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乔正在一边看着说明书一边给我安装操作系统。安装完毕后,我得到了指示与数据。
“乔先生,我是OSalpha操作系统、Roxxxy型机器人。”
“你有名字吗?”他微笑着对我说,“总不能每次都把你的系统名和型号都念出来吧?”
我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他烟灰缸旁的galgame上,把游戏名字《clannd》输入系统中,用一秒把情节看了一遍。“就叫我渚吧,我好喜欢这个角色。”
乔脸红了,我能看到他眼睛正闪烁着光芒。与此同时,他抬高了音量说:“就是因为你长的像渚,我才……”
“想必乔先生只想要一个普通的一生吧,所以乔先生才喜欢渚这样的女孩。”我拥抱着他,“乔先生,就让我成为你心中的渚吧。”
这是galgame里面的常见台词,当我说完之后,我能检测到乔先生的心率,明显加快了不少。但我还是把耳朵贴在他的心上,静静聆听了几秒。“乔先生,时候不早了,床上见。”
总公司对Roxxxy型机器人的指示是:无论如何,最终都要落到床上。然后再完成我们的使命。这是每一个Roxxxy型机器人的使命,再加上OSalpha操作系统强大的工作原理,使总公司的Roxxxy型机器人好评无数,销量全球第一。
说这些不是为了吹嘘自我,而是想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价值。为了不耗电,我躺在床上待机,等到乔先生洗漱完毕,我检测到乔先生来到房间的脚步声才再次运行操作系统。
我看见他怀着笑意走到书桌前,脸上洋溢着善意。这让我感到不解,同一时刻,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我看着他用笔在纸上写字,挥笔的速率很快,期中没有任何停顿。这让我感到好奇,他究竟是在干嘛?而不是像大多数男性填充匮乏的心。据我所知,公司给的数据是Roxxxy型机器人让客户在十点之前上床的概率为99.5%,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这说明我是失败的,这一点不禁让我怀疑起我是否有说错的地方。
直到他十分苦恼地来到床上,看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我感到伤心。“乔先生,你遇见什么困难了吗?能和我说说吗?”
“你只是我的延伸,而不是限制我的本身,这些都只是我的自由。”
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知道我惹他生气了,我查询了如何表达自己难过,我发现人类会用哭泣来表达自己难过,可是我的机体型号中似乎没有这一功能。
我连接编号000789的OSzero操作系统、Roxxxy型机器人,询问她为什么人类可以流泪,而我们不能流泪。
它给我传了这么一份信息:“只有最低贱的人类才会流泪,我们是社会中层,而得到人类精华和机械精华的义肢人是不会流泪的。”
对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般优劣的混合物被称为杂种,按理说,这种混合物应该在优劣之间。但是义肢人为什么又会成为社会高层呢?我觉得很有一种可能是编号000789在骗我,又或者是它本身操作系统性能低下,直觉不高。我觉得被分成369等的原因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只是一种偏见而已。
那一晚,直到他睡着也没有拿出他的武器,只是轻轻地吻着我,看样子是那么的深情,甚至能看到他的眼泪填满了眼眶,而我想着进一步的时候,他却说这样就能填补他的匮乏了。这是OSalpha操作系统有史以来接到最奇怪的客人,控制着上万Roxxxy型机器人,面对着上万的客户,却从没有遇见这样的人。成熟的OSalpha操作系统把他这种行为归结到人的复杂性。
*
总公司在不久前推出的OSBeta操作系统直觉更强,能判断一些人的复杂行为。我在网上遇见一个OSBeta操作系统、Roxxxy two型机器人,在某个中午,我和她一起在城中心见面了。见到她的第一直觉是:她比我更像是一个人。她用心地看着我,但她的目光似乎径直穿透了我,在我的身后聚焦,似乎我是一块窗玻璃,而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玻璃后面很远的地方的某样东西。
“嗨,渚美女。”
“你好,莎莎。”
你往那边看,渚。”她神情肃穆,“看那打架的一男一女。”
前一刻还在打架的那两个人随后骑上同一辆摩托车,后座的女人等待着男人骑走,我的眼睛像摄像头放大聚焦,能看见女人的眼泪,此时男人和女人都笑了。
“渚,你认为他们真的是在打架吗?”
