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的地方

1

“年轻人不知道他是否应该表白”。

这是我上高中时在某本闲书上看到的一句话。这是艾伦·狄波顿对《追忆似水年华》的概括,其实我根本没有读完这本书。但凡著作,永远都是听过的人比看过的多,没看完的比看完的多,我不幸地成为了后者。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不知道表白需要怎样的一股勇气。

尽管如此,这件事总是能作为一时苦闷的源头。10年之后,再想起来,有关于此的长进实在惨淡。村上春树说我可以就大象写点什么,但是对于驯化却无能无力了。

于是最后大象还是重返平原。

我当时认为这只是一种存在。

这不是单纯讲形而上学是假命题或没有意义得到命题。就像海德格尔试图表达否定包括尼采和马克思在内的一切持有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思维的哲学。因果和代价,一直前呼后拥。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人生活在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失望的世界之中,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不确定的。这势必会造成难以抑制的孤独感。在这个大千世界寻找共鸣的我们,内心其实也在高傲地观望并与其他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的。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的大多数时候其实是孤独的。

那么,有关大象的驯化或者说点什么,只是另一个苦闷的开始。

我最早有一个女朋友就讲过“感觉你出世比入世的思想要多”,那时候我们都是十八九岁,尚不太明白入世艰难。

我无意自我辩解,可能我们分手的原因跟这个有关。也有可能其他原因,时间比较久——我唯一记得的,至此以后我每月几百条的短消息再也没有用处促使我更换了电话套餐。

24岁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这种反抗,基于自我认知步入正轨或者更失偏颇的情况下,极力自我对峙,试图以理应正确的姿态进行生活。那是自我反省和对抗之后得到的貌合神离的选择。至于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无从说起。和自己和睦相处的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只是强迫自己一旦迈出了左脚,那下一步便只能迈出右脚。

“一些人时而盼望一种无法理解的幸存。例如含恨终身的丈夫想到已经失去的、仍然爱着的妻子,或者艺术家想到将来可能享受的荣誉,时而盼望一种使人宽慰的虚无……”

直到现在于我来说,绝不会为了之前种种而惴惴不安了。

那么再说到开头的那句话。我可能再也不会去读那本书。当我现在把一部30万字的小说读两个礼拜的时候我就知道彻底完蛋了因为十年前只需要一个躲在课桌后面的下午。也便无从对他的总结进行评判。年轻人不知道他是否应该表白,只是一句让人看到就没来由焦灼的话。

我会经常在凌晨的时候趴在住所房间的窗口抽烟。对面是横跨而过的高速公路,高架桥上黄色的灯光从天空一边衍生到另一边。楼下摩托车不时呼啸而去。我会想那些车他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他们只是一个个悲喜焦灼的符号,带着情绪流窜。我并不是专心的人,有时候看到天空飞机闪烁想要离开,有时候拍照。有时候一个人唱歌,大部分的时候沉默不语。

有一种错觉我的背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而在我的面前,一切都好像是静止的,除了缓缓上升的烟圈,到了一定的地方,然后在恍惚间悄然散去。

我一个人,到达这座城市已经一年有余。

2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任何人都想活得冷静。

2015最后一场雨后,我比这座城所有的人都先感觉到了寒冷。开始悲切而寂寞 ,变得无所事事。独自看许多电影,或者漫无边际的行走。

周末我会在寒风中看人家在桥上钓鱼,从早上看到下午。无聊的时候跟S说话,我告诉她我终于失恋了。

S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关。我会在很多不同的地方和时间打电话给她,讲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们也常常有许多难以为继的话题,她便讲她眼中的事物,比如,被开发的山,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日出;大片的田野,工厂,老城区,铁路,日落;还有市中心最繁华的景象,莺歌燕舞,灯红酒绿。

我抱着我的包,里面装着面包饮料,顺着已经生锈的桥廊慢慢走着,围巾不时地被风吹。好像抱着理想。我给她拍这个城市上空的浮云和地上的万象。

我们的交谈无迹可寻,从时光倒流到究竟国内哪个省女人胸部更大都有涉猎,我们会引用物理化学五行阴阳星座各种理论来感叹人生,然后讶然于原来自己如此涉猎广博。我讲大象是我们可以亲眼看到的仅存神兽。有时候我跟她讲我上一个上上一个女朋友的故事,用怀念的语气,告诉她我觉得愧疚又如释重负。

其实我和S认识的时候,我还没有上一个女朋友。她知道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故事。

