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姣
“我也曾在人间走过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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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妮子,今年十七岁。
或者说,二十七岁。
我在十年前就死了。
2021年4月1日,我从学校的天台上摔下去,我见过自己的死相,很丑很丑,血溅了一地,整张脸面目全非,校服外的皮肉被摔得模模糊糊,不知是血包着肉,还是肉包着血。
我死在愚人节那天,好像我的人生本就是个笑话。
不过也对,我本来不想死的。
那天我又因为作风问题被学校请了家长,全班同学都在看我笑话,我妈还当众抽了我一耳光,我捂着红彤彤的脸颊,转身就往天台冲去。
我站在天台上等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跑上来,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歇斯底里地喊我下去。
我倒是气定神闲的,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跳下去,不过是吓吓我爸妈,治治我那多管闲事的班主任。
我没想到自己会真的摔下去。
我第一次知道人在下落的时候速度可以这样快,快到落地时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我只记得我看见爸爸妈妈疯了似的趴在天台的护栏上,眼睁睁地看着我掉下去,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绝望。
我最后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这个我看了十七年的天空。
然后,我就死了。
2026年3月5日
今天是我弟弟出生的日子。
这是我在人间飘荡的第五个年头。
至今我仍觉得后悔,觉得有愧于我的爸妈。他们生我生得晚,我死时他们已经四十五岁了。
我妈妈的身体不算好,偏头痛是她的老毛病,我爸爸有糖尿病,而我又为他们带来了这样致命的打击。
正因如此,我死后并没有喝地狱使者递给我的忘忧茶,没有转世重新做人,而是继续留在人间,做一只孤魂野鬼。
我要留在我爸妈身边,哪怕是做一只鬼。
起先总会觉得不习惯。我刚离开的那一年,他们总是半夜睡不着,凌晨的时候起夜,一坐就是一整晚,有时候眼泪流了一脸也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帮他们擦擦眼泪,或是抱抱他们。
可我不能,我触碰不到他们。
记得有好几个月,他们甚至不愿相信我离开了。我爸依然每天骑着他的小电动去校门口等我放学,我妈仍旧在家做好丰盛的晚餐等我回来吃。
他们二老等啊等,爸爸没能等到背着书包跑出校门的我,妈妈也没能等到爸爸把我给接回来。
可他们并不知道,爸爸等我的时候,我就坐在小电动的后座,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他俩味同嚼蜡地吃着早已凉掉的饭菜时,我就坐在吃饭时我常坐的位置上,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吃饭。
每周日早上,妈妈一遍遍地擦我的遗照时,我就坐在电视柜上看她;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时,我就躺在她的大腿上;她给花店的花浇水时,我就蹲在花丛里数紫丁香的花瓣。
我还得紧紧盯着我爸,看他饭前有没有忘记打胰岛素,赶着上班时有没有闯红灯,公司有没有年轻的狐狸精冲他献殷勤……
他们二老非常令人操心。我妈是个受气包,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在花店遇到蛮不讲理的买主冲她发脾气,她也只会陪笑道歉。我爸又是个粗心怪,有时没打胰岛素就吃饭,饭后血糖飙升,差点没要了他的命!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只有夜里“加班”,给他们托梦。
自从做了鬼,我才知道人做梦都是有根源的。我经常跑到那些讨人厌的买主的梦里,翻着白眼吐着舌头,警告他们如果再敢招惹花店的老板娘,我就把他们的魂给勾走;或是跑到爸爸的梦里,苦口婆心地提醒他一定记得饭前打胰岛素。
这招真的管用。自那以后,那几个买主见了我妈就发怵,连话都不敢跟我妈说。而我爸,他想我时就会记起我在梦里提醒他打胰岛素呢。
人嘛,对于梦里的人和事总有种说不出的信赖。
不过想要进入别人的梦境可不是件容易事,和人类世界一样,我们鬼的世界也是事事讲“money”的。
