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冬天总是漫长,森林的冬天总是寒冷。男孩把手伸进了袖子里,今天的柴还没砍完,他必须得保存热量,以备回家时还有足够的体力生火做饭。男孩已经有六个月没见过晴天了,阳光在森林里是一种奢侈的馈赠,冻得发动的他走到那条冰封的河边,举起手中那柄柴斧,重重地砸开了一个大洞,然后将备好的网笼丢进洞里,来日再将其取走。
这是男孩每天所必须做的工作,西奈山下的那条河总是结冰,而漫长的严冬使得一切能捕猎的鸟兽也一并都消失了,大地寂静无声,只有在河流里还能寻得一些鱼儿充饥。
离开那条冻河以后,男孩继续向前走去。前面就是威严陡峭的西奈山,母亲在世时总是提醒他,夜晚的西奈山很恐怖,肆虐的暴风雪总是会在夜里准时降临,其中还时不时掺杂着诡异的野兽嘶嚎。现在已是临近黄昏,太阳的余光渐渐从空中褪去,夜的黑暗已在天边悄然而至。
但男孩别无选择,严寒已经降临这片大地三十三年了。村子附近的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疯狂的人们啃食殆尽,一切能烧的草木也都被换成了生存必需的热量。家里的存粮与柴火早在母亲去世后的两年就已消耗殆尽,而父亲在一次出门打猎的雪夜里再也没有回来,为了生存,男孩必须得去远离村庄的山上冒险,才能砍到些许珍贵的柴薪。
果不其然,男孩在砍完一捆柴火后,冷酷的寒风如期而至,冻得男孩瑟瑟发抖,他将双手紧紧地裹在胸前,寒风无情地穿过单薄的亚麻衣裳,来回穿刺着他的身体,使他那本就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彷佛秋天那悉悉索索的落叶。
“嘿!快到我这里来。”就在男孩昏昏欲睡、即将倒下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唤醒了他那冻僵的意识,他拼命地使着全身仅存的力气,驱使着双腿向声音的方向跑去。
沙沙、沙沙的奔跑声来回响在银白的雪地上,男孩也不知跑了多久,只听见那清脆的呼唤越来越近,但体力不支的他被风雪糊住了双眼,早已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能疯狂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直至筋疲力尽、摔倒在地。
奇怪的是,男孩在晕过去后并没有感到寒冷,反而是被阵阵温暖所包裹着,给他一种小时候怀抱在妈妈肚里的感受。昏迷的那一晚,他出奇地没有做什么噩梦,睡了一个罕见的好觉。
当太阳重新露出一角的时候,男孩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澄澈的水,水中飘着一片雾气腾腾的热气。
“你醒啦?睡得可真是久,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是谁?”男孩疑惑地睁开双眼,却没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我是这片水里的精灵啦,人类的眼睛是看不见我的,我只能透过声音和你说话。”
“噢...”男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是你救了我吗?”
“当然,我见你一个小孩跑在雪里,就稍微帮了帮你,况且人类在这山上可是稀罕物呢,我可不想让你就这么死了。”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将身体完全地浸泡在温热的水里,尽量多让热量流进自己的血液,蜷缩双脚与身躯,像个婴儿一样躺在温水的中央。
“我叫溪溪,你呢?”
“我没有名字。”男孩答到,语气里带着一丝失落。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不见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嗯....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冬冬,怎么样?”
“好啊,反正我也没有名字。”男孩爽快地答应了,之前的他根本不知道名字是什么东西,村子里的人只把他看做没用的累赘,总是用一些下流的词来侮辱他,当他听见有人愿意给他取一个名字时,这种感觉使他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快感,搔搔痒痒的,像是刷子的毛抚在心上。
“那么....就叫你冬冬吧!”精灵开心地笑了,像是捡到了一个新玩具的孩子,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冬冬!冬冬?冬冬....”
男孩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起身,坐在水里望着天上的月亮,过了许久,他才问道:“为什么是冬冬?”
“嗯?”
“我说,为什么我的名字会是冬冬啊?”
“这个啊,因为你是冬天里奔跑的孩子啊,每天都在下着大雪的夜里上山,一个人默默地砍着柴,每当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总觉得你是一个很冷的孩子,对这死寂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彷佛不是冬天带来了你,而是你带来了冬天。”
“是吗....”男孩又将身体靠下,静静地躺入水中,语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高兴,只有一如既往的淡漠。“那你呢?你为什么叫溪溪啊?”
“因为我是溪水的精灵啊,你不会到现在都没看见你睡的地方就在我的身体里吧?真是个呆子!”