大部分时候,我只讲前半部分故事。结局不言自明,导致结局的过程绝口不提。

我讲故事的时候一般都会故作沉重或者故作轻松,这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我不能让听众觉得我是个人渣负心汉也不能让她觉得我依然是个人渣所以被抛弃。

结尾的时候她会发出遗憾的叹息,那怎么办嘛。她具备做一个合格听众该有的气质,她总是迫切觉得我需要安慰。

我也不知道。我同样对着她叹息。我们用这样莫名其妙的叹息打发很多无聊透顶的时间。

在我为失恋又焦灼茫然又莫名轻松的时间里,为了安慰我,她会在清晨与深夜发来笑话。以我混迹糗百贴吧以及各类论坛多年的资深经历来说绝大部分的内容早就彻底免疫于是我认为自己笑点超高了跟她讲笑点高的无奈还有你们这些渺小的人类。

我问,你知道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嘛?

她想一下,说不知道。

王八啊!

为什么?

我一拍大腿笑出声。

事实是我这种人,失恋就像是从身上脱落的伤疤,留下隐藏的印记,却很容易愈合。

我问S你有没有被人追好久——其实我问过很多女生这个问题主要是为了证明我对追求这件事的坚决怀疑但基本上女生们都很肯定讲当然有所以S也讲肯定有啊不止一个高中有个三年没成功家里有钱但是长得不高学习还不好巴拉巴拉准备说一天。我说不关心这个,只是奇怪为什么会存在追求很久这件事,我觉得这就是个一锤子买卖。我甚至最长的追求时间是三天——我对姑娘讲我们谈恋爱吧,她说好,那么开始;她说不好,那就拉到;她说我考虑一下,我说三天。

我也在深更半夜打游戏输掉的时候对S说我的那些前女友们漂亮知性泼辣温柔之类的反正应该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一起看球和打游戏,这个也可能是我们最后分手的重要一个原因。她们不无例外的都问过我你要游戏还是要我。妈的这可怎么选。

对于过往的这种怀念与自我嘲讽是我需要持续不断发酵和面对的情绪逻辑,它一方面带来宽容,另一方面鼓励你未来还会重复。

在2015年要结束的那一段时间,我和S一起失恋——她这样讲,从上一次分手到下一次谈恋爱这一整段时间都叫失恋期。后来我想起来她最近一次分手的时候是14年世界杯,她一边悲伤一边和我整夜整夜的看球。她在遥远的北方城市,她说每到冬天就在期待开始下雪的那一天,她说有关下雪的记忆太深了,所以都不敢离开北方。她说今年还没开始下雪。

我也喜欢下雪。我在这个国家的北方自西而东地生活了24年。后来一路南下,也快忘了雪是什么感觉了。

但是我想浅和深又能代表什么?只是早一点忘记和迟一点忘记而已。

而在这座城市感受到的寒冷日益加剧。我需要向更南的地方迁徙。

3

2015年最后一个月。我真的就毫无征兆一下子迁徙到了这个国家最南的地方。

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事出有因,也花了很多个夜晚思考这改变到底有何不同,后来得出结论是处处天涯。这让我感到心安理得,又在某一瞬间凄惶不已。

我在近海的地方,海风咸湿,潮声跌宕,阳光在海平面起落。但我从不去海边,可能也是犹豫一不小心掉入海中尸骨无存客死他乡真的很可怜。

度过一段时间以后突然觉得很安静。我会坐在操场的树荫下,阳光刚好透过稀疏的树木照在我身上,眼前是篮球场。南方的城市,午后的阳光总是懒洋洋的,我们都是懒洋洋的人。

这么安静的时刻,我常常想起,总是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一直想不起到底何时何地,除了偶尔脑海会划过一张侧脸,笑意浅浅。首先她肯定是一张女人的脸,她应该穿一套黑色的裙子,V字领,脖子白皙,头发顺滑。撩动头发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半透明的耳朵。其次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另一半脸是什么表情,在想什么。我常常为这件事感到忧伤。

好在我并不是一个执拗而神经质的人,这些画面一闪而逝,那些忧伤也如泡沫般破裂消失。

我上班和睡觉,看电影和给S打电话,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别有风味,我喜欢这样空旷的宁静。好像脱离世界,而又更明显的契合我一直努力想要的方向。我不再像上学时想象的那样,一个人背着旅行包出去流浪,那时候我把孤单和疲惫想的很美。我给自己讲道理,定心安静地待在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种成就。

