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漂浮屋（FLOATING HOUSE）里，有这么几个优势。

视野很好，可以看到穹顶外的荒原。寸草不生的红土地，太阳炙烤下，偶尔有某些东西爆裂。夜晚的时候，其他穹顶的光在墨色的夜里像久远的萤火。

空中交通很便捷，环绕螺旋地铁，除了无法上行到富人所居住的空中别墅（SPACE VILLA），可以到达穹顶的各个区域，上班通勤变成了一件乐事。从上至下螺旋行进，可以看到胶囊房（CAPSULE）里透出的各色灯影。有的住户喜欢打开一侧的窗户，便可以瞥见房内的摆设和狭窄的空间。再往下，就是地面住宅区（GROUND RESIDENT）。像突然闯入蛮荒之地，声音气味瞬间涌来。但作为参观浏览来说的话，也算是一次别样的体验。

还有什么？对了，空间宽大，一个漂浮屋大概是4-5个胶囊房的大小。

还有什么？

他停滞在这里。

三天前，漂浮屋的售楼部主任找到他，希望他能为漂浮屋住宅区写一些广告语。

“你是除了上面的人之外，为数不多精通「通用语言」（UNIVERSAL LANGUAGE）的人了。作为漂浮屋住户的一员，希望您能为漂浮屋住宅区的发展尽一份力。”主任坐在他平时工作的椅子上，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夜色。如果还能称之为夜色的话。

他沉默不语，并不想接下这个任务，但主任突然提出了一个异常吸引人的条件。

“当然不会是免费提供帮助，如果您能为我们交出满意的答复，我们可以为您的仿生人提供免费的升级服务。”

“升级到哪一个版本？”他问。

“目前最先进的版本，和SV区的富人们一样的版本。”

“这，真的可能吗？”他有些疑惑。

“具体怎么实施，您就不需要操心了。我们会为您搞定的，前提是您能为我们交上满意的广告语。”此刻主任突然转了过来，面色上有暧昧不明的笑意，很快就淹没在脸上的皱褶里。

他接下了任务。

还有什么呢？

漂浮屋的住户可以拥有一个仿生人。性别，样貌，身材，甚至功能都可以根据住户的需求量身定做。胶囊房的住户拥有的是统一配置的机器人。地面住宅区的居民则只有一些能辅助日常生活的机器，扫地工一类的。

又一次停滞下来。

他想起他第一天住进漂浮屋0105号的时候。他是穹顶“DUST”当中，唯一一个通用语言教师，薪资不菲，漂浮屋0105是“DUST”政府为他安置的住所。他搬进去那天，一切都已按他的要求装修完毕，巨大的书架立于进门后右侧的墙壁上，用于存放巨大的通用语言教材和一些古老文字书籍。书架旁是工作台，流线型台灯架在前沿。工作台后是落地玻璃窗，完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往下看就是穹顶下的大千世界，混乱纷繁到无以复加的深渊，长久凝视会有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眩晕感。

桌上放着一张纸——“仿生人订做需求清单”。功能一栏只需要勾选所需要的功能就可以，有的人喜欢十项全能，有的人则尽可能从简。在性别栏勾选“男性”时，他突然涌上一丝羞赧，想到自己的“爱好”可能会被一些他未曾谋面的仿生人制作工所发现，甚至议论吧。

“样貌”那一栏他纠结了很久。官方解释说「如果担心仿生人的最终样貌与描述不符，可例举样貌相似的明星」，于是他在那一栏写下：请按照马修.安德森的照片制作仿生人的外貌，ps：是排球明星马修.安德森，不是那个人工智能学家。

一周后，马修.安德森按响了他的门铃。

他打开门，马修微笑的站在门口对他说：“你好，我是你的室友马修。”

他赶紧把马修让进房间：“快进来，安德森先生。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

“Oh，please！叫我Matt就好了。”然后Matt向他伸出双手，笑容里溢出迷人的气息。他一时间竟然没理解Matt这个动作的意义。

“站在那里干嘛？快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啊！”