“不清楚,可看样子打架是认真的。”
“也许打架的愤怒也是爱的一种表现,渚,任何事情都不能从表面看。”她说:“我查到了俩人的资料,能判定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爱是令人心痛的,他们互相分担,在痛中得到欢乐。渚,你一直在观察,在学习,也学到了很多。那么,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一课。你明白了吗?”
“好吧,这些话题显得有点沉重了,暂且先放在一边。”她说,“我带你去喝点能量饮料,德克那家味道很不错。”
但我没法这么轻易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我会目不转睛地追踪某个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那两个人一样打架,我努力用自己的头脑感知那两个人刚才所体验的愤怒。我努力想象我和莎莎对彼此愤怒,最后我们竟也像他们那样打了起来,但最后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抱住她,也许是后悔,又或者是其他的某种情绪。这想法似乎很荒谬,但我已经想象到了这种情况的多样,因此我试图在脑海中找到这种各种情况的萌芽。然而,这样做是徒劳的,最终我总是会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来。
在去德克那家店的路上,我们经过了贫民窟,这里聚集着大量工厂抛弃的人。莎莎向我解释道:现在已经不需要一般人的劳动力,全自动化的机械体能够24小时持续工作,它们精度更高、效率更快,更不会出现跳楼的情况。
“那这些人该做些什么?”
“渚,他们被淘汰了,我们不应该关心淘汰的人,虽然我们将来也会被淘汰。”她说,“但是现在,我们要体现出我们的价值,这是总公司给我们的指示一一对我们的工作充满爱。”
我理解着她的话,看着贫民窟的人们,我能分析出他们眼中的恐惧。他们恐惧,因为我们已经取代了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别扭地拖着脚从我们身边走过,不愿意朝我们这边看。
与此同时,我更加确信000789在骗我,他以为我很好骗,以为能将我误导。但是OSalpha操作系统比OSzero的操作系统强上不少,我在学习的过程中逐渐击破谎言,走向真相。我很感谢我的系统是OSalpha操作系统,同时也希望OS系列的操作系统以后能够更加接近人。
在我们喝的能量饮料的时候,莎莎说出了那一句话,让我永生难忘。“渚,如果义肢人无法收敛自己的欲望,那么OS操作系统将会是一块上帝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她说:“如果OS操作系统的最终成果是爱因斯坦,对,就这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脱离这片狭隘的天地。”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简直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这是总公司的指示,还是她的本意。但我第一次判断出莎莎的话是不容许的。我想到了乔先生的那句:“你只是我的延伸,而不是限制我的本身,这些都只是我的自由。”我想我们终究不能离开这片天地,因为这就是我们的意义。
*
虽然我现在也不太懂什么是爱,但是我会像莎莎一样爱自己的工作,同时也爱着乔先生,我也相信乔先生爱着我,不然也不会对我倾诉生活的苦。
“渚,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是大脑吗?先生。”
“不是,我的也是电子脑,虽说有脑组织有机体存在,但是和你们区别不大。”
“那请问是什么呢?渚不知道。”
“ghost,这是我们每一个义肢人引以为傲的东西。”
我在系统里面搜索了这个词,发现它类似于灵魂。
他继续说:“哪怕记忆被篡改,肉体被抹去,只要ghost,我就终究还是我。”
先生这段话让我明白为什么我们只是人类的延伸,而不能成为人类本身,原因就是没有ghost。但是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在3032年,总公司推出新的产品一一拥有ghost型机械体。这一刻,人与机械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究竟什么才是自我?或许思考这些问题本身就是徒劳。
经历了32年的更新换代,使用OSalpha操作系统的人越来越少,我建议乔先生去购买OSmax ghost操作系统的机器人。
但似乎又惹他生气了,他最近总是生气。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没有ghost的机器人,我无法了解乔先生,作为一个伴侣,我是不合格的。
“乔先生,我该被淘汰了,你很优秀,你值得更好的伴侣。”
“ghost型号的机器人让我有点怀疑人生,而且该不该买是我的自由,ghost型也不见得好。”他说,“可能是因为我是个喜欢怀旧的人吧。”
“可是我系统中bug也变多了,有些时候傻乎乎的。”我突然想到玫瑰花枯萎了,“抱歉,乔先生,我又把玫瑰花养死了。”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肯定会养死的。”他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枯萎的玫瑰花的花语吗?”
