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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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石马山下,花红柳绿,芳草茵茵。

山脚处的田埠村,炊烟袅袅中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狗叫。村中最高的那棵老朴树上,有一个硕大的喜鹊窝,正晌午时分,两只喜鹊跳跃枝头,朝着对面山坡“喳喳”叫着。

山道上,一个头戴礼帽身穿藏青色长袍的汉子,正踏步而来,从他那矫健的步伐和挺胸收腹的身姿可以看出,那长袍里包裹的无疑是一副军人的铁血身躯。

汉子在山坡上的一座坟茔前停了下来,默视片刻,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在山地上挖出两个圆锥形的土块,倒放在坟尖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平铺在坟前,撩开长袍,取出一个小布口袋,将内里东西倾倒在手帕上,竟是一捧红丢丢水凌凌的樱桃。

做好这一切,汉子脱下礼帽,三鞠躬。伫立良久,转身朝山下的村庄深情一瞥,随即决然离去。

一阵风吹来,长袍衣袂飘逸,山花弯腰低头。

01

那年是羊年,1919。

五月里,石马山花儿正红,大埠塘碧水如蓝。

和田埠隔水相望的谭家墩今天有点热闹,谭好人老婆头胎顺产,喜得千金。

村里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都姓谭,乡邻同族同宗,一家有事,全村应和。

坐月子来的都是女客。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二十多个生猛的家庭主妇聚在一起,就像过境的蝗虫一样,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事席卷一空。浆洗清涮,照料产妇,伺弄饭菜,煮红鸡蛋染红花生,接待前来贺喜的亲朋,一应事项都有着落,倒把个正主谭好人撂在一边,裂着嘴傻乐。

便有几个人不想让他闲着。

"五月的羊是青草羊,有草吃,饿不死。谭好人,你家这丫头好养着呢。”

谭好人继续傻乐。

“谭好人,头胎生闺女好吔,过两年再添个带把的,有前面这个姐姐带着,安稳呢。”

谭好人还在傻乐。

“谭好人,闺女叫什么名字?起好了吗?”

谭好人不坐了,起身掸掸马褂上的瓜子壳,一抬头,看到门前那棵樱桃树,黄里透红的果子挂满枝头,亮铮铮,水凌凌,上前摘一颗丢入口中,鲜甜鲜甜。

噗地吐出桃核,又吐出两个字:

“樱桃。”

“什么?叫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吔。”

谭好人不再傻乐,正色道:“没有的事!这棵树是俺亲手所栽,没烦什么神,这不也长得旺旺的?”

02

俗话说,只愁养不愁长。生孩子难,出生后长大成人,不论家贫家富都不是个事。

谭好人承接祖上遗产,有田50亩,住宅三进瓦房,前场后院,雕梁画栋。妻杨氏也是大户人家,嫁过来时带着30亩地的陪嫁。这样的人家,虽称不上大地主,也算是个殷实大户,别说是撫育个樱桃,再生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五岁前的樱桃是幸福的,小人儿生得花朵般俊俏,人见人爱,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然而世事难料。

谭好人本性随和,乐善好施,山里山外结交的人也多,大凡有事求到他头上,他总是好好好地应承下来,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谭好人,倒把他真名忘了。他这性儿虽好,但这不会拒绝生生地隐藏着祸根,终于,在樱桃五岁那年冬天,谭好人被人拉下了水。

那日谭好人去山里玩,山里每个山洼都有庄户人家,也不知他在哪个洼子厮混了一整天,晚上回家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一早,唐好人把家里的两个长工辞了。妻杨氏问:“咋了?田不做了?”谭好人瓮声瓮气地回一句:“田没了。”

长工前脚刚走,后脚讨赌债的人就上门了。这世上什么债都能欠,只有赌债欠不得。谭好人没的说,从柜子里翻出那个装田契的木盒,一把付了。

杨氏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田产到了别人手中,楞是说不出一句话。作为女人,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不能说出有违夫命的话。

谭好人的折腾还没完,没过两日,三进瓦房的大宅子也赌输掉了,全家人只得搬进那两间土墙破瓦的牛屋。地没了,耕牛也卖了,幸好这两间牛屋没人要,好歹是个栖身之所。

族中长辈看谭好人落魄,也看在他过去的好处,便发动族人凑汇弄了一笔钱,买了一头毛驴,让他贩黄草养家糊口。

谭好人早上牵着驴出去,晚上扛着驴鞍子回来了。

杨氏正在给比樱桃小三岁的弟弟喂饭,见他这般模样,诧异地问:“驴呢?”