他惊讶仿生人居然有如此好的社交能力，于是钻进Matt的怀里。和真实人类没有任何差异，但他还是能感到所有动作里那种被设定得刚刚好的恰当感。还有，他的Matt没有心跳声。他的头就抵在Matt的胸口，那里面安静到吓人，似乎轻叩一下就能听得到空茫的回音。

但是没有人知道漂浮屋的上方是什么。

都知道上方是最富有最有权势的精英或家族的住宅区，但没有人看到过空中别墅到底长什么样？巨大的人造云幕遮挡了一切，穹顶中央的高速直梯直穿云霄，最终消失在茫茫云野里。曾经有人试图捅破云幕一窥究竟，最终人机皆毁。从云幕掉落下去的时候，像一颗久久不曾见过的流星。

这是“DUST”的生活原则。你可以通过努力工作贡献自己的力量而进入更好的生活阶层。只要你足够努力，你一定可以享受到漂浮屋里的优质生活。但是空中别墅，不是你该去努力的方向。你生来，就不具有进入那个地方的资格。

还是鼓励大家努力工作吧。人机坠毁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但该不该给大家指明方向呢？

他和Matt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室友关系，那是Matt被设定好的mindset，也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留给他。晚上他处理工作事宜的时候，Matt会在房间中的空地上做锻炼。看来也被设定为了运动员，Matt有着规律且系统的身体锻炼。

他睡前往往会对Matt说：“我先睡了哦，晚安Matt。”

Matt就会回复他：“好的，我一会儿就睡。”

然后Matt就会陷入休眠状态，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阖上。

所以觉醒和休眠的触发机制是什么呢？是设定好了时间点嘛？像人类的生物钟一样，在某个时刻睡去。又在某个时刻会醒过来。

还是靠听到的词汇触发的吗？当听到“睡”之后，就会逐渐陷入待机状态吗？那么又是听到什么之后，觉醒过来的呢？每天早晨他走出卧室的时候，Matt已经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了。

他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件事。从Matt到来的那天开始，他每天都是在这样的疑惑当中睡去的。可是这次睡眠却久久不曾降临，他的眼睛闪着光。

他翻身坐起，思忖片刻后走出了卧室，却也没有直接走到Matt面前，而是去了卫生间。他并没有排泄的意思，可还是在卫生间里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拉下了冲水阀。等他走出去的时候，Matt依旧坐在刚刚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突然有强烈的红光从落地玻璃窗里投进来，应该是胶囊屋里窝藏的某个罪犯被埋伏已久的警察抓住了，警车顶部的巨大红灯是对所有“DUST”居民的一种警示。透进来的红光把房间内一切东西的影子都拉得特别长，如果视线一直追踪着影子，会有一种世界似乎被扭曲的感觉。

这感觉令他晕眩，便即刻收回视线，并最终落到Matt身上。

他缓缓走近，然后再Matt身前的茶几上坐下，面对面，他凝视着Matt。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怕Matt会突然睁开眼睛，把他置于一个无法解释自己行为的尴尬境地。这种恐惧在他轻轻的喊了一声“Matt”之后达到了顶点。

然而，Matt一动不动，依旧静坐在原地。红光已经消失，外面是暗夜。Matt的面孔隐在黑暗里。他怅然，察觉到自己的恐惧有多可笑。Matt是个仿生人，一切行为和反应都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最好的设计，即使此刻突然醒来，大概也会用极其得体的方式将尴尬化解吧。

或者，根本就没有尴尬可言，是他自己太过认真。

自己被自己嘲弄至不堪的当下，却偏偏冒出一些邪念。既然是事事都遵从自己的仿生人，又是一具如此秀色可餐的身体，为何不从这具身体上榨取一些快乐呢？

他又喊了一声：“Matt！”

