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还是没能杀了她。
我的眼皮很沉,似乎压着铅块,怎么也抬不起来。头不敢动,一动就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感觉身上暖暖的,手背上也是。直觉告诉我,那是阳光。我听到开门声,然后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走到了近前。
“你来了。”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我才意识到原来身边本就有人。
我听不出脚步声是谁,但刚才说话的声音却不会弄错,是苏蔺。
这么说,我还是没能杀了她。
“她怎么样了?”后来进来的那个人说话了,是顾璇。
“情况还算稳定,只是还没有醒过来。你是来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吗?”苏蔺冷冷的声音说。
顾璇没有回答。
“事情搞成这样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良久,苏蔺说,“如果我早知道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宁可……”
“她真得是苏黎?”
“她的确是苏黎。”苏蔺叹口气,这还是我头一次听到苏蔺叹气。“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毕竟她的性格、举止甚至偏好都与原来大相径庭,但她就是苏黎。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说得对,她这些变化根本不是脑震荡后遗症造成的。”
顾璇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吃了一惊。
“那场车祸中,她虽然伤到了海马体导致暂时失去了记忆,特别是关于车祸的记忆,但三个月之后,她的记忆就慢慢恢复了,当时,她还有最后一次整形手术没有做完。”
“苏黎那么早就恢复记忆了!那她为什么没出院?”
“她出院了,只是没多久又回去了。因为她恢复了记忆,也想起了车祸的真相。”
“车祸的真相?”我能感到顾璇屏住了呼吸,我也屏住了呼吸。
空气好像凝结了。我试图在这片刻的凝滞中回忆起车祸的情形,但是不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场车祸,”苏蔺用极缓慢的语调说,“其实是苏黎造成的。”
“什么!”
我几乎睁开眼睛,但是我没有,我继续听下去。
“车祸那天,我大哥开车,大嫂在录像,苏黎在后排玩电脑,一家人本来好好的,后来大哥却和苏黎吵了起来,大嫂劝完一边又劝另一边,没心思录像,就把录像机放在了挡风玻璃下面,忘了关机,所以当时的情形就全部录了下来。车祸发生后,录像机滚出了车里,后来被发现了,录像机虽然摔坏了,那存储卡是好的,交警队看完后就给了我。”
“他们为什么吵架?”
“与你有关。”苏蔺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森的,“你忘了吗,你当时鼓动苏黎和你一起去旅游,就两个女孩子要去人迹罕至的深山探险!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的提议让苏黎兴奋得夜不能寐,几次三番跟我大哥提出来,但是我大哥家教很严,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肯答应你们两个女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对苏黎说的,她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缠着我大哥要他答应。我大哥被逼得没办法了,甚至答应了你们再多找几个男生就可以出行,可你却不同意,还说那样就缺少了探险的趣味,你还记得吗!”
“我——我——是有这回事,可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我茫然地躺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有这回事,我的记忆到底怎么了,难道被人抹掉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苏蔺才接着说,“那天,苏黎又跟大哥提起了这件事,大哥当时很心烦,就说了几句重话,苏黎一向是个很乖很温柔的女孩子,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拿了后座上一个毛绒玩具朝我大哥扔过去!他们当时正在高速上啊,雨加雪的天气,地面的薄冰能照出人影,就因为那个突然飞来的毛绒玩具,大哥的车子一打滑,就冲出了屏障,撞到了树上……”
“你知道苏黎她有多爱她爸爸妈妈,你能想象当她几个月后恢复记忆,想起来自己才是造成父母惨死的凶手时的感受吗?你能吗!”
顾璇的身子靠到了我床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压抑的颤抖,伴随着极力遏制的啜泣声。
“苏黎本就不是个坚强的女孩,结果,那件事就彻底摧毁了她,她开始变得抑郁,暴躁,自己跟自己说话,无法入睡,睡着就会做噩梦尖叫。坚持到做完第四次整容手术之后,她出了院,本以为在家里她能好些,可能是睹物伤人,她的抑郁和狂躁反而更重了,最后——就彻底发了疯。”
我果然是个疯子。
“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出现了自残倾向,三次自杀未遂。我只好又把她送回医院,让刘一峰替我留意她的情况。我私下里咨询了无数的专家名医,得出的结论是我只有两种选择,一是送她进精神病院,二是——给她做额前叶脑白质切除术。”
“脑白质切除!不是二十世纪上半期用于治疗精神分裂和强迫症病人的吗?”
顾璇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无聊时曾经在家里翻到一本书,就是关于这种手术的。手术曾经在二十世纪初风行一时,治疗后的病人通常会变得驯良、温和,其创始人还因此获得了1949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但到了五十年代,由于这种手术带来的严重后遗症和风险,尤其是会导致病人成为无情绪的白痴,这一手术已经臭名远扬,最终被禁止了。
原来苏蔺想把我变成白痴!