“少啰嗦!我饿了,盛饭来!”谭好人扔下驴鞍,恶狠狠地吼道。

自从嫁过来后,两口子从未红过脸,今天这是咋了?吃了枪药?杨氏端着饭碗无比震惊,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样软软的:“家里没米了,这碗饭还是中午剩下来的。”

谭好人闻言,抢上前一把夺下杨氏手中的饭碗,照着杨氏的头脸砸了过去,杨氏头一偏,那碗连同里面的半碗饭砸到石头门槛上,碎片饭粒溅洒一地。

站在一旁的樱桃“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何曾见过这阵仗,幼小的心灵如同三月桃花突遭暴风雪,意外且摧残无情。晚上她到现在还没吃饭,母亲说,就剩这碗饭,先让弟弟吃,父亲贩黄草赚了钱会买米带回来的。她等啊等,望眼欲穿,万万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谭好人竟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03

牛屋的屋顶有点漏,邻居可怜她娘儿三,叫了个瓦匠帮她“拣漏”,就是把屋上的瓦片整理整理,盖住漏雨的缝隙。

正拣着,门口樱桃的弟弟突然大声号哭起来,樱桃怎么哄都哄不好。瓦匠师傅被哭得心烦,问樱桃,这孩子怎么哭得恁厉害,你妈妈呢?樱桃说,在屋里。

瓦匠师傅觉得蹊跷,便从梯子上爬下来,进屋一看,杨氏直挺挺地挂在屋梁上。赶紧上前,先啪啪甩了杨氏两个耳光,这才去解绳索。

跟着进屋的樱桃不干了,哭着叫喊:“你怎么打我妈妈!”

“我是在打吊死鬼。”瓦匠师傅冷声道。这是规矩,见到上吊的人,必须先打两巴掌驱鬼,然后再实施解救。

放下来的杨氏,最终缓过来了。母子连心,是樱桃两岁弟弟的惊人号哭,救了母亲的命。

樱桃也明白过来,原来母亲是要请死(自尽),心中大骇,从此留了个心眼。父亲不见了,她和弟弟不能再失去母亲。

又一天,杨氏招呼都没打一声,出门后就上了后山。樱桃发觉不对,也顾不得弟弟,悄悄地跟在母亲后面盯着。她听村里人说过,后山的那口塘“孤”得很,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淹死,经常闹鬼。

走在前面的母亲照直不打弯地朝塘口方向走去,樱桃的心一下拎了起来。

一步,一步,塘埂越来越近,樱桃的心拎得越来越紧。

“妈妈——”眼看母亲就要跨上塘埂,极度恐怖中樱桃终于大叫一声,痛哭起来。

杨氏惊回首,厉声斥道:“回去!带弟弟去!”

杨氏此时已心如死灰,但她却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钻塘请死的场面,一个劲地把樱桃往回赶,还在地上拣起干泥巴块,朝樱桃身上砸去,威逼她离开。

樱桃也豁出去了,任凭泥巴块砸在身上,就是不回头。“妈妈,妈妈”的哭喊声,一声紧似一声,撕心裂肺。

如此僵持一阵,终于,杨氏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被这震撼心扉的哭声激活了。

只见她突然扔下手中的泥巴块,发了疯似地扑过来,一把抱起女儿,眼泪夺眶而出,脸颊紧贴着女儿那哭红了的小脸。

两行热泪,交融在一起……

04

杨氏两次想死没死成,索性打消死的念头,开始学着做事,希图自食其力。

田是没的做了,只能出去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杂事。她把儿子送到娘家寄养,娘家兄嫂只收男孩,不要女孩,樱桃只好还跟在妈妈身边。

杨氏在雇主家低眉顺眼,虽然做事不怎么麻利,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带了个孩子,多了一张吃闲饭的嘴,总是令雇主不爽,做不了了几天,便找个理由辞了,杨氏只得另找新主。

这样熬了两年,周边的大户人家都做了个遍,一直没找到愿意长期接纳她的雇主,日子越过越艰难。谭好人虽然离家出走,却并未休了她,她还算是有夫之妇,既不能再嫁,也不能回到娘家。倒有几个闲汉想娶她,拖油瓶也不嫌弃,就看中她生得体面。但杨氏是个讲规矩的人,誓死不从。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生活把杨氏逼到了墙脚根。