Matt依旧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伸出手，轻轻抚上Matt的脸。他发现Matt是没有呼吸的，其实在知道Matt没有心跳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这个美丽的男人也不会呼吸，所以是闻不到此刻他身上那种被欲望灼烧而产生的呛鼻气味。

然后是唇，怎么说呢？因为太过完美，而永远不会出现干裂抑或湿润的嘴唇，那么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慢慢凑近，一点一点让欲望将自己燃烧殆尽。

没有回应的吻，就靠大脑去填补出每一个细节。没有抚摸作为回应，就全力向对方的身体进行探索。他颤抖的手指从Matt的脖颈滑进他宽阔的胸膛，他想象着Matt的身体因为触摸而燃起的一点一点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仰头发出的呻吟，在寂静到无边的暗夜里，像道道划过的流星。

那个即将抵达的终点近在咫尺，他伸手用力去够，在够到的一瞬间，世界却戛然而止。他像是陷进被时空都忽略的地带，那种无所依傍的绝望让他发出尖叫，可尖叫没有了依托只化成无垠的声波剧烈震荡。

他难过地从Matt的身上爬下来，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忍住眼泪。片刻前他向Matt的身体下方伸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所以真的是什么功能都可以有吗？

当然不是的。“仿生人订做需求清单”的功能一栏，早已为你列好了你所能享用到的一切。你以为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门，其实只是戴着镣铐在舞蹈罢了。

这些当然也是不能写的。那么就还是好心提醒一下，该如何合理选定仿生人的功能吧——一定要记得勾选进食和排便功能哦。否则，你吃饭的时候，TA就只能看着你，很诡异的。

所以这些也要讲吗？好像偏题了吧？这已经不是在为漂浮屋住宅区写广告了吧。

那还有什么呢？

哦，对。仿生人每隔三个月会进行一次升级，功能会愈加完善，为住户带来更加舒适的体验！

那天早晨Matt没有醒过来，一个信封被从门下方塞了进来。打开来是“仿生人升级清单”，需要重新选择样貌、性别、功能。他窥见过其他住户的仿生人，似乎换过无数个面貌，从金发碧眼的大波女郎，到黄皮肤黑色长发身材娇小的女性，不一而足。

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换掉Matt。

他在功能那一栏浏览，依旧没有勾选“进食”和“排便”。

“陪伴”与“交谈”，这是他在最初的订做清单上为Matt所勾选的功能。现在看来，Matt是很好的完成了任务呢。庞大的数据库基础保证了Matt能对他所讲述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回应，哪怕是关于“通用语言的创作力”之类无聊又艰深的话题，Matt也能给出相应的“见解”。

那么就还是保留吧。这样的话，起码在他埋头工作突然抬起头时，看到有个“人”能常伴左右说上几句话，也是巨大的欣慰了。

他眼睛里突然闪了光，握着笔的手颤抖不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清单的列表上确实清清楚楚地写着“SEXUAL INTERCOURSE”。他抬头看了看休眠状态的Matt，想到了那个悲怆的夜晚。尽管有种背叛了Matt的羞耻感占据在他的心头，他还是在那一项功能旁边的小框里，打了勾。

他才发现他的颤抖里，原来藏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和期待。

他梳洗好，穿上“通用语言教师”的工作服，准备出门工作。走之前，他蹲到静坐的Matt身边，将信封塞到Matt的手里，里面是已经填写好的“仿生人升级清单”。然后他凑到Matt的耳边，用一种对方似乎听得到的姿态耳语到：“回见，Matt。”

