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一直对楼有种特殊的感情。

即使到了现在也是如此。

她最近租的楼房去年刚建好,并且在今年三月首次出租。

第一次上门看房的时候,整栋楼正面望去又长又窄,就像一张对折过的长方形的白纸。

加上之前没有人住过,因此总少了那么点烟火气。

对比起其他已有年岁的楼房,结合它的外观,这楼居然让她有一种纸箱一样,不真实也不结实的感觉。

她忍不住用手敲了敲雪白的墙壁,手指关节传来的痛感让她确信这楼是实心的。

于是她放心地将顶楼最左侧的一套两居室租了下来。

小时候,因为经济拮据等缘故,她和家人们在同一个小镇辗转,整整搬过四次家。

她的第一个家,在一座公立的中小型人民医院附近,平日问诊的人不算太多。

一到夏天中午,她就和住处附近的小伙伴到挂号处的一楼大厅玩耍。

通风透气,凉爽舒适,仿若一个天然的冰场,将炎炎酷暑拒之门外。

二楼是一间接一间的科室,到了走廊尽头连同三楼,则是部分医生及其家属的宿舍。

而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拐角处,她看到过一只枯叶色的螳螂。

她只看过枯叶色的草蜢,小伙伴们称之为“鬼蜢”。

那么这只身披相同色彩的螳螂,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鬼螳螂”。

它在年老色衰后化作鬼,守护着这家医院的安全。

毕竟白天还算亲切宜人的医院,到了黑夜就会显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怕。

有一天夜晚,她跃跃欲试到里面一探究竟,在她家小卖部门口乘凉的阿姨的一句话让她瞬间破防:“怕什么,死人吗?”

吓得她头也不回地跑到家里的被窝去了。

到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搬到了第二个家。

那里刚好修建了一家酒店,是镇上第一家也是当时唯一一家酒店。

她趁门口保安不注意时溜到酒店里面,像块抹布一样在各个角落游走。

墙壁上挂着四个世界热门城市的时钟的前台,不停转动大理石圆球的喷水池,灯光暧昧,富有情调的卡座咖啡屋。

她在电梯里捣鼓一阵,按了二楼的按键,来到一个白雾缭绕的地方时,酒店的服务员拦住了她的去向:

“妹妹,你不可以进去玩,这里面是桑拿房噢。”

但第二个家并没有住太长时间,仅仅两年,她又随同家人们搬到了第三个家。

虽然居住条件比不上第二个家,但她在这一带结识了不少要好的玩伴,其中一个的家在一栋四层楼里。

她穿过昏暗的一楼和二楼,然后在三楼停留。

随着新成员的加入,她们把阵地转移到四楼。

每每在她们情绪高涨时,玩伴的妈妈总会不合时宜地使唤玩伴去买东西。

咚咚咚,咚咚咚,不情愿的脚步声自上往下,传遍了整个楼道。

赋闲在家多年,全职煮夫的爸爸也在这次搬家后,喜迎了一次自己人生的“乔迁”。

他在朋友的介绍下入职了一家民营海运公司当看更员。

平日主要负责公司的安保以及楼里的清洁卫生工作。

公司开在老板自己一栋六层的私人住宅里头,每层楼均是三房一厅的布局。

员工的办公室安排在三楼,考虑到看更“夜不归宿”的工作性质,二楼则作为休息室供父亲使用。

那里有电视、空调、一台老旧生锈,底部漏水的冰箱,以及剩下右边脱水功能的洗衣机。

后来爸妈干脆将洗衣机拖回到家里当干衣机使用。

(二)

最开始她只是偶尔在节假日的时候,跟随母亲来到父亲上班的地方。

为了节省家里水费的开支,母亲不时把床单、被套带去那里洗,同时还承包了楼里的卫生工作。

老板是个英俊温和的中年男人。

看到本该是父亲坚守岗位,取而代之的是母亲拿着拖把,挥汗如雨地刷洗楼道时,他总会忍不住摇头叹息,母亲只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随着父亲在这工作的日子变久,她来玩耍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有时候即使没有母亲的陪同,也丝毫影响不到她拜访这楼的兴致。

因为有一次,她好奇地拧开了父亲对面的那个房间,在一堆闲置的破铜烂铁和废旧电器里,发现了一个八音盒和数本散落在地的《民间传奇故事》杂志。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淘金工人,而这些房间乃至整栋楼,像一座迷宫又像一座宝藏,等待她去挖掘和探索。

于是在父亲工作的第三年,给她和家人们人手配备一把钥匙,可以自由进出这栋楼后,她便开始彻底放飞自我。

那些散落在地的杂志,其实来源于三楼办公室正对门口的那个书柜。

里面有很多80、90后耳熟能详的启蒙杂志,比如《知音》、《家庭医生》等。

不用上课的日子,她悄悄地溜到三楼的办公室门前,趁无人之际,她把手伸进铁门后往侧一拉,把木门一拧,像条鱼一样,游走到书柜跟前。

接着拉开书柜门,选出自己感兴趣的杂志后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她把收集到的杂志拢在一起后又依次摆开,杂志封面的女郎们娇俏迷人,就像举行一场选美大赛。

彼时父亲的休息室因为老板要把二楼改造成自己的办公室的缘故,已经挪到了四楼一整层。

母亲晚上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回到这里。

家里除了电视以外,一台像样的电器都没有,到了夏天,还热得和蒸笼有一拼。

为了躲避酷暑,她在晚饭过后来到公司四楼,第二天直接从这出发到学校。

她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

她在这里有。

不仅有床、还有衣柜和梳妆台。

她要么在客厅看电视,一边喝自制的荔枝冰沙,一边享受窗户吹来的凉风。

要么钻到被窝里看杂志,心情随着人物的悲欢离合而起舞。

俨然成为了她的另外一个家。

她和家人们的生活,因为这栋楼的存在也有了别处。

(三)