“丫头,不是娘心狠逼你,现在只有这条活路了。”万般无奈,杨氏只好托人把樱桃送给人家做秧媳妇。

秧媳妇,是皖中巢湖人家对童养媳的昵称。

大概全中国只有这地儿是这么个叫法,度娘都没听说过。地道的方言,却很形象,像秧苗一样幼小的媳妇,听着让人心疼,看着让人不忍。

樱桃这年才8岁。

这是那个时代穷人家女孩的魔咒,日子过不下去了,牺牲女孩,保护男娃。

“等你大转回家,再赎你回来。”杨氏嘴上安慰女儿,心里却渺茫得很。

媒人来领樱桃时,樱桃已哭成了个泪人。婆家在田埠村,离小山村不远,只隔着一个大埠塘。大埠塘很大,塘埂有半里路长,樱桃从塘埂这头走到那头,已经哭哑了嗓子。

樱桃的犟性儿,犟不过成人世界的灰暗,小小年纪,只能以此抗争。

05

夫家也是个穷苦人家。

早年,这地儿属于李鸿章家的田产。李鸿章是晚清重臣,蒙受了许多“皇恩浩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老儿高兴了,御笔轻点,大片土地就划到了老李家的账户上。

李鸿章是合肥人,方圆数百里都有他家的田庄。这里离合肥也只有百十来里。

李家人劳心不劳力,种地的都是卖苦力的长工,长工早晚得有个栖息之所,就在那田间地头选一处高地,安营扎寨。久而久之,后代繁衍,便成了村庄。这样的村庄都是因种田汇聚而成,故称田埠。旧时,这类村庄颇多,民间为了区别,就在村名前加个姓氏,称为张家田埠,李家田埠。樱桃婆家所在的这个田埠,因先人姓欧,乡间都称其为欧家田埠。村后的那口大塘,是田埠为灌溉所挖,也因村而得名为大埠塘。

欧家到了这一代,男丁不甚兴旺,老弟兄3人都在30几岁时,先后得了“绞肠沙”(实为阑尾炎)不治身亡。长房伯母只生了一个女儿,为了延续香火,就把侄儿强子过继为子。

强子,就是樱桃的未来丈夫。虽然家穷,寡母还是早作准备,花了5斗米,为强子买了个秧媳妇。

秧媳妇在夫家低人一等,吃饭不能上桌,只能蹲在锅台边吃;赃活累活全包,做不好非打即骂。婆婆就是天生的对头,这正是中国妇女的悲哀所在,年少时受了婆婆折磨,等到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再去报复性的折磨小辈媳妇,如此循环往复,一代代地折磨下去。

樱桃到欧家第二年,婆婆突然面部中风,半边脸抽搐,嘴巴歪向一边,成了歪嘴婆婆。乡下人说这是阴风打的,是报应,不该对秧媳妇太狠。

婆婆越狠,樱桃越是想家。

早起忙完了家务,樱桃不由自主地走到村口,遥望着大埠塘对面的那个小山村。山坡上的那条路是通往县城柘皋镇的,村里每天都有人去县城赶集,或挑担,或提篮,在那条路上行色匆匆。樱桃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去赶集的村人,揣测他们是谁谁谁,细数着去了几个;傍晚再去望一趟,直到早上看见的人全部回村,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这样的遥望是有风险的,很快就被歪嘴婆婆发现,一巴掌拍在头上,揪着耳朵拽回家。

“想家啊?想家你就回去啊,没人拦你!”

樱桃不吭声,她知道自己回不去,婆婆这是在嘲笑她。

但是隔三岔五,她还是要到村口遥望。这是她唯一的美好时光,她不想放弃,揪耳朵就让她揪吧。

06

过年,是樱桃最大的盼头。正月初三年一过,她就可以去外婆家,过到十五才回来。这是乡俗赋予秧媳妇的待遇,歪嘴婆婆想扳也扳不了。

外婆很疼樱桃。

正月里,外婆习惯吃咸鸭粥。舅母也很孝顺,每天晚上都要用瓦罐熬上一碗,在婆婆临睡前送到房里来。刚从瓦罐里倒出来的咸鸭粥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闻着就让人流口水。外婆接过碗对舅母说,你先回屋去吧,我吃完了叫樱桃把碗送给你。