管理梦境这块业务的周公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心眼,进一次十个亿,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于是乎,爸爸妈妈每年给我烧的纸钱我几乎是一分不少地全交到周公那儿了。
不过我觉得,作为一只鬼还能帮到自己在人间的亲人,花点钱也没什么,算是物超所值了。
我就这样每天一脚一步地跟在他们身旁,甚至晚上睡觉都躺在他们身边,可他们感受不到我。
也许是他们过得太寂寞,或是太过于想念我,在我去世五年后,他们要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叫樊嘉树。
我妈属于高龄产妇,生弟弟时,我一直站在主刀医生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生产台上的她,万一她挺不过去,我至少能在阴间接应她。
可我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挺过来了。
在护士姐姐抱着弟弟给她看时,她的眼里含着泪,我听见她虚弱地说:
“妮子,你弟弟平安出生了。”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爸爸坐在妈妈身旁,怀中抱着弟弟,他们二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这五年来我从未见过的。
我竟觉得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再是这一家三口中的一员了。
2030年6月21日
今天我照常待在花店陪我妈浇花。
下午两点半,一个黑衣黑帽的男人阴森森地来到我的身边。尽管我身上的阴气已经很重,可他一靠近,我还是被冷得打了个寒战。
“滞留者3号,你到底什么时候转世?”地狱使者悠悠地说。
没错,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使者,专门负责逝者的转世和档案转移工作。
他永远是这幅装扮,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裤子。我原来总嘲笑他,笑他买不起衣服穿,后来他说,这是他们的工作服。
人们听了他都闻风丧胆,因为他代表着死亡。但我可不怕他,因为地狱使者才不是个风光的职业。只有上一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的人,才会被神留下来当地狱使者,因为神认为他们不够资格去重新转世做人,人间的幸福或是疾苦,他们都不配再去体会。
他们只能终日与死亡为友,直到千年以后,神对他们解刑的那一天。
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数紫丁香的花瓣。
他飘到我面前,我只觉一股寒气围绕着我,让我从头冷到脚。
“滞留者3号,你和其他五个滞留者已经快进天堂掌管人的黑名单了,你再不转,小心永远都转不了世。”
“滞留者”是指那些已故却依旧飘荡在人间的亡魂,就像我一样。因为给每一位逝者分配下一世的人生是地狱使者的本职工作,所以这么些年我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
“啰嗦!”我蹭地一下站起来,“这样吧,老娘我昨天刚在梦里教训了欺负我弟的那群坏小子,现在手头有点紧,你帮我去鬼婆婆那儿买点吃的,吃完我就转。”
地狱使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喂,使者叔叔!”我追出花店,紧紧地跟着他。
“反正你也上了这么多回当,多这一次不多嘛!”
“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就行行好,愿者上钩呗!”
“我都成鬼了,还要当个饿死鬼,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在跟了他近四个街道后,他终于停下,无可奈何地说:
“真不知是我啰嗦还是你啰嗦。”
他帮我去鬼婆婆那买了一顿丰盛的下午餐,阴间的物价本就比人间高很多,我又点名要吃西餐,于是使者叔叔又为我这个最令他头疼的“滞留者3号”花了一大笔钱。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在他面前大快朵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
“等我爸妈给我烧钱了,我一定还你饭钱。”
这种话不知说了多少遍,我却一次也没还过他。
没办法,谁让我生前就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死后也只好做只不守信用的鬼咯!
地狱使者并不理会我的“鬼话”,明明被我坑了这么多次,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问我:
“吃完饭就转世?”