我不玩游戏、不看小说、不泡论坛、不和许多人聊天、不想出去晃,这一切正常的太不寻常。

S突然有天说,要不我去看你。我们已经有快五年时间没有见面。

我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想见你。

我有朋友叫阿麦,研究生毕业。他身体不太好。大学的时候就持续吃药。因着这个早睡早起,每天睡午觉,不能喝酒熬夜,不能剧烈运动,固定时间吃饭,他日子过得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具体什么病我说不清,应该死不了人但又得一直温养。像我少年时代我妈认为我胃不好总需要吃点健胃的东西一样。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不置可否,他在大多数的时候沉默寡言。他毕业没有回家留在了大学所在城市的石油公司上班,说需要加班和夜班。

那你不能像宝宝一样规律生活了会不会突然死了。我突然很担心的问他。

于是我开始和他娘一样时时撺掇他辞职回家娶妻生子或者至少回家有人照顾你,并信誓旦旦要给他介绍对象。

给人做红娘牵线搭桥这件事是我这时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爱好,虽然大部分时候口头禅一样挂在嘴上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熟悉我的人习以为常懒得搭理我,有第一次听说并且恰好需要的人认真打听对方相貌学历品德,我便煞有介事满口泡沫。还有脑洞更大者,她丫以为我在变相跟她表白,在隐晦的毛遂自荐下一句将要说你看我怎么样。

所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给S讲看你如此寂寞空虚神经兮兮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她很警惕的问你想干嘛你这样的我是拒绝的。

我说那算了。算了算了。

4

这是一座潮湿的城市,蜿蜒开来像一片森林。各种动物穿越潮湿森林。

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像是一头大象,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穿过树木和河谷,我对S讲。

天气越来越好的时候,我会去这座南方城市的好多地方。

曾经繁华然后腐败的老城区,时尚气息不伦不类的市中心,原始肮脏的村庄。还有西北方向的大学。到后来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便开始去海边。

夏天的时候,蒸汽腾腾。我在周末的下午去海里游泳。说游泳有些勉强,我只能在水面飘着。海水咸腥,午后阳光艳艳,第二天整个背部通红发疼,并且脱皮。我和丹丹讲我现在就完全像个海边的渔民。

她有时候在重庆有时候在贵阳有时候在广州有时候在上海或者任何一个不曾听说的小县城。讲话声音清脆,性格直爽,是一个互不探测的朋友。这样朋友的好处就是互相无欲无求,很多时刻都只是对方的一个符号,事不关己。

我们并不常讲话。偶尔讲起的更多的是诸如旅行、安定之类的话,并且说着永无可期的邀约。像找一个树洞自说自话。

所以我会矫情的跟她说,我可能并不快乐。在这座城市时间愈久,愈沉静,愈安逸,变得愈容易焦虑暴躁。

我这样的人,总是时不时要给自己找点难题来自我纠结。并且借此提醒自我意识的懒惰。但是大部分的时候还是靠着惯性一天天的活着。

本质上,我们自我对抗的过程,就是为了让这种惯性更加无所顾忌。

这样的过程会让我想要说很多话,与任何一个人,作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我并没有很多朋友。从少年时代,一直到现在,任何一个时间段,张牙舞爪歌舞升平然后一哄而散。某种程度上,我是个很淡漠的人。

不同的时间,会与某一两个人关系亲近,某一段时间,他们又消失了。

朋友终究和谈恋爱不一样,谈恋爱不论热恋还是分手,常常都是令人迫不及待的。但我会在特别想说话的时候,想念那些曾经来去的朋友。

大部分的时候,倾诉于人是寻求心理安慰的过程;更大部分的时候,倾诉只是自说自话,没有人会认真听讲。

这就决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完美的走向应该是不影响不交界不愤怒不悲悯无情绪。每个人之间。

我们相对而坐,饱含情谊,但我们永不相关。

所以。我需要和S讲很多话才能使自己显得平和与有所事事。

我说我确实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但是我现在真的并不愿见到你。

我走在公司门前的马路上给她打电话。晚上的海风黏糊糊,一瞬间,舒服的想要沉溺下去。我数着我的步子,有时候抬头,有时候看着脚尖。我的白色运动鞋上沾了一点泥土,我蹲下来拿纸巾反复擦拭。城市的幽暗光影,仿佛安其拉神殿的色彩,昏黄的路灯看起来有温暖的感觉。