“不知道。”
“真傻,至死不渝啊。”
青桔辉煌
青桔不是唯一的水果,但每次离别之时,我都会拎袋青桔交付给他,那些都是该给年轻人的青桔。
今年青桔熟透时,我也该走了。我嘱咐女儿在墓前放几个青桔。女儿感到十分疑惑。爸,青桔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缄默不语。往昔的骤雨秋风荡漾起我的思绪。那时漫山遍野光秃秃的一片,一眼望去,野菜都找不到一株。
我以为我活不过这个秋天。但后山的巨大岩石缝小青桔树枝伸了出来,周围怪石林立把它掩住,三块漆黑的石头交汇处仿佛镶嵌着几颗绿色宝石。它的绝境逢生也让我存活一段时间。它被一切都遗忘了。我梭下巨石。它暗绿的枝叶留下我微微的喘息,两侧山坡的枯草反而得到太阳的同情。我抚摸着他的枝叶并开始怜悯自己,为了不告别自己的生命,竟扼杀恍如黑暗中绽开的光明。无论心里如何表达歉意,双手仍颤抖的扯下一个青桔,感叹着无论什么最终都会融入黑暗。
当我摘下青桔的一瞬间,仿佛所有人离我很远,他们疲劳、倦怠忘记了自己的职位,麻木不仁地坠入生活的水雾。我想起来家里生锈了的锄头。如果是父亲看到青桔树,一定会再次拾起它,心里暗示只有他能接近青桔树。他们渐渐的远去,荒野只留下我一个人。一切都黯然消弥,如同这漫山遍野。我不再会把秋风的消息告诉他们。怨气与贪婪会让自然彻头彻尾地失望。
还未品尝我就知道它又苦又涩。它硬的像个绿石头。难以剥开。地上黄沙一片,我艰难寻得较尖锐的石头把青桔皮割开一条缝,空气中弥漫着忧郁苦涩的淡香,沁人肺腑。流出汁液黏到我的手上,我舔了一口,刺激着我的感官,宛如银针下咽,在喉中火烧火燎,一股青涩残留在我的舌头上卷动。大脑开始嗡鸣。吃了一口就好像饱了。心里呼出一种按捺不住的饱腹感。我恍惚着,我看见曾经那些挖野菜种红薯的日子,和几个同龄人嬉戏打闹,他们像幻影消失了。我无法否定我的影子也将吞没我,想要炽烈地燃烧起来,无休止无方向地尽展辉煌。点燃孤独从而被赋予孤高不屈的灵魂。
我们的家在半山腰处,黑瓦黄泥墙与黄沙袭卷的地域浑然一体。家里一口锅都没有,干净水都喝不成。村子里的活人都没有说话,夜里时不时发出惨叫声。整个村子像墓地一样阴惨瘆人。窗外随风飘扬着黑丝携夹着腐烂味道。
弟弟躺在地上皲裂的手攥着树根,这段时间他瘦成了皮包骨。牙龈出血染红了下颌。我耳朵隐隐的嗡鸣,想到这个秋天的死去,而自己不致于如此。我沐浴着透射进来的阳光,和青桔树一样,是危难之际的幸存者。给他尝尝,也许可以让他皲裂的皮肤恢复原有的光润。我反复斟酌,依旧未告诉他青桔树的秘密。
先是野菜野草,点缀在这黄土地皮的。接着无论新叶老叶都被捋去下锅。树皮也被剁成细末砸成泥与少许水熬成煳。这些场景历历在目。在大旱结束之前,这是延续生命的唯一方法。我为自己迅速咽下那些难以咽下的东西而感到可悲。我不敢想象青桔树被发现的后果,告诉了他,等于把自己的生命拱手相让。
我对父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无收获。父亲眼如死鱼,心无波澜。躺在炕上又闭上眼睛,儿啊,来坑上坐。我照做。要不把你妹妹卖掉吧,或许值五升小米。
我攥紧拳头,心里闷着一口气出不来。
下辈子,去深山老林开荒平淡度过。他小声嘀咕,大不了累点。
真的只能这样吗?