他黝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低头看看碗里的罗宋汤,又看看他认真的神情,厚颜无耻如我,也难免觉得有些愧疚。
可我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
“我才不转,我要当人间的钉子户。”
就像是早已知道我会这么说,他的脸色几乎没变,从兜里摸出几张餐巾纸递给我。
“吃完擦擦嘴。”
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
傍晚,我躺在爸爸妈妈房间的飘窗上,看着他们因为年老而逐渐变得佝偻的身躯,突然想起使者说的转世的事情。
使者不会骗我,如果我再不转,就真的再也转不了世,只能生生世世,永无止境地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月光透过我的身子照在飘窗上,今晚的月色很是惨白。我烦躁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我不能转世,至少现在不行。弟弟还小,可爸妈已经老了,即使我并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实事,但至少我能在梦里吓走欺负他们的坏人。
怪就怪我生前太对不起他们,只能在死后弥补。
2030年7月1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如果我还活着,今天就是我的二十七岁生日。
同我上学那会一样,从七月份开始,中小学就陆陆续续地开始放暑假。幼儿园自然要早些,七月的第一天,弟弟就呆在家玩自己的了。
我晃着腿坐在衣柜上看他玩积木,这小子比我强多了,才这么小就冰雪聪明的,一副积木能被他拼出二十多种形状来。
我正聚精会神地看他下一个会拼出什么形状,就听见妈妈在客厅叫他。
嘉树扔下手中的积木就蹦蹦跳跳地出了卧室,我也跟着他飘了出去。
只见爸爸妈妈穿着宽松的运动服,背着双肩包,头顶还戴着鸭舌帽。嘉树像个小兔子般地蹦到他们跟前,妈妈俯下身子,为他也戴了一顶鸭舌帽。
“树树,一会去游乐园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哦,不让小朋友玩的就不可以玩。”
“好!”嘉树乖巧地点了点头。
嘉树的乖巧让我欣慰。我想,如果是我的话,爸妈不让做的事,我一定偏要去做。我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们死去的女儿的二十七岁生日,他们好像没能记起。
出了家门,嘉树就像一只小鹿似的欢脱地跑在前面,边跑边回头叫爸爸妈妈快点跟上他。
爸妈已入知命之年,要跟上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是有些吃力的,但他们还是加快了步伐,目不转睛地看着跑在前面的嘉树,慈爱地笑着。
我远远地飘在他们身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失神地跟了一会,竟发现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失落地转头,看见地狱使者正站在我身后一米远的位置。
为了催我快点转世,他经常声也不吭地出现在我身边,我早已见怪不怪。
我没有说话,一路沉默地飘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我身边,跟我肩并着肩走在路上。
“吃醋了?”他突然问我。
“才没有!”我这样说着,但我自己都能听出来自己语气里的不快。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气什么,嘉树是我的弟弟,爸妈对他好是应该的,我已经死了快十年了,难不成还要他们为一个死人过生日吗?
可看着他们三个其乐融融的,就像我从未出生过,我就觉得自己没有家了,孤零零的一只鬼,天上人间都没有我能驻足的地方。
“其实你该向前看。”地狱使者说,“严格来讲,那个家已经是你上辈子的家了,你下辈子还会有个很好的家。”
本以为这家伙是来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没想到又是来旁敲侧击地催我转世!
我怒火中烧地看着他,把心里的气一股脑地撒在他身上:
“你管这是不是我的家,我就喜欢在这儿呆着!你凭什么要求我转世啊,我就不转!”光说不解气,我还伸手推了他两把,“还以为你今天安了什么好心,结果又是来叫我转世的!”
“天天阴森森地跟着我,这种程度在阳间都能叫你跟踪狂了知道吗!我要告你!”
地狱使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冲他撒气,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我今天不是来催你转世的。”
“那你来干嘛!”
“我……”地狱使者看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蛋糕。
“生日快乐,滞留者3号。”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像是宣泄这么久的委屈,我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2030年7月31日
近来我觉得无聊得很。
嘉树还在放假,他很懂事,每天都跟着妈妈去花店,帮妈妈搬搬花,浇浇水,没事干的时候就坐在门口写幼儿园老师布置的双语作业。嘉树的嘴很甜,常把买花的顾客逗得哈哈大笑,心情好了,临走前都会多买两束花。
爸爸最近的生活也很规律,早睡早起,三餐前按时注射胰岛素,血糖被控制得很好。
家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生活着,我已经很少去他们梦里,一闲下来,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总觉得人间好像不再需要我了。
第一次有转世的念头是在上周日的早晨。
那天早上妈妈正在电视柜前擦我的遗照。这是她的习惯,每周日的早晨她都会站在电视柜前仔仔细细地擦我的遗照,然后慈祥地看着照片上十七岁的我,对我说说话,而我就静静地倚在她的肩上听她说。
但那天早上,她没有对我说话,擦照片的时候,她也不再柔情地注视着照片上的我,而是不停地抬头看坐在茶几前做手工的嘉树。
嘉树盯着手中的纸板,妈妈看着嘉树,而我望着妈妈。
嘉树笨拙地用美工刀在纸板上划出深深浅浅的线条,一个不留意,美工刀就失去了控制,在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妈妈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两步就跨到嘉树的身边,动作快到来不及把我的照片放在电视柜上。
伴随着嘉树的哭声的,是我的照片摔向地面,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的哗啦声。
我不知道妈妈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我只知道,看着照片摔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摔下了教学楼,同这张照片一样,粉身碎骨。
妈妈没有时间管我那碎了一地的照片,她忙跑去房间拿酒精和创口贴,甚至看也没看我的照片一眼。
我飘在半空,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像一个被家长抛弃的孩子。
我去世十年了,妈妈也快把我忘了吧。
那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去找地狱使者挑一个好人家,转世成为他们的孩子,喊他们爸爸妈妈?
