让我想到了康德,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他生活的那个小镇,却不影响他对整个世界准确的理解。
那么,细心的观众会发现一个矛盾:无所不知的1900和有限知道的1900。看出这组矛盾后,我认为,才能够真正地理解海上钢琴师。而解决这个矛盾的钥匙,就是1900所说的一句话:
那不是给凡人奏的,是给上帝奏的。
这句话是对“人们”欲望的直接揭露,是对“人们”无限欲望的讽刺。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有限知道”实际上,是1900对人心无限欲望的拒绝。
更加充满反讽的是,追求无限的人们,却最终陷入了有限:一个女人、一间房子、一块地、一个景、一条死路。这五个“一”概括了无数个人们的一生。这样的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作为对比,1900是放弃了无限,最终却收获了无限;人们,追求着无限,最终却陷入有限。
因此,也许,“人们”真正应该想的是,当自己的欲望等同于上帝或超出了上帝所能给予的时,是不是讲给自己带来悲剧?
二、你属于少数,你最好习惯一下
当一个人知道克制自己的欲望时,才有可能成就其他人所达不到的成就。但是,当“会当临绝顶”时,也许感受不到“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却只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追求必然伴随着选择,选择就是追求的方向。
1900对Max说这句话时,也是对自己说的。人生说到深沉处,万花落尽唯孤独。因此,最好适应。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唯一不是自己后悔和堕落的方法。就像英国古典自由主义思想的马克,晚年放弃了自由主义,对自己的弟弟所说的话:“人生最大的学问,在于妥切。”这妥协,就是“习惯”。
三、朋友,原谅我。我不下船了。
只有将自己的“无限”欲望缩小,使之有限,才能够最终无限,这就是1900的思想。
只有把自己同于所生活的环境,才能获得超越自身以外的价值。“人们”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有一个“我”在,没有了这个“我”,还有什么放不下?
放下,是因为从不把自己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谦卑如尘,短暂如蚋,那么,生与死,也就不再是一个问题。这么想,是不是对莎士比亚《罗密欧和朱丽叶》中那个著名问题的回应?
躺在床上的我,思考着海上钢琴师。我的床,像一条船,在海上飘荡,我想到1900说:
希望天堂有钢琴。
这么小小的愿望,上帝应该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