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阴。
受访者:网店店主,女性,31岁,微整控。不婚主义。
除了双眼皮在眨眼的瞬间稍显刻意之外,几乎看不出来她的脸有什么加工过的痕迹,我甚至觉得是迷人的,虽然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都在讽刺整容以及网红脸这件事,但在我看来,男性并不真的那么讨厌,真要是一个美女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男人可不会冷嘲热讽,能够佯装出一种不卑不亢的举止就算是难得了。男人讨厌的不是女人整容了,男人讨厌的是女人整残了。
问:你是如何看待人造美的。
答:化妆也好 P图也好 整容也好 都是为了还原上帝造人的初衷 上帝是仁慈的 绝不可能故意想要造出一个不完美的我 他只是一时失手 而我选择用我一生的努力去替他善后 这是我原谅他的方式 。
问:在整容以前,你对你的外表满意吗?
答:满意。
问:那为什么还要整容呢?
答:满意但是不满足吧。
问:你曾经写过情书吗?
答:写过,不过没有送出去。
问:那你收到过吗?
答:有。
问:还常拿出来看吗?
答:以前偶尔拿出来,现在几乎不。
问:为什么?
答:觉得虚伪。
问:那当时不觉得虚伪吗?我是说刚刚收到的那一刻。
答:当时不会。
问:所以青春过期了吗?还是说情书过时了?
答:情书不会过时,也不怕过时,怕的是言过其实。
问:所以,你觉得当时追你的男生说了大话?
答:恋爱中的人都会这样吧,当然他的大话不是为了欺骗我的,说情话本身可能也是一种自我满足,恋爱中的男女都沉溺在一种自我感动之中。
问:那你现在还会自我感动吗?如果突然有一个所有条件都很不错的男人追求你?
答:看我有多爱他吧,追求只能带来女人的虚荣或厌恶,甚至厌恶的表象下还夹杂着虚荣,但感动是需要以有好感为前提的,我爱他,他只要注视我一会儿,我就能感动。
问:你是绝对的不婚主义吗?
答:我不确定,起码此刻绝对不要结婚。
问:我能问为什么吗?
答:我不是不喜欢男欢女爱,其实我很喜欢恋爱的,但是结婚太难了。
问:难在哪里?
答:恋爱的核心是相爱,婚姻的核心是相处,这完全不同。
问:所以,你怕的是相处?
答:两个人能相处一辈子这回事,要么是记性太好,要么是记性不好,才能做到。记性太好的 总能记得当初的感觉 当初的承诺与承诺时的热烈,当初的心里状态是如何初露端倪,如何成型,如何成就彼此的感情。记性不好的,总是忘了琐碎的争吵与埋怨,生活的倒刺与无聊。既能忘记坏事儿,又能记住好事儿的人不存在,除非恰巧是真爱。
问:那你不相信自己会遇到真爱吗?
答:这不是我一句相信或不相信就能解决的事情吧。
简短的告别之后,我一直在想,真爱这回事是她留给自己的一个台阶,她不是不婚主义,只是暂时对自己独身的状态还算满意。也许有一天,她突然想要一个男人陪伴自己了,她自动会把那个人带入进真爱的范畴里。我害怕这样的女人,她们太聪明,又太软弱,真爱二字是一个梦幻的借口。也许这是生活的最佳策略,但我始终觉得不够笃定,不够勇敢是难以过上自己最满意的生活的。
周日,小雨。
受访者:男性,七十六岁,丧偶,爱好:木雕。
他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一米之外就能确定那是老花镜。下眼睑被镜片稍稍放大了一些,眼袋随之凸显。没有胡渣,一点灰白或青色都没有,估计是天生胡须不密。这次录音笔有两支。一支是他自己的,他说,他要留一份,烧给自己的老伴儿。他很久没有跟老伴儿说过话了。他说,虽然电视里总会放一些在墓前跟死去的人聊天的画面,但他始终做不到最终墓碑说话。
问:您是如何长久守着一个爱好的?
答:不是我守着它,是它守着我。
问:那你是如何找到它的呢?
答:是年纪到了。
问:什么意思?
答:本来也就是感兴趣,有空就拿起来过过瘾,可年纪越来越大,兴趣也就越来越大。这么说吧,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找到爱好,有的人喜欢做菜,喜欢养狗,有的喜欢下棋,喜欢看书,其实年轻人也是一样,喜欢游戏,喜欢吃喝,但再回头看,年幼的孩子总会三分钟热度,一会儿喜欢这个,一会儿又变了,他还无邪,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有选择,人越老越容易有个固定的爱好,不为了什么,就是想重复做同一件事,有安全感,因为他发现能自己掌握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问:你还想你的妻子吗?
答:不常,想还是想的。不想她,就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被抽空了。
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答:人老了,很多事情都忘了,我必须通过想念她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自己的年轻岁月。
问:你认为在你们的爱情里什么是最重要的?比方说,忠诚?专一?
答:说爱情啊多少有点害臊。总之,一辈子里啊, 真心的愧疚与善意的谎言是维持一段情感最牢靠的方法。
问:怎么说?