正这么想着,几乎就在一瞬间,地狱使者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想通了?”
我惊讶极了,来不及擦掉脸上挂着的泪珠,瞪大了眼睛瞧着他。
他怎么知道我刚刚想过要转世?他又为什么恰巧在这时出现在我身边?
他应是知道我在惊讶什么,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巾递给我,一边慢悠悠地说:
“原来没跟你说过,做我们这行的和滞留者会有一种感应,当滞留者有转世的想法时,神会把我们第一时间送到滞留者身边,这样有助于我们更快地送滞留者去转世。”
我从不知道地狱使者还有这样的技能,可想滞留者对于他们来说可真是个大难题。
“所以,你准备好转世了吗?”使者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让我再考虑一段时间,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地狱使者也不催我,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来对我说:
“滞留者3号,我提醒你,一旦有了转世的想法,就不要随时都去想,不然......”
我眨巴着眼望着他:“不然什么?”
“不然......”地狱使者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别扭地说:“不然我随时都有可能被送到你身边,包括晚上,你在睡觉的时候......”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赶紧捂住耳朵,“我晚上不想就是了,你快走,快走!”
把他赶走后,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想转世的事情,我飘到社区看老人打麻将,又飘到广场看小孩子玩蹦床,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天,到了晚上十点半我才往家里飘。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晚上躺沙发上睡觉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就那么一个念头,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地狱使者赤裸的上身,他的背脊挺直,皮肤光滑,腹部的肌肉如同雕刻般分明。
我捂住眼睛尖叫出声。
我快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屋里静得出奇,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想他已经走了,才怯怯地睁开眼。
可他还站在那儿,就那么赤裸裸地......立在我面前。
我还是没忍住往他下身暼了一眼,不过好在他穿了裤子。
他开口,无奈地说:
“滞留者3号,我提醒过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我的脸却越来越烫。
我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使者叔叔......你......你身材不错。”
2030年8月2日
今天闲来无聊,数了一会紫丁香花瓣,我便故意在心里默念:我要转世,我现在就要转世。
于是地狱使者就来我身边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黑色大衣以外的衣服。他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灰色的居家裤,手里捧着一本但丁的《神曲》。
我硬生生把他拖到我身边坐下,想让他陪我说说话,他话不多,索性坐在我身边继续看书。
翻了几页书,他问我:
“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转世?”
“想陪在我爸妈身边,弥补我原来做的错事。”
“你很爱他们?”他又问。
我点头:“很爱很爱。”
地狱使者又沉默了,我却来了兴趣,拉着他问:
“那你呢?你有爱的人吗?”
使者看了我一会,答非所问:
“一个人太久,忘记爱是什么感觉了。”
“爱有什么难的。”我说,“爱就是心甘情愿为他做所有事,哪怕是为他在阴曹地府做几千年的孤魂野鬼,也不怕。”
“这就是爱吗?”
“是的。”
“嗯,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这样不爱笑的人,我竟看见他的嘴角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2030年8月8日
自从我的遗照被妈妈摔碎后,我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即使后来妈妈又给我的照片换了一个新的相框,可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我坐在嘉树的小床上看他做算术题,我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看了一会,不知怎的就哭了。
我这才发现,我做鬼比做人时爱哭多了。
不过做鬼最大的好处是,你哭的时候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
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流,就在我哭得抽抽搭搭时,嘉树突然回头冲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我被他吓了一跳,明知他不可能看见我,可还是忙收住哭声。
他又转过头去继续算算数,我揩了一把鼻涕,委屈地嘀嘀咕咕:
“这什么世道,做鬼的还要被人吓......”
“姐姐,你很吵。”嘉树突然说。
这句话几乎把我吓得失了魂,我紧张地飘到他身边,试探地问他:
“你......看得见我?”
他准确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点了点头。
我只觉得自己的鬼生观要彻底崩塌了。
“这......这......这不应该啊......”我还是有些不相信,“你说,我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校服。蓝色的上衣,浅棕色的裤子。”
我彻底混乱了,因为他说的是对的。这些年我一直穿着自己死时穿的那套校服。
我呆愣愣地飘着,想了一会,又问他:
“那爸爸妈妈能看见我吗?”