升级大概持续了一个星期。他小心处理着没有Matt陪伴的失落感，和全新的Matt即将到来的兴奋感之间的平衡。

终于，Matt敲响了他的门。

“天哪，比赛训练实在是太累了。”Matt进门就把巨大的训练包扔在了地上，向他抱怨。

一周的升级过程，被设定成了一次集训。他暗自感叹设计师良好的一致性，却也发现此刻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回应Matt。Matt瘫坐在沙发里，双腿分开，他不禁向私密处撇去。他十分好奇设计师会对Matt的身体构造进行怎么样的“升级”，他又该如何去唤起Matt的那个功能？这个时候就觉得，有个操作说明似乎会是件好事。私下里去研究，到底也要比此刻死死盯着那个部位发呆体面不少。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往Matt那边看过去。

“你心情不好吗？”Matt反倒关切起来，“从我进门起，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哦，没有，只是工作有些累。”一个连自己都心虚的回答。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Matt。”这是句真话。

“我也很高兴。”Matt说，“所以你现在要休息了吗？”

“不呢。为什么这样问？”

“那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怎么样？”Matt问。

他点点头，坐到了Matt的旁边。两个人离得很近，肩膀紧挨着。他感受到脉搏的强烈震动，在两个人的肌肤上传递，却发现这份震动其实是来自于自己。他的心怦怦跳，汗腺开始活跃，他知道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却不明白这一系列身体反应，到底是来自于紧张，激动，还是恐惧？

Matt却握住了他的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Matt问他，“你的情绪很激动。”

他要怎么说呢？他能告诉Matt他对他们之间可以进行的一系列亲密活动感到十分期待吗？Matt作为仿生人会对自己这种迫切的欲望表示不耻吗？Matt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为人所安排为人所用的仿生人吗？

他为什么会生出这些怜悯来呢？握住他手的只是一个为他服务的仿生人，一切程序早已根据他填写好的那张订做清单而设定完好。为什么要像两个人真的可以发展出感情一般在这里忧虑呢？还是说有些莫须有的情感已经在自己心里萌芽了？

然而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没有人会懂。Matt也不会。

于是他只是说：“没事。我只是很想你。”

接着Matt拥抱了他，说：“我也很想你。”

他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正沿着两个人紧贴的肌肤传递到Matt的那一方。然而，他永远都不可能从Matt那一方接收到频率相似或不同的回应。明明是应该令人喜悦的重逢，这一刻，他却陷入无止尽的悲伤。

他捧起Matt的脸，多么精致的一张脸啊，然后他轻轻吻了下去。Matt回吻他，从嘴唇到耳垂到脖子，再回到嘴唇。Matt的舌头柔软却有力，准确地撩拨起他早已蓬勃茂盛的欲望。

Matt将他抱起，放到床上，整个人压上来。他感受到Matt抵住他的坚硬部分，他用力钩住他，两个人都缠绵到无止尽的疯狂里。偶尔有渗进来的光，将两具勾连在一起的身体投影到墙壁上，似乎是忘我生长的连理枝，要一直蔓延至最最最深处。哪里有什么穹顶，欢愉早已冲破了一切藩篱的阻碍，冲破了云幕，在荒原上空飞舞，在星际间漫游。却还是不知足，要往宇宙更深处漫溯。或许只有时空都无法逃逸的黑洞，才会是他们盛大的快乐的终点。

“Matt，你爱我吗？”在最无法自持的时刻，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Matt用力一顶，最后一丝激情也随之喷洒到体外，然后伏在了他的身上。他早已狼狈不堪，身体被各种粘腻的液体覆盖，呼吸剧烈起伏。而Matt依旧那么完美，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口之上，刚才他问出的那句话，被这个冷寂的房间吸到了某个不指明的角落，或许将永不见天日。

似乎早已知道回答，却还是又问了一遍：“Matt，你爱我吗？”

Matt没有动，却异常清晰地反问他：“什么是爱？”

他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哎，你听说了吗？上边的人，已经开始启用仿生人的新功能了。”

“什么功能？”

说话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意识功能？”

“什么？！那岂不是和人一样了！他们确定这么做合理吗？”

“小声一点！合不合理也不是我们能管得着的。”