经过精灵的这番提醒,男孩这才注意到自己躺的地方是一条小溪的中央,与平常所见的溪河不一样,这条小溪没有低温冻结的冰霜,温热的水在狭小的溪谷中静静流淌,水流打在鹅卵石上的刷刷声给男孩带来了久违的宁静。
“对不起,刚才我没有看到。”
“哈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家伙,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孩子怎么每天晚上都要独自来这山上砍柴啊?至少得找个朋友一起吧。”
“没有人愿意陪我的,我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交谈这么久的人。”其实男孩心里清楚,他还是有朋友的,确切来说村里的一个叔叔。叔叔曾经是父亲的好友,一直都很照顾男孩,但叔叔家里有很多需要喂养的孩子,男孩不想总是麻烦叔叔来照顾自己。因为妈妈说了,不要总是去想着依赖别人,男子汉得顶天立地才行,所以男孩从未请求过叔叔来帮自己上山砍柴。
“这样吗?那还真是荣幸啊,就让我溪溪来当你第一个朋友吧!”精灵又开心地笑了,将一捧水化作了一只纤细的手掌,放在男孩那透着肋骨的胸膛上细细地来回抚摸。
“嗯,谢谢你...谢谢你....溪溪,谢谢你愿意来当我第一个朋友。”不知不觉中,男孩哭了,泪水无声划过他的脸颊,这是父母离开的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他将胸前那温软的手紧紧握住,再也不想放开。
“哎呀,你怎么突然哭了呀,真是的,爱哭的孩子可不乖噢?”精灵将温热的手放在男孩的眼角,轻轻拂去那满溢的泪花,将男孩悲伤的泪水吸尽在自己温暖的水体里。
“我只是...只是有些高兴,只是有些悲伤。”
“为什么会悲伤呢?”精灵不解地问道。
“我害怕你也会在哪天突然地离开我,就像我的爸爸妈妈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精灵的寿命可是很长的噢,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真的吗?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啊。”男孩举起右手,将小指弯成个勾,搭在精灵的手指上。
“好好好,说话算话,真是个麻烦的小鬼。”精灵无奈,只好将一只小指勾在男孩的手指上,轻轻地拉了拉勾,就当是对那份童真的回应了。
此后的日子里,男孩总是会早早地到西奈山上砍他的柴,尽管熟悉他的朋友与叔叔都很奇怪,毕竟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西奈山实在是过于危险了。但男孩每次都会悄无声息的从家里溜走,以避开村子里的闲言碎语。
寒冷的冬天仍在继续,北风的暴雪永不停歇。村庄里的生活也变的越来越拮据,男孩的家里也没有多少能够烧来取暖的物件了,前段时间砍下的柴火早已消耗殆尽,但与村子里的其它人比起来,男孩还算是幸运的那一批人了。他听说前些日子里叔叔家已经饿死了两个孩子,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甚至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卖儿卖女来换取些许柴薪与粮食。
但男孩不怕,他知道,即使在这最寒冷的天里,西奈山上总会有一片温暖的摇篮为他而留。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男孩往山上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甚至有时会好几个星期都待在山上,村里人甚至都以为他死在外头了,但他每次都能安然无恙的回到村里,人们纷纷议论男孩是否得到了外村人的帮助,而有些村民则趁着男孩不在家的时候,打起了他家里仅剩的那些财物的主意。
“今天你也不回去吗?”又是稀松平常的一天,男孩静静地坐在温暖的溪水里,一边用手来回撩拨起水花,一边望着水里倒映的那轮银月。精灵就慵懒地躺在他的身后,纤细的身体内流淌着纯净的水,深蓝色眸子里倒映着男孩孤独的背影,彷佛一团摇摇欲坠的火苗。
“嗯,不回去了。”
“是吗。”精灵微微地抬头,发现男孩的脸颊边流下了一串泪花,打在水里,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
“冬冬,你怎么哭了啊?”
“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精灵大喊,“冬冬你是讨厌我了吗?”
男孩沉默了片刻,接着又继续说道:“不是,我只是累了,我已经厌烦了这种每天爬山的生活了,我想回到村子里,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说完,男孩便迅速从水里起身,熟练地穿上水边那套老旧的亚麻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难道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你这个骗子!!!”
约定?什么约定?男孩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自己那支离破碎的记忆,像是在一幅损毁的油画上寻找一抹完整的亮彩。终于,他在记忆的边角找到了那抹灿烂的黄金:那是一个遥远而又温暖的午夜,男孩洗浴完后靠在溪边的大树下,看着水里的那轮月亮,久久不愿离去。
“溪溪,为什么只有你这的水是暖的?”
“因为这儿有月亮啊。”
“月亮?”
“你看,这水里的月亮是不是很漂亮?”
