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卢璐
晚上一回家,进门连鞋还没换完,卢先生就神神秘秘,喜滋滋地叫我,说有事儿给我说。可我正在一面奋力做饭一面把子觅按在餐桌上听写汉字,完全没功夫听他说,但这也没破坏他的好情绪,继续一叠声地叫我。
这么兴致勃勃,那一定是有好事儿咯?可人到中年,吃喝拉撒管孩子,没有麻烦就已经是万幸了,我们又不是会买彩票的主儿,能有啥呢?
我只能勉强地配合着他说:“咋啦?”
卢先生立马就跟终于找到太阳的向日葵一样,满脸灿烂地举着手机凑过来:“看,看这个。”他手机上是领英的对话界面,一大段消息,密密麻麻全是字。
我瞄了一眼说:“这是啥啊?”,我的意思是,这么长的法语信,你给我言简意赅地总结一下,不就行了么?
可他又把手机举得离我的脸更近一点,执着地说:“你看”。
这边,我的油在锅里已经开始冒烟了,葱花都炸干了,可西红柿还没全切完,我只能胡乱切了几刀,把西红柿扔锅里,右手翻着西红柿,左手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是一个猎头说有个职位,Base在大巴黎,每周可以有三天在家工作,问卢先生是不是感兴趣?
我说:“行啊,你倒是可以去谈谈,试一试嘛,也不错。”
看我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卢先生一下子恼了,梗着脖子大声说:“你就不能正面一点?这很难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呵住了,赶快拍回去:“我不是说,你去试试么?这八字连笔都没有提起来呢,难道要我给你鼓掌放焰火么?”
他气呼呼地说:“你以为我是埃隆马斯克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换工作,我得让人注意到我,你觉得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说完就绷着气,蹬蹬地走到院子里去给番茄浇水。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我不生气,只是有点惆怅。
我和卢先生的婚姻,看起来平和又幸福,其实一路行船,滑过了至少九百九十九个暗流和漩涡。
在我们的婚姻里,最大的考验和风险,就是性格不合。我们两个人的性格,岂止不合,根本就是事物的两个极端,100%的对立。
我是一个“虚伪”的悲观者,悲春伤秋,吃葡萄先吃最坏的那个,凡事儿都先往坏处想。面对问题,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永远都是问题、困难、后果、隐患和无须有的乱七八糟。
如果你说:“这岂不是要被负面压死啊,日子也太难过了!”
其实恰恰相反,就是因为我把最坏最可怕的都已经打算到了,留给我自己的,就只有好的。所以,我才说,我是“虚伪”的悲观者,把悲观发挥到了极致,常态却是怡然自乐。
而卢先生却是一个裹在“乐观主义”斗篷里的极度悲观者。
他能有理有据地说出任何事物中,所有好的,积极的和正面的部分,要是单听他讲话,真的就是一枚小太阳,正能量满满的,红红亮亮的。
譬如说,今天这个猎头来信。
之前我曾经写到过,19年我们回法国,卢先生换过一间公司,除了上司不咋聪明,总的来说都还行。
可这工作离家太远了,每天通勤三四个小时,他很辛苦,我也很吃力,我们都一直希望他能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工作。可中年男人想换工作,谈何容易?
以他的年纪、资历和级别,已经不再能如大学毕业那会儿一样,打印两百份简历,理直气壮地去盲投了。就只能曲线救国,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切都是无法预计。
所以如果把换工作想象成写“八”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猎头,就好像“八”字虽然还没开始写,但至少是已经拿起了笔,总算近了遥遥无期的一步。
也许你会说,这么正面,这不是挺好的么?
事实上,他的“乐观”只是表象,在乐观的外表下,他把所有的问题,焦虑,恐惧……总之不好的,负面的东西,全都留给了内心的自己。
还拿这件事来说。
这些年,从国内到国外的猎头,我们认识没有上百,也真的有几十了。别说是这种,没人推荐,自报家门的,之前有过几次,一面两面连工资都谈妥了,可最后还是黄了。
猎头和候选人,就是在浩瀚的太平洋里彼此捞针,成功机率比中两百万的彩票,真的高不出多少。所以这封邮件的渺茫性,他不仅知道,甚至比我更清楚,但他从来都不会从这角度说。
我们性格的针对性就在于,在潜意识中,我们看待人生最初的假设是完全不同的。
我的人生假设是一切都是好的,顺利的,所以问题困难必须说一说,而他的人生假设的本质却是困难和问题才是常态,有好的部分才需要挑出来单说。
之所以会形成这两个极端,原生家庭一定有关的,但跟性别也有很大的关系。
就像卢先生这种,童年过得不咋开心,然后就把所有疑惑和惊惧都隐藏起来,一个人默默地去扛,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这就是男人的有责任和担当,真不是少数。
可问题在于,他要真能藏到让我毫无察觉,日子也就能得过且过啊,可作为他唇亡齿寒的另一半,耳鬓厮磨,时光让我们同进同退,明察秋毫地洞察到,这只惊弓之鸟的情绪。
所以这十几年中,无数次的争吵,看起来是为了一千零一个不同的问题,而本质却都是一样的。
我本着为他好的出发点,觉得遇到问题,就想要跟他分析,一起面对,解决完了,就可以相安无事地过好日子;而他本着保护我的出发点,觉得遇到问题,想要掩盖问题,自己处理,然后告诉我一个美好的结果。
结果却是,我这边沟通无效,而他那边隐藏败露,两个人两败俱伤,没有一个能安心起来,全在焦虑。
有一次我们吵架,我气急败坏地吼:“你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形肉包子,里面一包全是恐惧和焦虑!难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的幸福么?”
找个作家当老婆的坏处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比喻太精准,一语中的,无法反驳。于是人形肉包子被戳破了,稀里哗啦地瘫了一地,变成了一张胡子拉碴,皱皱巴巴的中年人皮,不忍直视。
好吧,这真的就是《麦琪的礼物》的现实版。我们缺的并不是爱,而是学会用对方的语言去组织沟通,允许对方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爱我们自己,并接受让对方怡然自得起来的方式,与我们自己并不相同。
如果躲在洞里焦虑是他自己默认的安全区,与其硬拉他出来喝啤酒晒太阳,爱他的方式,也许是给他一柄铁锹,让他努力挖下去。
当然,今天我能说出来的这所有,不是我认识他第一天,就观察到的;也不是我跟他结婚第一天,就觉察到的;甚至都不是,在生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想明白的,而是用这十几年的时光,才渐渐明白过来的道理。
渐渐明白的,并不仅仅是我,也有他,于是我们走进了婚姻的另一种境界:我懂得你的立场,你明白我的问题,然而所有的分歧和对立,总还是摆在那里,不离不去。
一段好的婚姻,有自洽就足够了,并不需要永远首肯心折的彼此同意。
卢璐:有两个女儿的留法服装硕士、作家,行走在东西方文化差异裂痕中间的,优雅女性自媒体。新书《三十几 来得及》,《有实力才有底气》正在热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