做语言类教师的一大优点就是听力极好。如果是其他人，估计是无法听清两人的对话，可是在下课后一同走出教室的时候，他还是很清楚地捕捉到了两个学生谈话里的关键信息。SV层，所谓普通人无法涉足的空间，居住着这个穹顶之下最富有、最有权力、血统最高贵的群体。他们自然享有着普通人无法享有的权利。比如，拥有有意识的仿生人。

那么仿生人是不是就会有爱了？

他一定要拥有这样的仿生人。无论用何种方式。他的Matt必须是爱他的。

通勤的地铁上已经在播放着他所写的广告语，出于好意，他甚至为广告配了音。通行到漂浮屋这一层时，车厢里的人已经很少。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则广告，更不会有人注意到，画面里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其实每天都和他们存在于共同的空间里。

今晚是Matt被带去升级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Matt从某种意义上，真的成了他的室友。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一起醒来，一起睡去，有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他得到了难以言表的愉悦，但也常常掉进悲伤的陷阱里。他没有再问过Matt那个愚蠢的问题。因为他明白，甚至连结合的这份快乐，都是单方向的。

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愉悦也好，悲伤也罢。所有的感情，都是一条孤独的射线。

Matt轻吻他的腹部，舌尖在上面画下一个漂亮的圈，他因为受到刺激而发出浅吟，身体收缩，且冒起了鸡皮疙瘩。Matt继续往下，最后进入他。他却挣脱开来，坐在Matt的身上。他用皮带捆住Matt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按住Matt的胸膛。他开始摇曳，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情绪。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刻，那么任何的身体接触都是多余，任何的亲吻也都是多余的。我的身体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任何温度和痕迹，那就不要假装缠绵悱恻。他只需要毫无顾忌的索取就好。

一切结束之后，他放开Matt，在他耳边轻声说：“睡吧，我的Matt。”

Matt阖上眼进入休眠状态，他翻过身背对着Matt睡下。

新的Matt在他的0105号房门口等他，坐在自己的训练包上显得十分疲惫。他赶几步走上去。

“你好，Matt。”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但还是很快收拾好情绪，站起来与他握手：“你好。我是你的新室友马修·安德森。”

想必是重新更新了设定吧？他这样想，却也还是为Matt所表现出的情绪变化而感到震惊。原来SV层所接触的，都是这样的仿生人类。做得与人类如此相似，要是混在一起了，要怎么区分呢？

“Hello，可以进去了吗？”Matt打破他的沉思。

“当然可以，抱歉。”他打开门，将Matt让进去。

Matt环视室内一周，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拧开了他卧室的门。最后转过来问他：“所以我的房间在哪里？”

他哑然失笑。是啊，从前的Matt都是不需要房间的。他们听到“睡吧”两个字就会自动陷入休眠状态，根本无需考虑所处的环境。他突然意识到，他用的是“他们”，连同那个为他带来无限快感的Matt也被他用这样一个称呼，抹去了一切特性。

“抱歉，房间还没有准备好，或许你可以先睡在沙发上，当然我睡沙发也可以。”

Matt面有难色，但还是将就说到：“没事，我先睡沙发吧。”

“我马上就联系漂浮屋的房屋改造部门。”

他和Matt居然有了共进晚餐的时刻，Matt运动员的食量总是吓到他。他们分工清楚，一人做饭，则另一个人就要负责洗碗。他做饭时，将就着Matt的饮食习惯，少油少盐高蛋白。原来0105号内的卧室被劈成了两间，他原有的空间瞬间被挤占，卧室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

毕竟Matt身高体壮，需要更大的空间。

他晚上工作的时候，Matt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锻炼。有时候因为太过用力而发出的喘息声透过房间门的缝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禁想，如果两个人卷进令人羞涩的亲密行为里，Matt又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但这个Matt异常的沉默，眼里时常闪着忧郁的光，独来独往，似乎真的参加着排球队的训练和比赛。每天早晨背着训练包，晚上一身疲倦，顶着穹顶外投进来的霞光回家。他也尽力去适应着新Matt的节奏，他每天提醒自己，Matt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是完全不同的仿生人。