嘉树摇了摇头:“黑衣服叔叔说,只有六岁以下的小孩子才能看见鬼,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你,说你是个胆小鬼,会被我吓哭。”
“那个黑衣服叔叔是不是还戴着一顶黑帽子?”
嘉树笑着点头:“就是那个叔叔!”
黑衣黑帽,不是地狱使者又是谁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嘉树咬着手指想了一会,说:“因为姐姐你最近老是哭,我不喜欢你哭,我想安慰你。”
我的心里莫名觉得温暖。
“我哭我的,又不关你的事......”
“可你是我的姐姐,妈妈经常给我看你的照片,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姐姐。”嘉树说,“妈妈还经常对我说,如果我晚上梦见你了,不能怕你,要记得多陪你说说话,你一个人在天上很孤单.......咦,姐姐,你,你怎么又哭了......”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我捂住眼睛,抽噎着说:
“你别管我,姐姐我就是个爱哭鬼!”
2030年8月9日
今天我跟地狱使者说,嘉树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他暼我一眼:“被吓哭了吗?”
“当然没有,我超淡定的!”
毕竟我是只鬼,说鬼话当然不打草稿啦!
“其实你不用这么护着我,我的内心比你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他又瞥我一眼:“我没护着你,只是怕万一你被吓出个好歹,神会给我加刑。”
“那你今天为什么请我吃小蛋糕?这也是神的旨意吗?”我舔了一口奶油,故意问他。
他顿时哑口无言,只好假装看周围的风景。
我看着他笑了。我知道,他早已见惯了生死,所以把很多东西都看得很淡,许多时候并不愿多说话,大多是我说他听。他偶尔开口,说出的话也是冷冷的。
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冰冷,而是有温度的。
正说着,地狱使者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透明,他最近经常这样。我知道,又有“滞留者”想要转世了。
我忙抓住他的手,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扬起下巴:
“我不管,这次你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滞留者是怎么转世的!”
下一秒钟,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农家小院。
这里虽是乡下,却非常干净。院里种着几棵槐树,树干上整整齐齐地靠着一些农具。猪棚被打理得很整洁,一点异味都没有。棚边还坐着一只大黄狗,正晒着太阳打盹。
只见不远处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老奶奶,想必她就是把地狱使者引到这儿来的“滞留者”了。
我跟着使者朝她走过去,老人抬头看了看我们,因为太过年迈,她的眼仁已经变成了灰色,可依然能看出她眼中透出的隐隐约约的红,应是刚哭过。
使者朝着老人鞠了一躬,问道:
“您确定要转世吗?”
地狱使者虽天天催着“滞留者”转世,但真的到了决定的时刻,他依然会选择尊重“滞留者”的意见。
他真的很温柔。
老人呆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
“幺妹儿啥都会啦,我这个死老太婆也不用天天去她梦里提醒她,用完柴火要记得灭干净,上山挑水要注意脚下的石子,下雨天记得给猪棚挡雨......”
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和地狱使者安静地听着,谁也没有打断她,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她在这一世的最后一段话了。
那些属于她今生今世的回忆,幸福的也好,不幸的也罢,都被她如故事般娓娓道来,像一首古老的歌谣,飘飘然然,好像永远也唱不完。
那些回忆,大黄狗和小院的老槐树都知道。
在奶奶的幺妹儿下农回来之前,奶奶起身喝了地狱使者递给她的忘忧茶,因为她怕她一见到她的幺妹儿,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人也好,鬼也罢,最怕的还是一个情字。
我们目送着奶奶上了天堂,使者说,奶奶穷了一辈子,可一心向善,她的下一世将会是一个家庭和睦,经济条件也不错的商人家的女儿。
因果轮回,万般皆是如此。
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乡间的小路没有灯,但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还有满天的繁星。我和使者在月光下走着,我抬头看他,月光柔柔地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格外柔和。
“使者叔叔,你说我要是转世了,能投个好人家吗?”
使者想也不想便说:
“能。”
“你骗我。”我有些失落,“我活着时一直不是个好女孩,抽烟,喝酒,打群架,乱搞男女关系,还经常骂我爸妈,神不会原谅我的。”
使者停下步子,低头认真地看着我:
“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神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你现在很好,真的很好。”
他逆着月光,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他大衣的领子。他就这么看着我,眼里映着人间的星光,温柔得不像话。
不管他有没有骗我,我都信。
“那你呢?”我问他,“你还有一年就刑满释放了,你能去个好人家吗?”
