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了,再不能寐,前半生就像电影胶片在大脑中一幕幕的浮现,虽然也会时常盘点人生,却都是阶段性的事件总结或回忆,一切从未如此系统而连贯的在大脑中重现过,似乎遥远,却又那么清晰。
学九型后,需要不停的觉察自己,带着急于疗愈自己的初衷,起初我是十分认真的。后来渐渐地发现,每次的事件都会不约而同的掉入模式的陷阱,而陷阱却总与童年的伤痛有关,这让我无所适从,我开始回避、敷衍甚至一度想要终止这些举动。原因很多,比如我觉得在那个年代成长所遭遇的伤痛都留有历史发展的印记,现在看来都是伤痛,在当初却是很多同龄人的普遍生活模式,大家都是如此长大,而我却要不断地去挖,有些揪着过去不放的嫌疑。其次我都这个年纪了,而父母已经年迈,和解的道路坎坷,很多既成观念都面临要坍塌重建,我再受害,在别人眼里已是一个落后社会生活中不多的受益者,不去感恩还来抱怨,似乎有些忘恩负义。再者,那些陈年的旧事实在不想再提,既然都已经合理化为假象这么多年,就不再愿意去面对赤裸裸的真相,卖惨吗?尽管希望有人关心与爱,但谁又愿意以这种被悲悯的方式,不但丢掉多年拼命维护的自尊,还要让自己面对心理的失衡。太多的理由推动着我去遗忘和掩盖曾经的过往,可近来这些却偏偏总是浮现,搅动着我的内心,让人片刻不得安宁。无奈!那就拎出来说说吧,权当屏幕那端的你只是听了个故事,而我只是做了个长梦而已。
我出生在改革开放不久后的农村,那时的农村生活刚刚以一种特别的姿态展开新的篇章。出生前爸爸外地出差送货很长时间,回到家中不久我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大人们一直觉得这个很“巧”。我没有幼时的照片,妈妈说我出生时很羸弱,本以为会养不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因为我是个女孩,真相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我三个月后就被送去由奶奶抚养,因为妈妈又有了弟弟。那时的农村太穷了,而奶奶三十多岁便带着六个孩子守寡,所以属于农村中更贫穷的那类,同时照看我长大的还有当时已经工作尚未结婚的叔叔。我是奶奶用玉米面粥喂大的孩子,奶奶还会把少有的馒头嚼碎了喂我,那时大人一年中的大多时候吃的都是玉米面饼子或窝头,偶尔我能吃到鸡蛋。和我一起长大的是相差几个月的邻家女孩,她父母在外面工作,因为超生被当做“黑人”藏在老家,由姥姥和小姨照看长大,只是不同的是她是喝奶粉喂饼干长大的,还能每天吃到鸡蛋。
后来我俩大一点了,不用人看了,就天天在一起玩耍。奶奶家是老村子的中心,胡同很窄,住的都是她这般年纪的老邻居,她们每天的趣事就是对我俩说你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整天在人家白吃白喝,怎么不回自己家,非要做这“白眼狼”,每每说到此处,便会哈哈大笑。那时小孩还不懂什么是戏谑,大人的话都会当真,邻家女孩总会哭着就回家了,而我总会倔强的和她们理论,尽管内心感觉虚的不行。现在想想应该那时我反六的模式就已经形成了。
学前的日子似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奶奶喜欢玩长牌——当时农村老人的主要娱乐方式,类似于现在的打麻将——所以我就像个野孩子是自由生长的,她还爱串亲戚,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两个姑姑家还有舅爷家和姨奶奶家都是我成长的地方,甚至姑姑的婆婆家和妯娌家。我拼命的以自己的方式发展着独有的生存能力,看似和谁都自来熟迅速打成一片,既乖巧懂事又独立,实则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敏感多疑自卑又消极,想想其实那时生命已经被图上了底色,我的人格已经发展的分裂、悖离和撕扯。叔叔是个好脾气的人,很疼我,无论去找朋友玩还是串亲赶集都会带着我,还会带我去地里捉蚂蚱吵着吃,会给我买小女孩喜欢的项链耳环和口红。他从不打骂我,每每回父母家挨打或挨骂,我就会委屈的哭着回到奶奶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叔叔总会带着我去找父母理论,把他们吵嚷一番再把我抱回奶奶家,那是我最原始的被保护的记忆,最早的一点点安全感都来自于此。