我抱怨这个城市的街道楼房食物交通和文化,我会很极端地讲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到过最讨厌的地方。我知道这些都是累积起来的焦虑造成的。我高中的时候最喜欢的作者是安妮宝贝,收集她书的各种版本读所有的文字,那是很容易让我平静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再买一套她的书在这里读。我说S读书是一件光说起来就能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事。

我让她听这座城市的声音。潮声、风声、雨声,机车咆哮声,花开的声音,鸽子飞过的声音,做梦的声音,骨骼成长的声音。

我拿着电话一直走,我想在屏幕的光亮里看到自己的脸。

但是。我说。我少年时代就一直想在南方沿海生活,因为我想看到一场台风撕裂过境,一整座城市人仰马翻。这种盛大的自然灾害,我沉迷它磅礴的力量。这是一座会来台风的城市,我要在这里等待,就像你在北方等待下雪一样。

但这是一座永不会下雪的城市。我常常想象那些永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落雪,仰头对着赤阳,他们靠什么来支撑信仰?

而我从遥远的北方一直飘摇到这个地方,期待一场喷薄而来的台风,是否也为了支撑信仰?

可是每一次的到达,却更像是完成上一次落荒而逃。

我说我就等一场台风吧,等看完台风,我就走。

S的声音在电话里更像一只猫,纤细,音节简单。我觉得一寸一寸的光阴被埋在一格一格的坟墓里,像火车一节一节地开过,消失的心跳,呼啸的风,在听筒中撕裂。

我沉溺于这样的声音。

我从公司的门口向北走,遇到路口右转,再右转,再右转……然后回到公司门口,挂掉电话。我看到黑色的夜空里有黑色的云在低沉的天空凝滞,新闻里开始说天气的变化。

我想台风可能快来了。

5

5月份的时候我给S讲我和某个女人有了点肌肤之亲,8月份的时候我又讲了一个,说你放心我在这边并不是那么孤独寂寞。10月份的时候我过生日,S寄来厚厚的羽绒服,并且在凌晨发红包给我。我跟她抱怨10月份这个南方城市大家依然都穿着短袖。11月份的时候,我开始认真跟她讲我想结婚的事。当然跟谁结还不知道。

我说我可能并未真正长大,依然贪玩散漫不知所谓,心理年龄还在20岁徘徊。但是讲数据,又不得不直面近在眼前的中年危机。

时间越久,越觉得内心的空虚与惶恐。我羡慕那些一本正经按部就班水到渠成的人,在任何一个合适的年龄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件事离我遥不可及,并永远回不去。

她听的很敷衍,她说我这个人嘴巴永远比身体快20公里。然后把我准备长篇大论彻夜长谈的热情随手扑灭。

当然她也会时常给我分享一些别人向她表白的美丽心情,我也兴趣缺缺。

所以这时候我会发现我们俩都会把天聊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那里开始下第一场雪。她在清晨6点钟我最美好睡眠的时间打电话说第一场雪了。我对着电话在朦胧中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个地方的天气依然闷热难熬,雨季已经过去,我并没有等到一场想要看的台风。

突然想四季分明的北方可能还是更合适我一些,至少能够明显的看到季节的变迁。

冬天就要来了。

我说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的很多决定都是猝不及防。

她在电话里兴奋无比,你快来请我吃饭。

我总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却一直没有运气在某个城市留的更久一些。每一座城市都固若金汤,壁垒分明。我穿越而过,看过四季,然后赶往下一个地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某一刻深刻铭记,下个瞬间互相告别。

我跟阿麦发消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突然觉得能一直留在一个地方是很幸运的事,我期望他能在喜欢的城市待下去。

但是他好多天没有回复我。

我开始慢慢收拾行装。

我是如此懒散却又决绝的人。一直如此。清清漫漫地经历一些,忘记一些,留恋一些,最终,放弃一些。

S的联系一如往常,她讲与她有关的任何事,父母吵架闹离婚,大姨妈延后几天,常常感叹自己是不是找不到爱情了,也转发微博上男女比例悬殊大的消息说你看看你看看,像你这样的大龄男青年可怎么办。

她像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印记,让我看到与感受世界的烟火袅袅。开心的,温和的,流过手指的。

我说S,我也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

这一年我在南方,渐渐感到日子变得稀薄,难以为继。我和一些人假装亲密,却又愈发明晰自己肮脏的内心,俨然一个人渣。

带着负罪感说着对不起某个人,需要感情,又无法确定那些感情的真相和寓意。自己与自己对抗的过程,逐渐失去一些声音。

时空都是一些模糊的坐标,我只能很明确地记得你在哪里,S。

这又将是一场逃亡,我不得不再次离开这座城市。

前途未卜一直是映照在我身上无法逃离的阴影,我是不是应该回到故乡?