“难道你想把苏黎变成白痴!”顾璇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你觉得把你我骗得团团转的苏黎像是白痴吗?”苏蔺反问。
顾璇不作声了,好久才说,“就算她没有变成白痴,却变成了个冷血可怕的人。你到底对她作了什么?”
“我是想救她!”苏蔺痛声说,“我也是考虑了良久才下决心做这个手术的。我有个同学现在在美国就是专门做这方面研究的,据他说,这项手术现在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不但病人成为白痴的比例为零,还有可能开发潜能,并使病患永远地遗忘一些不愉快的记忆。看到他给我列举的这些优点,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简直就是为苏黎而存在的手术!”
苏蔺的情绪听上去极为激动,我倒是很平静,大概情绪的起伏已经在脑白质手术中一并切除了吧?
“但是我朋友也跟我说,因为这个手术还在试验阶段,所以是无法公开实施的,虽然确定不会变成白痴,却可能会性情大变。比如美国19世纪初有个铁路工人被一根钢管贯穿了左眼直到前脑,伤了额前页,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是性格变得乖戾冷血,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就算是知道了这些,你还是让苏黎作了手术的实验品!”
“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还是你更希望在精神病院看到一个只会自残和尖叫的苏黎?”
“你觉得现在冷血暴力的苏黎就好吗?”
“至少她还活着!是自由的!不会每夜因为噩梦惊叫失眠!而且,她还有很强的推理和计算能力,只是在人情方面降到了零点……”
“看来你对这个手术结果很满意了,你没忘了吧,她杀了人!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三岁的小孩!她还想杀你和我!”
“总之,苏黎接受了手术,忘记了车祸,忘记了自己动过这种手术,也忘记了曾经发疯的日子。出院后,她一度恢复得不错,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却再也没有发生自残的事,但我还是很担心她,不敢让她出去。大概我把她在家里关得太久了,渐渐的,我发现她又变得古怪起来,经常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脸上却挂着一丝凝固的笑;或者穿着睡袍坐在三楼窗台上。我怕她寂寞,前前后后给她买了三只小猫,可没过多久都不见了,后来佣人在后院的土坑里发现了小猫的尸体,包在她卧室的白色长毛地毯里。”
苏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快不能呼吸了,“再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答应了她复学的要求。我希望她能在学校里变得正常一点,也许慢慢就会化解了手术的后遗症,但我却不希望她再跟你在一起,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苏爸爸的事。”
“那只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知道你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一旦你发现她的怪异之处,以你的个性,很可能会刨根问底,追查到苏黎已经忘记的事情,比如车祸的真相,比如那个手术,所以我才警告你离苏黎远一点,可惜,你们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没有一个……”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我仍旧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曾经困扰我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我觉得大脑一片明亮,心情无比平静。
我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心理学专著。
书是上次苏蔺来看我的时候带来的,她认为看书可以让我变得心境平和,但她不知道,我把精神病院的人都当成了分析案例,反正我还要在这里呆相当长的时间,倒不妨好好地利用眼下的条件。
宣判后我就被送来了这里,由于苏蔺请了全国最好的律师,以及我醒来后一副无措又惊恐的模样,当然,还有那个历史上专门把人治成白痴的脑白质切除术,我被判为精神因素造成的行凶杀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在这里的头几个月,我表现得很好,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这里面最安静最温和的一个。我有两个固定的访客,苏蔺和顾璇,还有满院可供研究的对象,我的日子过得其实很充实。
但我迟早是要出去的。
院子里不知哪里跑进来一只小猫。它还很小,一点也不怕人,快活地在阳光下追着自己的尾巴转来转去。我放下书站了起来,看看没人注意,走到了小猫跟前挡住了它的阳光。小猫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抬头瞟瞟我挪了个地方,继续晒太阳,于是我也动了动,再度遮住它的阳光。如此反复了几次,它不玩了,转身要跑。我笑了,重心左移,右腿抬了起来,还未踢出去,突然被人猛地一拉,“苏黎!”
我稳住身子,一回头,是顾璇。
“你做什么!”她瞪着我,满脸的惊愕和怒容。
我耸耸肩。
“我以为你已经变了……”她抓着我胳膊的手有些发抖,在我一瞥之下松开来,脸色苍白。
小猫趁这机会跑了,我走回长椅边,拿起那本专著冲她微微一笑。现在我已经能够自如控制脸部肌肉了,我知道自己笑得很正常,在外面的世界里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妩媚、漂亮,但顾璇的反应却并不正常,惊恐的样子好像见了鬼。
“你忘了,本性难移。”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