五岁时我要上学前班了,学校在我家房后面,那时叔叔也结婚了,我于是理所当然的回到了父母的家。父母脾气都不好,每天不停的吵吵,面对已经长成的叛逆又倔强的我更是没有耐心,我小心翼翼敏感多疑的生活在这个家里,既不适应时刻被控制又担心随时会被驱赶和抛弃,稍有不慎我的保护模式便会发作,通过主动攻击和对抗来寻求安全感,而每次换来的却都是武力残暴的镇压。妈妈习惯于动手,不是打头就是打脸,爸爸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什么就是什么,比如筷子板凳烧火棍等皆可成为武器。我很倔强,誓死抵抗,有时还会一怒之下把自己藏起来。回忆起这些,妈妈总会说本不想打你,谁让你这么犟,自己不跑呀。
我的学校生活过得还算顺利,老师觉得我聪明又用功总会夸奖,父母也会因为我能让他们脸上有光而渐渐地不那么“讨厌”我了。再此之前,虽然我们是父母孩子,却更像彼此生活里的陌生者或不速之客。尽管我的成绩给家里挣了光,但上学也不是他们规划中的重要事,因为他们要打理那个家庭小厂,所以回到自己家后我变开始了自己的“长大”生涯。尽管还够不着锅台,可每天要做饭刷锅,还要去地里割草拾柴火,还要喂鸡喂鸭喂猪喂羊,扫地擦桌子,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做家里小工厂的零活,小工厂也闲时就去别人家的小工厂领活挣钱,也就是说在别人还没成为小学生的时候,我已经具备了生存能力和赚钱能力,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展出这种能力并拥有超强的毅力与忍耐力的。
我的求学生涯也会布满坎坷,小学时考入了全县最好的初中,父母说离家太远别去了,他们嘴上说我太小怕照顾不了自己,实则是觉得每周还得接送过于麻烦,尽管那年整个乡里就考上了我一个,于是理所当然的我上了离家最近的乡中。初中毕业,我考了全校最高分,却依旧与期望的师专失之交臂,被另一所中专录取,本可以去一个好一些的高中,可因为要离家近怕麻烦,我只能去全县最差的那所高中。高中毕业,我差三分不到本科线,急于上大学急于毕业自立的我,就选了一所两年制的大学匆匆的结束了我的学业生涯。其实在高三时我还退过一次学,大概在高考之前几个月,那时的我实在无法忍受父亲关于我继续读书的种种责备,我联系了已经工作的高中同学,准备好了开始去她的书店上班。中间老师同学不停的往家里找,亲戚朋友也纷纷出面,父亲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最终不得不把我又送回了学校。
如果你以为我小学开始就博得老师喜欢,为父母脸上添光,一定获得了莫大的支持,那就错了,我上大学完全不在父亲的人生规划之中。按他的逻辑,我初中就可以为家里挣钱了,高中上不上意义不大,更别提还要耗费“巨资”去读大学,因为我的同龄玩伴们都早早退学开始了谋生旅程。为了获取继续读书的权利,我要每天不停地去斗争。尽管六年的中学生活我都靠考试名次换取了免除学费资格,借旧书降低书费的支出,假期赚钱增加生活费收入,可我毕竟还是需要家里支援,而不能拿钱给家里,于是我便成了那个在家里最没有价值、最清闲不劳而获,最需要去感恩家庭的那个人。记得初中时不住校,我每天要早早起床把一家人的饭都做熟,然后匆匆吃几口赶紧去上学。父母从来不像现在的父母,工作之前还要起早照顾孩子的起居,因为他们白天要干活都很累,我是那个只需要看看书不动力气的人,理所应当要多做一些。还有爸爸给我买的那辆二手小自行车,看着好看,完全不实用,三天两头不是车链子掉了就是被扎破胎了,我都发展出自己随时修理的能力,给自行车补胎和把它拆了再组装上对我来说都是小事儿。最糟糕的是下雨天,要走着去学校再走回家,十来里路的单程哪怕再晚是不会有人接我并给我送伞的,那都是别人家父母干的事情。如果你说这不像一个女孩儿该有的样子,我就得笑话你了,根本没有人把我当女孩待呀,我没有留过长发,高三之前没有穿过裙子,女孩的温文尔雅我一概不懂,每天像个小痞子和一群男同学称兄道弟。我不喜欢扎在女孩儿堆里,因为我觉得她们太骄里娇气,很是麻烦,我照顾不了也搞不清楚,男孩都爽快简单好相处,不用整天费脑子。