“滞留者3号。”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声叫我。
“嗯?”
“老太太是最后一个有资格上天堂转世的滞留者。”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况:我再也没法转世了,只能永远做人间的孤魂野鬼。
“我刑满离开后,你怎么办?”他问我。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绞痛,但还是尽量轻快地说:
“没事,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嘉树,他能看见我呢。”
“傻丫头,等那孩子过了六岁就再也看不见你了。”使者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你的家人也有去世的那一天,有转世的那一天,到那时,你怎么办?”
我强忍住想流泪的冲动,飘起来拍了拍使者的肩膀:
“急什么,反正还有一年呢,这一年,咱们好好过!”
2030年9月5日
这几个月我都没有进入别人的梦,手头难得有了些小钱。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请地狱使者吃顿好的。
我在鬼婆婆那里订了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这里有露天的屋顶,抬头就能看见很美的夜空。
我不愿去想一年后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在我身边一天,我就好好跟他过一天。
没等一会使者就来了,他还是黑衣黑裤,不过怀里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手上还提着一个白色的纸袋。
他走到我身边,把花直愣愣塞进我的怀里。
我笑道:“哪有你这样把花硬塞给女孩子的。”
使者不解地看着我,认真地请教道:
“应该怎么送?你教我,我重新给你。”他说着就要把我怀里的花拿回去。
“别别别。”我拍开他的手,“这样也挺好。”
吃完饭,他把那个白色的纸袋推到我面前。我拿过一看,是一条白色的绸制连衣裙,胸口镶着两颗珍珠,剔透得像是两枚泪珠。
我惊喜地望着他,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
“二十七的大姑娘可不能再穿校服了。”
不等他说,我就抱着裙子飘去洗手间换上,也不知他怎么知道的我的尺码,这条裙子合身得就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好看吗好看吗?”我飘到使者身边,一个劲儿地问他。
他没言语,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他有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左眼角还有一颗泪痣,看谁都像是带着情的。
我被他盯得红了脸,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在茶水快要进入我的喉咙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不对。
这是忘忧茶!
我开始剧烈地咳嗽,想把它全部吐出来。
地狱使者急忙过来拉住我,他用冰冷的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吻住我的唇,不让我把忘忧茶吐出来,任我怎么推他都不松手。
拉扯中,一滴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直到忘忧茶被我全部咽了下去,他才颤抖着放开我,额头依然低着我的脸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骗我。”
“我没法丢你一个在人间。”使者吻了吻我的脸颊:“周公帮我给你父母托了梦,他们明年会再要一个孩子,你不用担心难产的事,我检查过了,明年的逝者名单上没有你的母亲。你偷偷去天堂等,等到明年,你就又可以和你父母在一起了。”
我抱住他放声大哭。
“你这个白痴!只剩一年你就可以摆脱这该死的惩罚,干嘛要为了我犯错......”
地狱使者笑了。
“你快乐就好。上辈子的错别再做鬼弥补了,下辈子好好活着,好好弥补......”
“你说了,爱一个人什么都不怕,我这样,算不算爱你?”
2030年9月5日,我这只在人间飘荡了十年的鬼,我这只二十七岁的鬼,我这个最令地狱使者头疼的“滞留者3号”,终于要转世了。
是我的使者叔叔,给了我拥有下辈子的机会。
我这才明白,地狱使者代表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2035年10月13日
我叫妮子,今年四岁了。
今天嘉树哥哥给了我一个日记本,让我没事就写写日记,他来帮我纠正错字。
最近我总是看到一个黑衣黑帽的叔叔,他经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或是在我身后偷偷看我。
他告诉我,六岁以前的小孩子能看见鬼,让我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我。
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对我可好了。
听小鬼姐姐们说,这个叔叔是地狱使者,是我上辈子的恋人,他用自己上千年的自由来换我能重新转世。
我不知该不该信他们,毕竟人说人话,鬼说鬼话。
她们还告诉我,自从我转世之后,地狱使者就经常郁郁寡欢的。他在自己的房间种了一盆紫丁香,没事就坐在窗边数花瓣。
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那小妮子什么时候能下来见我呢?”
唷,原来这家伙成天盼着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