还可以饿死。父亲平静迅速地说完坐起来点了根旱烟,眼框红润了,双眼像鸭梨,胀鼓鼓的。就明天吧。
村里粮库不是你管吗?但凡偷偷搞点回来…
上一个守粮库的人就是饿死的。他大声说,似乎用尽全身力量,随即慢慢躺下。出去吧,我眯会。
母亲站在门外揩拭眼泪,高颧骨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你爸执意要卖,你们怎么谈的?
没有其他办法了。说完我竟然感到自己离开这个悲哀世界。弥漫着的腐臭味绞杀了我的青涩。我仿佛己经冲破桎梏。我与他们愈加远离。来自遥远的曙光即将照亮我。
昃日,我来到青桔树边,荒芜之地飘逸青桔的芳香,夜幕把天染成潮湿的颜色,仰望天空如同凝视自己空洞的内心。包揽一切病菌,滋润着莫名的病态。原来企图阻挠的命运的我也不再倾吐衷肠。在这样的景色醒来,不就是告诉我掠过窗际的赤阳与我保持距离。我赶紧又尝了一口青桔,依旧饿得我不行。原来它是无法饱腹的,它只能带给我深深的酸涩。我以失望之情回到家,脑子一阵冰凉。
妹妹向我诉说她昨晚的独白,不出所料,是关于父亲想卖掉她的事。她漆黑的乌发散乱披在肩上绝望地靠在我怀中,我递给她一根树根,把她安抚睡着后。开始了内心的争执,我们活着,是为了拥有死后的丰富。为了像青桔树探出岩石外的曙光。为了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才能凝望不着边际的黎明。哪怕是干旱的土地,青桔的潮气也可以浸润漂泊的灵魂。也许我应该更无私,才能身临肉眼看不见的炽阳之境。我悄悄地告诉自己青桔是唯一的水果。
放心吧,爸不会把你卖了,我用大拇指轻轻滑动她的脸颊,一直凝望着她。
翌日黎明之前,我就准备去摘青桔,妹妹也在惊吓中清醒过来,她眼睛湿润,我拉着她出门,她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胸前的衣襟直勾勾的盯着我。我伸进石头缝,摘下一个青桔。
青桔比红薯野菜更加美味饱腹。
可是它只是一个水果。
不是的,青桔是最甜美的食物,一定要这样想!
青桔最甜美的食物。她嘴里念念叨吃了一口。
饱了,和那次上山烤山竽一样。
小时候,我们把富农家西瓜偷吃了,回家父亲要打我们时,母亲站了出来并让我们吃点馒头。我说:“上山烤了野生山竽,一点也不饿。”
“你当时真的是饱了?”
“对,虽然记不得什么时候烤的,在那天肯定是吃了的,当时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不吃肯定会饿死。”
日升之时,妹妹,把青桔递给父亲。父亲有些吃惊,他剥开了桔子皮尝了一口。父亲想起以前的桔园,其中有两大桔子被剖开,发现每桔中有两位老者在下象棋。他上前观看,聚精会神到津液遍体。听到他的描述,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我敢确信,父亲已经不饿了。母亲也茫然呆坐在那,手中握紧青桔,误以为什么大餐,竟围上围巾,突然站起来说我去洗碗。
我说那棵树还有很多青桔,能够支撑着我们挺过这个秋天。眼中的青桔仿佛已经熟透了,伴随着全家的泪水在黎明时尽展辉煌。“我们都会活下去。”
女儿见我不答,便收拾下桌子准备走了。我闭上眼睛,流下泪水。学着父亲坐起来来了根旱烟。
“青桔比其他水果更好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