舅母转身离去,外婆就把那碗咸鸭粥端到樱桃面前。吃着咸鸭粥,看着外婆慈祥的微笑,樱桃心里暖暖的。

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还可以天天见到母亲。母亲如今在县城柘皋镇给人家打长工,每天早出晚归。

雇主任老二,是县城著名的“三羊”糕饼店老板,平日里长衫礼帽,风度翩翩。他家有三个娘子,大娘子庄重老成,二娘子年轻漂亮,三娘子更是水灵娇俏。

那天母亲事先征得当家娘子同意,把樱桃也带了去。

中午吃饭前,母亲对樱桃说,待会儿你不要出来,就待在厨房里和三娘子一起吃饭。樱桃问,为什么单是三娘子不和她家人一起吃饭?母亲说,这是她家规矩,你小孩家大人的事少管,有你饭吃就行了。

实情母亲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对樱桃说。任老二原先有个哥哥,战乱时因看家护院被兵匪乱枪打死,事发后任老二就把嫂子接过来当大娘子供养。实际上二娘子才是正室,三娘子是小老婆。

吃饭时杨氏侍立餐厅,主人家落座后,二娘子问:“杨姐呀,不是听说你把姑娘带来了吗?怎么不让我们见见?”

此时樱桃在厨房里同三娘子同坐一桌,正扑闪着大眼看着花枝招展的三娘子,心里好生奇怪。刚要吃饭,母亲进来,朝着三娘子歉意地笑笑,说声夫人要见丫头,拉着樱桃走了。

樱桃被带到前厅,二娘一见,喜欢的不行,命樱桃赶紧坐到自己身边,摸着樱桃的小脸说:“杨姐你真糊涂啊,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姑娘送给人家做秧媳妇呢?唉,可惜可惜!”

二娘的话樱桃没怎么在意,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想,三娘那么漂亮,那么尊贵,怎么也和秧媳妇一样,待在锅灶前吃饭呢?这世道真的看不懂。

不过,从此后樱桃心性大变,10岁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想开了,不再为自己的身世怨苦叹天。

07

樱桃的小丈夫强子,比她还小一岁,生得身单力弱,虽然上了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樱桃却并不把他当数。

强子14岁时,开始懂事了,老是在樱桃面前献殷勤,可是樱桃正眼都不睃他一下。此时的樱桃已出落出一个标标志志的大姑娘,且心灵手巧,家中里里外外打理得清清爽爽,连歪嘴婆婆的气焰也渐渐弱了下来。

强子也不呆,他明白自己配不上樱桃,暗下决心要学点本事,在能力上求得般配。

主意打定,他主动提出,和伯母一起给邻村六甲王的大地主王子久家打短工,挣了几块钱盘缠,出门拜师学艺。

两年后学成归来,不仅学了一手呱呱叫的裁缝手艺,肚子里还装了不少墨水,三国演义,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几部古书故事说得滚瓜烂熟。还能唱几句京腔京调,唱诸葛亮借东风,唱包文拯打坐在开封府。村里人都被震住了,没想到其貌不扬的强子一下学了这么多本事,能人呀。

心高气傲的樱桃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这么的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强子算是勉勉强强过了关。反正从小就卖给他们家了,不想嫁也没办法呀。

十六岁那年冬天,樱桃与小丈夫强子成亲。一件青布褂子,一条染成墨汁颜色的粗布棉裤,一节红头绳,进了洞房。

08

婚后,樱桃开了脸。

开脸是个细活,用一根纳鞋底的棉线,两手扯着线的两端,绷直了,在脸上细细地搓碾,把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毛,连同多余的眉毛,连根拔去。

樱桃本来就是个美人儿,开过脸后更是容光焕发。瓜子脸,栁叶眉,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美得让人愣神。加上天生一副好身段,尽管蒙上一身粗布衣衫,仍然光彩照人。

帮她开脸的村里那个见多识广的妇人,忍不住叹一声:“强子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这样的美人儿也消受得起。”

强子做裁缝是上门服务,他手艺好,生意不错,几乎天天都有人来请。但他从不在人家住,每天早出晚归,哪怕主顾是在远处的山洼里,他也要连晚赶回家。家里有樱桃,他要过好他们的二人世界。