二楼办公室装修好后,老板和他的三五好友不时在里面觥筹交错。

隔着玻璃门的她不止一次看到,老板的好友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沙发,茶几上尽是一些果皮、易拉罐、夜宵的泡沫盒子。

她不由地想起从前在父亲刚上班那会,老板曾经也是那么慷慨热情地招待过父亲和她们。

但本质上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对于玻璃门里的人来说,“寓工作于娱乐”。

但对于玻璃门外的人来说,工作则成为唯一且迫切的谋生手段。

即使出现在同一栋楼,彼此之间的生活状态还是大不相同。

前面说了,母亲代替父亲承包起楼里的卫生工作。

五楼因为空置了很长的一段没有出租出去,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在母亲用大盆水大盆水搞卫生之前,她同样偷偷地上到里面看过。

客厅有一个很大的棕色的玻璃橱柜,里面放的尽是一些杯盘碗碟,甚至还有高脚杯。

这喻示着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这些餐具带走。

她接着来到走廊,试图拧开两侧房间的门,却打不开。

她又用力地拧了几下,结果还是不开。于是她就放弃了。

等到母亲正式搞卫生的时候,她跟随母亲左右,给母亲打下手。

除了大盆大盆的水,还有一大桶的消毒粉。消毒粉很刺鼻,惹得她和母亲不停地打喷嚏。

直到今天,只要闻到消毒粉的味道,她就会想起当时和母亲一同搞卫生的情景。

气味能够唤起记忆,果然是有道理的。

(四)

就这样,她在这楼过完了自己小学最后那几年时光。

她一直深深地眷恋这楼以及周边的一切,因为这是她童年美好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在她幼稚地以为家外有家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时,一场暴风雨提前给她敲响了警钟。

那是她刚上初一不久的一个秋夜,她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来到这里。

楼里空空如也,除了她什么人都没有。

她静静地坐在四楼的沙发。

忽然之间,外面下起了狂风暴雨,伴随而来的还有电闪雷鸣。

面对风雨一次又一次的迎头痛击,她赶忙把窗户关紧,祈祷大雨快点过去。

但是这雨并没有听从她的祷告,反而越下越大,轰隆一声雷响过后,灯灭了。

整栋楼因为停电瞬间陷入到一片漆黑里。

她这人打小就胆小。

她怕黑、怕鬼、怕打雷。此时此刻所有让她恐惧的元素通通集中在一起。

是想她崩溃呢,崩溃呢,还是崩溃呢。

一分钟、两分钟,半个小时候过去了,电还是没来。

周遭环境因为黑暗,在静谧里越发显得恐怖。

忍无可忍的她作出了一个逃离的决定。

她抓起书包和饭盒,踉跄着往一楼跑去。

就在她打开大门的一刹那,楼里突然亮了起来。

停了将近40分钟的电,终于姗姗来迟了。

劫后未必余生。

仅仅过了两个月,也就是入冬以后,父亲居然离职了。

原因是老板将他辞退了。

就像那个雨夜她踉跄着离开这楼一样,他和母亲急匆匆地把在楼里的私人物品打包回家。

她自己本来的家。

母亲问她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老板辞退。

她回忆起母亲帮父亲搞卫生的场景,于是猜测道:“是因为爸爸太懒了,总是在上班的时候跑出去玩,所以老板不要他了。”

母亲哑然失笑,对此不置可否。

很多年以后,母亲才说起父亲当初被辞退的原因,理由的确出自父亲。

他居然追求自己十多年好友的女儿。

女生还是她同班两年的小学同学,虽然长相和体态看着成熟,实际只比她年长两岁。

如此荒谬绝伦之举自然引来好友们的声讨。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老板迫于群众压力,只得将父亲辞退。

她再也没有进过里面。

有时候经过那里,她站在楼下望向爸爸从前那个房间,窗户上晾晒着几件男子的衣服。

已经有新人在这岗位上了。

而现在,不是有些楼已经进不去,就是楼里面的人已经不在了。

-END-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2,723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080评论 2 37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9,604评论 0 33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44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431评论 5 36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49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893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41评论 0 25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751评论 1 29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47评论 2 31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1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20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890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9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37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796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35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临死前,她是多么希望能从这里跳下去... 我叫李名筑,今年23岁,是名大四学生,在临毕业之际选择实习工作是大多数学...
    Yluozi阅读 1,015评论 0 0
  • 正文 楚阳市郊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公寓,之所以出名,倒不是因为服务好,装饰豪华。 而是因为在三年前,那里发生了一次火...
    茶点故事阅读 4,156评论 8 292
  • 凶楼 正文 楚阳市郊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公寓,之所以出名,倒不是因为服务好,装饰豪华。 而是因为在三年前,那里发生了...
    小城夏天的风阅读 66评论 0 4
  • 大雪纷飞,狂风乱舞。正值数九寒天,九江府彭泽县郊外,一片开阔之地上:“梅岭七怪”把袁遇春团团围住。袁遇春唯...
    月明天涯阅读 610评论 1 4
  • 1. “晚上无论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好奇。”房东把钥匙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 我默默点头,接过钥匙...
    失眠的陈九阅读 5,035评论 59 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