我常常思索我给你打电话的任何一个地方,到底与我有何关联。

我在无聊的时候花很长的时间翻聊天软件里和S的消息记录,来回忆某时某点我的状态与心情,可是那些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6

2017年初,我离开那座南方城市。

我决定去看一次S。

初春的黄昏。寂静的田野升起淡淡的夜雾,点点灯火遥不可及。

透过候机厅大幅的玻璃窗,能看见广阔的灰色的天空。

整个机场显得空荡荡的。候机大厅的书吧播放着节奏单纯的民谣,吉他声听起来很寂寞。

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我给S写信息。说好多年没有专程去见某个人一面。

S发笑脸,叮嘱我要多穿衣服,她那里刚下完大雪。然后说想起我要来有点紧张。

我对着手机屏幕忍不住笑起来。

登机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了整片旷野。倾听飞机在跑道上加速的呼啸。然后在全力的疾驰中,突然跃上天空,倾斜着往上爬升。我喜欢这一刻。突然窜上去的这一刻。

只是突然脱离大地的时候,心里是悲伤的。

有什么地方是我们能够真正停留下来的呢。我把头靠在窗边,看着下面越来越遥远的万家灯火,慢慢的沉睡。

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到了另一座城市的上空盘旋。在北方的美丽城市。漆黑的夜空下有璀璨的霓虹光影。我想着下面某一团灯火中,S站在那里等着我。我想象她的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或者,我用什么样的表情与动作来表达相遇。

降落的时候我开手机,S说我在门口等你。

走过长长的机场通道,跟随着人群走到尽头,我看到了S。穿着浅蓝色连帽的羽绒服,牛仔裤,暗红色的小皮靴。她挥手,笑意盎然。

像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寂静的样子。比多年前的记忆多一些成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这座城市雪后的天空依旧阴沉,天气预报说今天后又有大雪。

我说S,我来看看你,只是来看看你,大雪来临之前,就要回去。凌晨4点钟的回程航班。

我说S,看着你我突然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

她吃吃笑着,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这么瘦吧。

我们去附近的料理店吃夜宵,店里放一些十年前的日文歌,中岛美嘉的声音在某些时刻能够绑架灵魂。

这是什么歌,S问。

我迷人的天空。

她惊讶地长大嘴巴。她还完全停留在仓木麻衣的世界。

食物的热气冷却在我的眼镜上一片雾蒙蒙,她拿过去帮我擦拭,说你是来看我的这样子可还怎么看。

我500度的近视眼凑过去看她,快碰到她的额头,眼镜会不会欺骗眼睛?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脸色在热气中变得红润。

我们闷着头吃东西,俗世生活,灯火辉煌,内心喜悦。

我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突然想如果这样一直吃下去。

她偶尔撩头发,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到耳朵后面,露出耳朵。

出来料理店的时候,她问要去哪儿。

我说我们走走吧。 


7

初春料峭,街道行人寥寥,10点钟的时候,街边橱窗灯光依次熄灭。S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低着头缓慢前进,脚下小皮靴踩着积雪咯吱作响。我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帽子下面垂下来的长发被风轻轻吹动。她的帽子有点歪在脑袋上,看起来有些俏皮很可爱。毫无关联的,我想起了飞鸟。如果S张开双臂,是不是就会和飞鸟一样,悠忽穿过这片窄小的天空。

我不知道这条街道有多长,我跟着她,两个人都沉默,像两只刺猬。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走快一点与她并肩,或者找个话题谈谈这即将下雪的天气,或者恶作剧地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并不让她发现。我不知道会这样一直走到什么时候,越走越安静。转过两个路口,路过了邮局和银行。

几分钟后,S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我。她把手从衣服兜里拿出来,合起来放在嘴边呼气,气体氤氲着从脸前升起,红扑扑的脸上有轻微的笑意。

待我走近。她张开了双臂。就像飞鸟张开翅膀一般。站在我面前。

明天我要上班,无法去送你。

抱抱我。她突然说。然后抿着嘴唇仰头看我。

我走近一步,也张开手臂。与她拥抱。她把脸埋在我的肩膀,头发的香气在气温零下的街头变得清冽,仿佛扑面而来的大雪。一瞬间,我觉得时光好像开始倒退,四周光影快速移动。我抬起头,鼻子上有从天空落下的清凉。确实又下雪了。