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樱桃一把包了,不让强子插手。她嫌他笨手笨脚,帮忙会越帮越忙。

一天早起,樱桃挑着一担黄草上街去卖。黄草茎杆硬实,耐烧,是那个时代烧锅煮饭最好的燃料,乡下和城里人都喜欢,煮出的饭比烧稻草煮出的要香。黄草是农闲时从山里砍回来的,乡下人自己舍不得烧,拿到城里卖,当地农民的零花钱,除了卖鸡蛋,就靠卖黄草。

朦胧的晨曦中,樱桃迈着矫健轻盈的步伐,窈窕的身影淹没在两大捆蓬松的黄草里,路边草尖上的露珠打湿了那双精巧的绣花鞋。

正走着,斜剌里冒出个青年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樱桃!歇下,我帮你挑。”

樱桃吓了一跳,看那人并不熟悉,就没搭理,继续往前走。

“你停一下,让我来挑吧,我喜欢你。”

樱桃左躲右闪,心中又急又怕,忽听身后隐约传来说话声,好像来了一伙赶集人,樱桃急中生智大声招呼:“大栓子,你怎么这么慢呀,快跟上来!”

那男子一惊,隐身到路旁的玉米地里。

樱桃原以为就这样脱身了,谁知卖完黄草回家走到那块玉米地时,那个青年男子又出现了。他已经观察确信,樱桃其实没有同伴,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只见他拿出一叠钞票,硬往樱桃身上塞,另一只手就要上来拖樱桃。

樱桃大怒,抄起挑黄草的扁担拦腰扫去,那人“哎哟”一声跌倒在路边田沟里。

“狗东西!你把我当什么人?有钱你去婊子院呀。下次再敢拦我,打断你的狗腿!”

那人被震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樱桃婀娜多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邻村的王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个会“哈大戏”的妖艳小老婆解甲归田了。他家是个大地主,家里原有个大老婆,也有子女。

回来后的王军官无所事事,却还记挂着当军官时的威风,平日里仍穿着缀满绶带、肩章的军装,骑上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四处闲逛,耀武扬威。

那日在大埠塘的塘埂上,骑在马上的王军官突然张大嘴巴,呆住了,他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樱桃。

樱桃洗好衣服端起木盆往回走,王军官勒住缰绳拦住去路。

“放下木盆,上马!”王军官命令道。

樱桃冷笑一声,举起洗衣服的棒棰,照着马头作势要打。那畜牲显然比主人聪明,头一摆,转身踢踢沓沓地走了。

身后传来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樱桃是有夫之妇,她把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最瞧不起王军官这类找个妖精似的小老婆的人。

09

鬼子来了。

平静的生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跑反”成了家长便饭。

西面的山头隔不了几天就会传来“快跑啊!鬼子来了”的嘶喊声。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樱桃,闻声麻利地挑起一担稻箩,一头装一个孩子,丈夫身板弱,只能背两个包袱,跟着逃难村民的浩大队伍,向山里飞奔。

惊恐的队伍慌不择路,挤挤擦擦,踩踏着庄稼和牲畜,大地上尘烟四起,一片喧嚣和狼籍。这就是“跑反”。

樱桃挑着两个孩子,矫健的身影飞快地穿行在人群里,敏捷得像只狡兔,常常把丈夫甩开老远。

到了树木掩映的山洼里就安全了。鬼子害怕山里藏有“马虎子”(新四军),不敢到山里来。

有时候半夜里鬼子突然进村,有些人家来不及“跑反”,眼睁睁地看着那帮禽兽把妇女拖出去强奸。常常是男人被打死,遭祸害的女人投了大埠塘。

一次天刚蒙蒙亮,樱桃在熟睡中被噼啪的枪声惊醒:鬼子进村了!