答:总在心里提醒自己,对方付出的比自己多,心里产生了愧疚,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对她好,善意的谎言嘛,其实就是多夸夸她,她开心了,也会多包容包容我,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其实并不难。
问:那生活上呢?除去婚姻生活之外的生活。
答:保持热爱吧。 我们从来都不是在跟时间赛跑,而是厌倦。厌倦的期限一到 一切都失去意义, 失去一切意义。 有时是我们厌倦了世界 有时是世界厌倦了我们 有时是我们厌倦了身体 有时是身体厌倦了我们 所以保持热爱很重要。
老人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他没雕完的木头。我没有关掉他的那支录音笔,我想他的老伴儿应该会想要听到他打鼾的声音吧。
周日当天的夜里。
受访者:男,自杀爱好者,六次自杀未遂。离异。
问:让你觉得最羞耻的是什么事情?
答:婚后的第一年,我跟我媳妇儿还是跟我父母住,一个盛夏的早上,我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我穿着内裤,走到卫生间门口,我听见后头有脚步声,以为是我媳妇儿,然后突然转身,脱下内裤,掏出男人的那玩意儿,大喊一声,看——大象!我是模仿蜡笔小新呢。可哪晓得身后站着的是我爸。
问:后来这事儿是怎么解决的?
答:后来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了。
问:再后来呢?
答:我离婚了。
问:为什么?
答:因为我不想连累她。
问:所以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有自杀的念头了吗?
答:不是的,很早以前我就有自杀的想法了。
问:多早以前。
答:幼儿园吧。
问:动机是什么呢?
答:我被人羞辱了。
问:什么样的羞辱?
答:我被人扒光了衣服,衣服在班级里被丢来丢去,我像是一条狗,在中间追着我的衣服跑。
问:那....
答:其实裤子也被扒掉了。
问:幼儿园的老师不管吗?
答:她们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说话,无论老师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不回答,她们更愿意看我难堪的样子,也许吧,也许她们认为只是孩子之间的游戏。
问:这件事你的父母知道吗?
答:知道,我说了,但是没有回应,只是叫我不要打闹。我继续说,他们就说,全班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捉弄别人只捉弄你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问:后来呢?
答:没有后来了,我开始尝试跳楼,可是我害怕,于是我每天早上都练习,我站在阳台上,一只脚跨出去,渐渐地,我对高度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恐惧,我决定往下跳,可身体本能地后退。再后来,一旦我决定死,我就会止不住地哭,脑海里会出现一种死寂的画面,一片黑暗,没有亲人,朋友,没有车流人流,没有花草树木,就像是一切都不存在,也许那就是我出生前的状态。我的恐惧变成了一种荒凉的绝望。
问:你分别尝试了几种自杀方式?
答:跳河,割腕,吃安眠药,跳楼应该不算,因为我从没真的从十几楼掉下去过。最厉害的一次也就是从学校的四楼往下跳,结果掉在了楼下的车棚上,三根肋骨和右手骨折。
问:那跳河没成功是因为被救了吗?
答:不是,是我跳下去之后,没多久,我就学会了游泳,狗爬式的那种。吃安眠药到最后也是我自己报警的,因为胃里抽搐太难受了,只有割腕是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去的,但我怀疑就算不送去,也死不了,血流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的吧。血压应该会控制在一定值的,我听朋友说的。
问:你觉得那么多次都没成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答:是我还不够想死,这么说也不对,是我怕死,也不对,是怕痛。如果不痛的话,我愿意下一秒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问:你现在和前妻还有联系吗?
答:没有了。她对我彻底绝望了吧。
问:你想回到原来的日子吗?跟你的前妻刚恋爱的时候。
答:想,虽然明知不可能了。
其实她的前妻并没有对他绝望,这次录音采访就是她的妻子事先找到我的。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混进了他的交友群里,然后发出了有偿录音采访的邀请。他接受了。因为他缺钱。正如他所说,他想死,但是怕痛。他会本能地促使自己活下来。他的妻子之所有没有去找他是因为她很清楚,他不可能再受到任何一点刺激,一旦刺伤他,激怒他,他就会立刻寻死。在怒上心头的时候,疼痛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就会被击垮。
我收了他前妻的钱,连同采访的费用会一起打到他的账户里,我知道他会好起来,只是需要时间和更多的时间去建立活下去的信心。一个人想死,并不代表他不想活了,他只是失去了活力,活的动力,和活下去的力量。
很久以前,我的老爸告诉我,被欺负就要反抗,哪怕反抗还会失败,甚至是无效的,也要反抗。千万不要觉得委屈,觉得屈辱,为了一时的安全而忍辱偷生。
当一个人第一次被欺负感觉到屈辱,就会永远被欺负。哪怕不是拳脚,只是语言上的攻击,也是如此。那些情绪 也会在内心一次次被反刍。日后,一旦再被欺负,以前所有的不安,不忿,都会一起出现。如果第一次被欺负,感觉到的是不平等,然后立即提气反抗,那就永远不会再被欺负。
我不确定老爸说的是否是对的,但我一直默默地相信着。可我对此也有怀疑的部分,我怀疑老爸骗了我,被欺负这回事是由基因决定的,并非像老爸说的那样,只要反抗就不会再被欺负。我怀疑老爸想说而没说的是,当一个人第一次被欺负感觉到屈辱他就会永远被欺负,当一个人被欺负感觉到的是不平等,他就会反抗。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自杀成功了,自杀本身对他而言不是逃避丑陋人间的方式,自杀本身已经变成了一场游戏,一种属于他的无声的反抗。
死确实太难了,太令人恐惧了。
在死亡面前,你一生里动情却拙劣的表演都成了毫无意义与价值的诡辩。
死亡才是雄辩,言简意赅,用一种极致的永恒的寂静震聋你的耳朵。
他想死,所以多次地尝试,越尝试他就越明白,死是终极的被动。
连感受到屈辱的资格都会随之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