“嗯。”
“冬冬,这月亮啊,就像白天的太阳一样,都是给万物带来光明的存在,正是有了它的影子,我的水才能够温暖你啊。”
“原来是这样的吗,真神奇....”
“怎么?你难道还不信?”
“我信....我信!不要再挠我的痒痒啦!”
记忆就到此戛然而止了,像是一副卡了壳的磁带,不管男孩怎么努力地按下播放键,却再也想不起来之后的事了。离开西奈山的那晚,山上罕见的没有起暴风雪,男孩很快地回到了他那破旧的小家,但在他睡下没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开门!开门!!”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只要听不见,我就是最安全的。男孩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将双耳紧紧捂住。
“不开门是吧?就别怪咱们不客气啦!!!”
很快,男孩便听见了一阵稀里哗啦的撕裂声,像是什么东西被人狠狠地扯开。男孩从被子里悄悄地钻出来,躲在狭窄的床底下,他看见好多只脚从床底与地板的缝隙边来回走过,有的穿着粗糙的毛皮靴,有的穿着破了洞的布鞋,还有的干脆就光着一双冻得赤红的脚,脚上只缠了几根绳线。
“将值钱的、能烧的东西都给我搬走!”
“老大,墙上的这些柱子也要吗?”
“废话!这都可是上好的柴火,走之前全都给我砍了!”
是村里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男孩在下山之前就明白了一切,漫长的严冬令人疯狂,生存是这片雪原里的唯一法则。但男孩只觉得无所谓了,他明白大家想要的是温暖的火焰,而如果自己能帮上忙的话,他也乐意牺牲一切。
“好美....”男孩坐在荒凉的雪地上,不远处是他那燃烧着的家,焰火从烧焦的废墟里腾空而上,彷佛一条在冰雪上舞动的赤色巨龙,村民们纷纷环绕在它的脚下,口中喃喃唱着些含糊不清的歌儿,祈求这短暂的温暖能够永远地持续下去。
从那天以后,村民们再也没见过男孩的踪影,他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人们都说男孩死了,死在了严冬的白雪里,就连他那个叔叔也对此深信不疑,并为男孩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没有尸体,只有一座用树杈架成的十字架,以及一堆由石头垒成的简易墓碑。
男孩葬礼的两天后,西奈山上爆发了一次前所未见的火山喷发,炽热的熔岩从天而降,无数庞大的岩石伴着燃烧的灰烬坠落在地,天空下起了火焰的雨,冰封的大地被彻底点燃,陈年的霜雪也随之消融,白色的蒸气扑腾而上,与天空中的焰火相互交融,发出阵阵浓臭的硫磺味,碰撞的响声犹如剧烈的轰雷,滚烫而又耀眼。
西奈山爆发的三年后,寒冬逐渐褪去,春意又再一次绿了这雪白的大地,人们的生活也好了起来,之前男孩生活过的村庄在河流的滋养下也恢复了冬日前的生机,一座座新房拔地而起,一亩亩稻花随风而去。
十年后,原本小小的村庄已变成了一座远近闻名的贸易之都,远方的商船随河而下,带来了财富、机会以及那数不清的故事。又过了两年,从严寒中完全恢复元气的王国又开始了战争,国王的征召令散遍全国。幸运的是,男孩的叔叔早已年迈,但他的儿子们却争先恐后地踏上战场,和全国各地无数的热血青年一样,渴望在战争中赢取自己的梦想与荣光。
在一场伟大的战役中,国王的军队获得了对敌国的决定性胜利。据说是一位身穿红甲的神秘战士骑着冰蓝色的巨龙从天而降,用火焰与龙翼为王国赢下了这场胜利,为了奖励他的功绩,国王为他准备了一块丰厚的赠地、爵位以及如云的珠宝与奴仆。
英雄的结局往往令人遗憾,在一次精心设计的阴谋中,他被冠以叛国的死罪,并被迅速地逮捕审判。行刑那日正值酷夏,有人说自己看见了巨龙与军队之间厮杀的惨况,有人则说那天罕见地下起了雪,雪花落在刑台边的染血湖面上,仿若地狱里盛开的百合花。
处刑的利斧高高举起,英雄的头颅轻轻落下,落在月光照耀的湖水中央。在他的意识陷入黑暗之前,那个遥远的午后透过时光穿越而来,再次按下了那卡壳已久的播放键。
“溪溪,我好害怕。”
“你害怕什么呢?”
“害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
“不用害怕,你以后所见的每一个水中月影,都是我的影子噢!”
“那它们....它们也都是这么温暖吗?”
“是的,我向冬冬保证,一定是的....”
“拉勾?”
“拉勾!”
冰冷的湖水从四周涌入,在黑暗中冻得他瑟瑟发抖,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
原来,月影是没有温度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