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一首妇女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诗，诗中表露了她无可告诉的委屈和忧伤。《毛序》说：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卫顷公为卫国第八任国君，意思是说卫顷公不是仁君）方玉润又以为这是邶国贤臣忧谗畏讥的诗。这些说法与全诗所作妇人语气不合。刘向《列女传·贞顺篇》认为卫宣夫人所作，亦与事实不符

  今案：此诗的作者应该是一位妇女。诗以坚致牢实的柏木所作的舟，比自己气节的坚贞。

马瑞辰《通释》：古者妇之事夫，皆以坚贞为首。……鄘诗共姜亦以柏舟自喻。（意思是古代妇人服侍丈夫，皆以坚贞为首。共姜为卫世子共伯之妻，常用以女子守节的典故）

  以未洗过的脏衣比自己心中的忧虑。

王先谦《集疏》：衣久著而不澣，则体为不适。妇人义取洁清，故取为喻。葛覃【薄浣我衣】是其证。此正女功之事，非男子之词。（意思是，衣服穿久了不清洗，则身体会感到不舒服。妇人以脏衣不清洁，比作自己心中的忧虑，葛覃是为证。此为妇女之事，不是男人之言）

  这好像都是古代女子的口气。汉代张协《士命》【焭嫠为之擗摽】（焭有忧愁孤独之意，嫠为寡妇的意思，擗摽为抚心哀痛的样子。意思大概是孤独忧愁的妇女整日抚心哀痛吧）。擗摽一词即出于本诗。张协的意思，也认为这是妇女的作品。

  全诗没有一语涉及卫国政治，只是说在夫家不能被宠爱，受到群小欺侮；找娘家兄弟诉苦，又得不到同情的一些家庭琐事。朱熹解此诗说：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妇人从丈夫那得不到宠爱，以柏舟自比）闻一多说：柏舟，嫡见侮于众妾也。（正妻被众妾侮辱从而联想到了柏舟）二家之说近是。

  俞平伯《葺芷缭衡室读诗杂说》：这诗……五章一气呵成，娓娓而下，将胸中之愁思、身世之飘零，婉转申诉出来。通篇措辞委婉幽抑，取喻起兴细巧工密，在素朴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

  全诗字字掩抑，声声悽怨，极沉鬱痛切之至。清宋大樽评此诗道：曲写闺怨，如水益深，如火益热。（茗香诗论）

  在章法上，此诗也很值得注意。起句以柏舟之泛彼中流，比喻自身无所倚托，逗起一篇旨意。次章以翻笔接入，直写其心，势捷而矫，从中可见其情。三章更由心及容止，【见非徒内志方严，即貌亦未尝有失色失笑之嫌】（不仅仅只是心里的志气端正严肃，就算表情也从没有过失色、失笑的嫌疑）（毛先舒诗辩坻）。其委屈怨愤，自在言外。一般诗都先道致狠之由，再写长狠之心，此诗则用逆笔，前三章表其心。至四章方写出忧从何起，故其不幸，就更易唤起同情。末章以自身不能如鸟奋飞，与起句之柏舟无依呼应，兴无可奈何之叹。欲去不得去，欲归无所归。【一段隐忧，千载犹恨。】（戴君恩《读风臆评》）

汎 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汎彼：等于叠字汎汎，漂浮貌。下句的汎则同泛，浮，动词。《说文》段注：上汎谓汎汎，浮貌也；下汎当作泛，浮也。汎、泛古同音而字有区别。

柏舟：柏木制的船。

亦：语助词，无义。

流：指水流。这说柏舟漂浮在水流中，含有无所依靠的意思。

耿耿：忧心焦灼貌。音义并同炯。鲁诗作炯。

严忌《哀时命》：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正本此诗。

《说文》：炯，光也。

又引杜林说：耿，光也。按古人每以火比忧

如小雅《节南山》【忧心如惔】、《采薇》【忧心烈烈】等。

如：同而，古如、而二字通用。

隐忧：深忧。隐通殷，齐、韩诗作殷。《邵明文选·叹逝赋》：在殷忧而弗违。注：殷，深也。

微：非，不是。

敖：今作遨，游玩。二以字都是语助词。王先谦《集疏》：非我无酒遨游以解忧，特此忧非饮酒遨游所能解。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 ，逢彼之怒。

匪：不是。《广雅》：匪，非也。

鉴：镜子，用青铜制成。《毛传》：鉴，所以察形也。

茹：容纳。本义为食，这里是引申义。以上二句大意是：我心不像镜子，好人坏人都可以容纳。严粲《诗缉》鉴虽明，而不择妍丑皆纳其形。我心有知善恶，善则从之，恶则拒之，不能混杂而容纳之也。

据：依靠。

薄：语助词，此处含有勉强的意思。王夫之《诗经稗疏》：薄言往诉者，心知其不可据而勉往也。

愬：诉苦。愬是诉的或体。《说文》：诉，告也。从言，斥省声。愬，诉或从朔心（这里具体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大概是讲字的形体演变）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转：移动。

卷：今作捲。《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郑笺》：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

威仪：仪容，指态度容貌。

棣棣：娴雅富丽貌。

选：三家诗作算，选是算的假借字。古书中多假选为算，东汉《朱穆集》载《绝交论》引此诗正作算。《毛传》释【不可选】为【不可数】。全章抒写自己没有缺点，决不降志屈从于他人。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悄悄：心中愁闷貌。说文：悄，忧也。正引此诗。

愠：怨。言自己被一群小人所怨。

马瑞辰《通释》：《释文》及《正义》本传皆作怒，盖怨字形近之讹。（大概意思是《经典释文》和《五经正义》都作怒，大概是怒与怨字太相近而犯了错误）

绵诗《正义》及《一切经音义》卷十九并引《说文》：愠，怨也。

群小：朱熹《诗集传》：众妾也。

觏：三家诗作遘，音义同，遇、碰到的意思。

闵：鲁、齐诗作愍，闵是假借字，指中伤陷害的事。《楚辞·哀时命》王注引诗作【遘愍】。班固《幽通赋》：考遘愍以行谣。亦即本此诗。

静：《说文》：静，采也。采即审，仔细。马瑞辰《通释》：此诗静字宜用本义，训采。言为语词，静言思之，犹云审思之也。

寤：睡醒。

辟：《释文》谓宜作擗，《玉篇手部》引诗作擗，抚拍胸脯。《毛传》：辟，抚心也。

有摽：即摽摽，拍胸声。王先谦《集疏》：女言审思此诗，寐觉之时，以手拊心至于擘击之夜。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居、诸：都是语尾助词，叠韵，无义。

日月：指丈夫。

胡：何，为什么。

迭：更迭。陈乔樅《三家诗遗说考》：《广雅》：迭，代也。 《毛诗》【迭微】，当训为更迭而食。

微：昏暗不明。诗人以日月无光喻丈夫总是昏暗不明。闻一多：国风中凡妇人之诗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夫。……本篇曰【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此以日月无光喻丈夫之恩宠不加于己也。

澣：洗。匪澣衣，没有洗过的脏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