隔着臃肿的羽绒服,我抱紧她,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能够清晰传递。

我说,隔着羽绒服我怎么感觉不到你。

她抬了下头翻白眼说,如果是夏天,你又说隔着T恤怎么感觉不到。

我有些尴尬,想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又算了。只是静静拥抱,听着彼此的呼吸和整个世界的声音。

我们在街道的边缘,街灯有气无力,行人寂寥,公路上汽车也比平时稀少许多,一场大雪过境,另一场大雪即将降临整座城市。我于它如此陌生,我和它相互孤单。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又要很快离开。

我拥着她,仿佛过了许久,渐渐感到她轻轻的颤抖。我呼唤她的名字,S,S。

她缓慢抬起头,却是泪流满面。泪水从眼角一直流到了下颌,浸湿我的肩头。好看的脸颊令人心疼。

这是最让人手足无措的形式。

我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肆无忌惮的一幕。有在KTV唱歌时的泪流不止,有在喝一点点酒之后的嚎啕大哭,也有激烈争吵之后难以抑制的悲哀。每个人的眼泪都是从眼角流向心里的。可我一直不知如何安慰。

我问你怎么哭了。她摇头不说话,只是使劲抱紧了我。

我只能轻拍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要哭。

良久,S放开我,边从包里找出纸巾擦眼泪边埋怨说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呀你这样可永远找不到女朋友。

我讪讪笑着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11点。

我说我们走回去吧。

沿着原路返回, S回到了之前的状态,手放在兜里,边走边用小皮靴踢踏着路边的积雪。

天空依然稀稀落落偶尔飘洒下一瓣雪花,夜色广阔而汹涌。我说我突然想起了三个字。S侧着头问什么字。

向天歌。

她哈哈大笑。你来弯脖子向天歌,一定豪气冲天。

看她笑,流过泪的脸庞好像绽放在寒夜里晶莹的冰花。她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嘴角不经意扬起优美的弧度。一瞬间让人恍神。

我在她的侧面。她有时候看着我,有时候低着头。银色的耳钉,透明的耳垂。

我和她走过一所高职院校,这个北方小城唯一的一座大学。

我想起多年前我们也这样肩并肩走着。雪花开始慢慢的增多,寒风吹过,我感到她在发抖。我们在运动场外面白蓝相间的栏杆外站了一会儿。我很惊讶的发现学校穿过运动场的路灯下竟然还有一对一对的人走着,坐着,或者拥抱。

灯光照亮的地方都是光明正大的。

我们好像说了些什么,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她用胳膊抱着自己。

车灯明明灭灭,飞速开过的车像流星一样在我眼中留下一道道慢慢消失的光。

我从侧面看着她,想要找出记忆中那个忽闪的侧脸。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一张怎样的脸。

我和她之间隔着这么多东西,飘散的雪花,整片的空白,凝固的空气,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些都让我感到遥不可及。

我跟她说,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我会送一样礼物给她。

她说,是大象吗?

她也别过头看我,眼睛很亮,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好像落了一层霜。

她依然哈哈大笑,却给人无比寂静的感觉。仿佛穿过了一整座森林。

我却是森林边缘一棵树,潮湿而腐败。收到的都是悉悉索索的寂静。

我们都笑的这么沉重,我和她只是这样相望。

到她家楼下的时候。 她教我从眼前数上去,第四个没有开灯的窗就是她的窗口。

我说等你上去了我再走,她欲言又止,我们挥手告别。

她蹬蹬蹬往前跑,说我上去开灯给你看。

看她消失在楼道,我点上一支烟。

然后看到4楼的灯亮起来,她的身影在玻璃后面闪现。

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她说,你要不要上来?

我想象着她会不会站在落地窗的窗帘后面注视着黑暗中的我,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我,只是下意识的摆了摆手然后转身。

一辆的士在我身边停下来,我坐了上去。转身看着她窗口的灯光越来越小,直到铺天盖地的黑色。

8

飞行的时候。频频起身。向服务员要冰水喝。

观望昏昏欲睡的疲惫旅人。

清晨8点钟,客车送到位置偏僻的旅馆,房间干净周到,老板烧了热水送过来。窗外是高大的干枯树木,春天还没有完全地照耀世间。天色暗蓝。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离上一次长久居住的地方一千公里的位置。

在黑白颠倒中失去睡眠,包裹在陌生之地的客房,脑袋冷静清醒,没有历史与旧有定义,内心安宁。

我想着S应该准备上班,我给她打电话,我说就想问问今天到底有没有下大雪?

她说。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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