中间有两件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第一件是我爸也有自己的转折点,他从小在城市长大,不善于干农活,回农村后就靠着聪明混迹于村办工厂。后来集体企业解散,大家就都自己单干,虽是在八十年代但村子里已是小工厂林立。在我初中之前,家里的日子还算不错,虽然总会挨揍,我爸还是会骑车带我去市里,出门回来带吃的,买些别人家没有的小玩意儿给我和弟弟。心情好了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冬天在窗户上拿钢镚儿印窗花逗我们玩。我咳嗽时用勺子和香油给我煎鸡蛋吃。关于我上学他不十分支持,倒也不至于阻挠制止,他关心的只是攒钱给儿子盖房子,盖完房子再攒够娶媳妇的钱完成他的任务,我其实不在计划之中。到初中时他没有借债就完成了他给儿子盖新房的大业,修完房子后还有余钱又买了农用车,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风光了。眼看再积蓄两年他就可以圆满退休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国家政策调整,整个村子的业务都被叫停,这不止对于他,对于整个村子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对于一个很多年都靠副业为生的村子和一代人来说,土地对于他们其实已经有些陌生,无法实现产业的转型直接导致了整个村庄的没落,随着浪潮褪去的还有父亲的下半生,他们在措不及防之间被赤裸裸的打回了农民的原型。耗尽了积蓄重新积攒已变得十分困难,日子的逐渐困顿也推着我的人生开始转向,读书的路继而走的更加艰难,而父亲的心气与激情也在被逐渐的耗尽。
第二件是我妈的恐惧,她自幼缺乏母爱,我姥姥今年九十多岁了,只去过我们家两次,每次去都找不到家门,是一边进村一边打听。所以我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爱,更不知如何爱别人。她在我童年里印象模糊,仅有的记忆也是粗暴和冷漠。在我十多岁时有一次我妈做梦她去世的爷爷来看她,非要带她走,她不同意,于是爷爷就说那就等你四十五岁时再去吧。从那开始她就总会向我诉说这个梦,把自己无法释放的恐惧不自觉的传递给了我。时隔几年她接着做这个梦,那时她已在忐忑和恐惧中即将迎来四十五岁,爷爷说你不愿去就等五十五再去吧,于是她这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就继续跟着我。我妈对死亡的恐惧很强烈,她那会儿无论在干什么只要想起这个问题就坐立不安,必须跑到院子里去摁水井释放转移注意力。我从十多岁就开始成了我妈的肩膀,一边听她的诉说一边天天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有的家似乎就要马上失去,我即将无家可归。经常会噩梦,在梦里我妈或是我爸死了,大多是我妈,我无法接受现实,痛的无法呼吸,然后哭着醒来后发现是个梦。这个梦魇折磨了我很多年,我那时活的很着急,时不时的倒计时着我妈的日子,立志要在那天来临之前毕业、工作、挣钱、结婚等,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看见我成家,让她不会留遗憾,这一切也促成了我不决意坚持复读,更造就了我那糊里糊涂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