他们每天在0150号房里摩肩接踵，交流却少之又少。但在一些具有争议的事端面前，他事事对Matt妥协。生活陷入从未有过的安稳和平静里，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他有的时候甚至忘了时间，忘了今天是今天，昨天是昨天。但他也前所未有的耐心。他所期望的，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与Matt砥砺出一种无法分别的联结。让彼此都成为彼此生命里的那个缺一不可的习惯，或许这样，Matt就会在某一天晚饭的餐桌上抬起头对他说：“你知道吗？我爱上你了。”

然而他错了。

如果那天不是为了庆祝Matt和他同居一周年，或许他不会选择早一刻回家。或许他就不会看到，他和Matt的0105号房里走出的第三个人。或许他为漂浮屋所写的广告，只会照亮他的侧脸，而不是Matt在那第三个人脸上留下的，那个浅浅的吻。

他在进门前扔掉了为Matt所买的新排球鞋。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家门，Matt哼着歌在厨房里做菜。这是一周年来，他第一次真的从Matt身上感受到愉悦，他对那种愉悦太熟悉不过了。它们散发着一种极其有特点的味道，就像鱼腥味，而猫一闻到就能立马辨认出来。这种愉悦，他和曾经的Matt也拥有过。准确来说，是曾经的Matt为他带来过这样的愉悦。

而此刻Matt也拥有这种愉悦了，但这种愉悦，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训练辛苦吗？”他在饭桌上问Matt。

“还好吧，就那样。”他敏锐地察觉到Matt和他的对话里，那份缺失的快乐。

“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做饭的时候你好像挺开心的。”他继续问。

“没什么，就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吃惊仿生人居然会说谎，而且说得那么熟练，他竟然无法再继续问一下去。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是嫉妒的深渊。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换个话题，将语调升了升，想振奋一下情绪。

“今天是什么日子？”Matt站了起来，“你吃好了吗？我已经吃饱了。我想先进屋休息了，明天我们可能会有一场对抗赛，我得为明天的比赛储备充分的体能。”

“你去吧。”他挤出一丝微笑，“明天比赛加油哦！”

Matt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门切断了他和Matt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此刻他们俩，就像身处两个世界。明明很近，然而耗尽了所有能量，依然没能往对方的世界踏进一步。

他忘了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也忘了自己想了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盘里的食物已经凉了。他站起来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里，拧开水开始洗碗。两个人的盘子，却似乎可以洗到永久。Matt锻炼时发出了喘息偶尔穿过流水声进到他的耳朵里。等到一切收拾完的时候，Matt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灯也已经灭了。

整个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他其实很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到底有多么安静。但有一次，他伏案工作许久之后抬起头，发现Matt竟然就那样一直坐在沙发上凝视着他。

他好像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个Matt觉醒和休眠的触发点到底是什么。或许是因为Matt真的太像人了，以至于某些时刻，他真的把Matt当作了人类，当作了他的室友。他按照着与“人”相处的原则与Matt相处，相敬如宾。

然而现在他却非常想知道，这个仿生人，是否真的也会像人类一样睡去。

“Matt，你睡了吗？”他轻轻叩门。

并没有回应。然后他打开了Matt的房门，外面的灯光照进去，像在一片黑暗之上铺了一层白布。

“Matt？”他再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他现下确认Matt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来。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房间的摆设，最后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去看躺在床上的Matt。灯光太暗，他看不清Matt 的面容。但他觉得就这样看不清，或许会更好些。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Matt的脸，最终却没有。房间里的光不够亮，至少没有亮到可以反射出他手里的刀的银光。他抬起刀，一刀插进了Matt的额头中。整个动作流畅到，根本看不清楚，在墙上一闪而过的影子。

而Matt一点挣扎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一滴血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