樱桃一骨碌爬起,迅速把头发抓乱,再跑到厨房,钻进锅灶里,大把大把掏出锅㡳灰,辟头盖脸抹下来,连胳膊颈项都全抹上。鬼子进屋,领头的是个脸颊上长着个蚕豆大的黑痣,黑痣上长着一撮毛的老鬼子,看着就让人瘆得慌。那老鬼子看到全身污漆墨黑战战兢兢的樱桃,发出一阵怪笑,随后招招手,两个鬼子兵冲向鸡笼。

万幸,人都保全了,只是损失了一笼老母鸡。

过了些时日,“马虎子”的队伍真的开过来了。

这支队伍,原是东北军67军的人,淞沪战事起,67军奉命入沪,浴血沙场。战后,原军中政治教官、中共地下党员刘冲,收拢了百十号失散的官兵,带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要求参加共产党的队伍继续抗战。办事处把他们介绍到皖西大别山区刚刚组建的新四军第四支队。

到了四支队后,刘冲提了一个要求,不要把他们这支队伍打散,将来他们还是要打回老家东北去的。四支队领导同意了刘冲的要求,并给了这支队伍一个番号:东北流亡抗日挺进队,任命刘冲为挺进队司令。随后,刘冲率部东进,这支队伍便成了江北新四军事实上的东进抗日先遣队。

东北流亡抗日挺进队武器精良,东进途中又拣了不少散兵丢弃的枪支,便一路走一路扩军。等到了皖中巢县时,队伍已发展到近千人,并在巢县东山口打了一个胜仗,军心大振。

队伍随后开进巢县和全椒县交界的黄山小殷洼一带,这里接连十几个山洼,刘冲决定在这里建立根据地,边训练边寻机袭敌。为掌握敌情动态,挺进队向山外几个方向派出了几支小分队。

其中一支小分队,就驻扎在石马山边的田埠村,监视柘皋方向的敌人。

10

小分队20几个人,正好一户住一个。樱桃的家在村子中间,住在她家的是小分队的田队长。

田队长二十七八,生得高大英俊,说话字正腔圆,和颜悦色,是个标准的东北汉子。初见田队长,樱桃心中暗喝一声彩,天下竟有如此排场的男人!

田队长戎马生涯,无暇谈婚论嫁,虽然年长几岁,平日里还是称强子为大哥,尊樱桃为嫂子。他白天带领队员们训练,早晚和强子一家在一起,亲如家人。

有了新四军,就不再“跑反”了,日子渐渐安宁下来。强子仍然每天早出晚归,专心于他的裁缝手艺。樱桃仍然里里外外支撑着,不过,她现在多了个帮手。

清晨,樱桃早早起床,拿起扁担和水桶,却发现水缸里已是满满当当。

田队长要求他的队员们遵守群众纪律,为群众做好事做实事,他自己也身体力行。

暴雨欲来,晒场上的人各自抢收稻子。田队长熟练地运用各种农具,推扫,堆垛,装袋,扎口,轻轻松松地将上百斤麻袋拎来拎去,一头一只套在扁担上,一趟又一趟挑回家。

目送着肩挑重担健步如飞的田队长,樱桃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男人呵护的温暖,那种感觉,神奇而又美好。

可是,每当高大健壮的田队长和她面对面蹲在地上,帮她摘菜、剥豆荚时,樱桃的小心脏就抑制不住的怦怦乱跳,不得不狠下心来下逐客令:你个大男人,做这等琐事?到一边去!

于是田队长悻悻然起身离去。

樱桃时时提醒自己是有丈夫的人,不想乱了芳心。但她阻止不了田队长对美的欣赏,老家东北姑娘个个面似红苹果般的秀美如画,而眼前这位南方少妇的婀娜多姿,似乎更具吸引力,常常令他失神失态。

在操场训练时,一抬眼看到棉田里正在摘棉花的樱桃,仿佛被电了一下,喊了立正,忘了喊稍息,搞得正在操练的队员们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被队长罚站了。

晒场上,队员们在练擒拿格斗,那边樱桃挑了一担棉籽饼路过,晃悠晃悠,风摆杨柳似地。站在一旁的田队长愣了愣神,心里犯起嘀咕:这担子该有100斤多斤吧,大哥也真是的,咋能让女人做男人的活呢。

过年了,强子给樱桃买了一条红丝带。年三十吃年饭的时候,樱桃把红丝带扎在脑后的发髻上,更显得妩媚而又生动。

鬼使神差,田队长忽然也想打扮一下。夜晚他从箱底翻出一件崭新的藏青色长袍,上等的绸缎料子,那是他立战功得到的奖品,多年来从未上过身,原本打算将来结婚时候再穿的,可如今等不及了。

大年初一早上,当田队长用清水梳过头发,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袍出现在堂屋时,整个屋里似乎一下亮堂起来。

“哎呀!田队长这一打扮真像个新郎官哩!”强子惊讶地打趣道。

田队长通地一下脸红了,这句玩笑话正好捅到他内心的柔软处。他是新郎官,新娘又是谁呢?天底下还能再找到像她一样的那个她吗?

11

五月里,门前的那棵樱桃树挂果了,满树的樱桃黄里透红,水凌凌的,煞是喜人。

这棵树是樱桃成亲那年她亲手所栽,栽的时候只是棵不到扁担长的小树苗,如今几年过去,已经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樱桃站在树下正准备摘几颗尝尝,忽然飞来几只长尾巴的山雀,落在树枝上啄食果子,一口一个,吃得极其爽快。樱桃连忙拿根长竹竿驱赶,放下竹竿刚尝了一颗,那几只山雀又飞回来了,樱桃只得又拿起竹竿。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樱桃豁然有所领悟,所谓“樱桃好吃树难栽”,其实是说错了一个字,哪里是什么“树难栽”呀,分明就是“树难守”。有这些鸟儿光顾,成熟的果子如何守得住?樱桃寻思着,老是这样抱着根竹竿守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该去找个大网把整棵树都罩起来才好。

大网还没有着落,鬼子来了。

放出去的游动哨回来报告,从柘皋方向出来的一队鬼子,大约有二三十人,正在向石马山这边开来。

“来得好!正等着呢!”田队长大手一挥,队伍拉到村口的晒场上。

这里的地形他早就看好了,晒场边有个半人高的土坎儿,是个打伏击的天然阵地。队员们在土坎后面一字排开,田队长居中指挥,唯一的一挺轻机枪就架在他身边。

不到半个时辰,西边山坡上出现了一长溜鬼子,在弯曲的山道上如同一条长蛇蠕动而来。很快就要踏上大埠塘塘埂,大埠塘下面是冲田,这段塘埂相当于坝埂,埂面较宽。鬼子上了宽阔平坦的塘埂似乎很开心,长蛇阵顿时变成两路三路纵队,擁成一窝蜂。

田队长差点笑出声,这倒好,省得一个个点名,正好一锅烩了。

鬼子压根就没想到,死神已降临头上。他们的情报得知,“马虎子”的队伍已经开到小殷洼一带的深山,当起了缩头乌龟。这一队鬼子来的目的,就是沿着石马山边走一趟,刷点存在感,顺带着扫荡点鸡鸭美味回去咪西,他们太喜欢中国老太太饲养的老母鸡。当他们走在大埠塘埂上看到近在眼前的村庄时,竟哇啦哇啦地欢呼起来。

“砰”地一声枪响,打头的手持膏药旗的鬼子应声倒地。

后面的鬼子还没反应过来,机枪“哒哒哒”地扫射过来。

炸了窝的鬼子跌的跌,滚的滚,扑倒在地一大片。有几个鬼子骨碌碌往下滚,掉在冲田稀烂的泥巴里。

枪声刚停,樱桃从屋里冲了出来。

战斗打响前,樱桃一直在窗口张望,她对田队长充满信心,相信那些鬼子一定会死在田队长他们枪下,她要亲眼看看这些天杀的日本鬼子是怎么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那个深夜闯进她家的一撮毛老鬼子,那个回想起来都会令她浑身颤栗的恶魔,不知这次会不会来,要是能来该多好啊。

她跟随田队长他们一起走到大埠塘塘埂上,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下的鬼子,一个个辨认着,没见到一撮毛。又转向塘埂下的冲田,这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满身泥污的鬼子正翻转身,举起手中的长枪,对准了背向冲田的田队长。樱桃“啊”地一声惊叫,扑向田队长,紧紧抱住他的后背。

与此同时,鬼子的枪响了。

田队长急转身,两眼喷着怒火,一手托起樱桃,一手扬起大肚匣子,“叭叭叭……”20发子弹,除了刚刚击毙扛膏药旗鬼子兵的那颗子弹,剩下的全部倾泻到烂泥中的鬼子兵身上……

12

山坡上垒起一座新坟。

田队长踏步走来,山风迎面劲吹,藏青色长袍衣袂飘逸,扫在山花晶莹的露珠上。他用山花编了个花环。

东北流亡抗日挺进队已奉命北上,小分队也要撤出田埠村。

他是来告别的。

“樱桃,”他把花环放在了坟头上,轻声呼唤着。以前他一直称她为大嫂,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满脸东北汉子的坚毅。

“等到胜利了,我会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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