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末的一个晚上,七点多了阳光还没有散尽,天气有些闷热。华山路与淮河路交叉口的东北角已经摆起了大排档,有几个客人在吃着烤串。老板是一对夫妻,妻子在给客人拿啤酒,丈夫则一边烤着羊腰子,一边看着交叉口的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他们上个星期还是在那里做生意的。丈夫想起往日那里一到晚上总是人声鼎沸,下班的人们来来往往,油烟味、汗臭味、垃圾味混在一起,在居民楼间蹿动。现在那边却空空荡荡,只有百十栋低矮的楼房在夜色中沉默。
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西南角,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打开车后门,搬下来两个大音响和一些线材,他们扛着这些东西沿着狭窄的路走进那一片楼房中。食客们又要了一些烤串,丈夫连忙加快手中的速度,不过他的眼睛仍不时瞟向西南角。不一会儿,又一辆面包车停在西南角,车上下来几个人,背着吉他、贝司等乐器,也消失在楼房中。丈夫低下头摆弄手中的烤串,看来之前听说的消息是真的。
七点半的时候,阳光终于彻底撤离了这个城市,路灯照亮了城市的各个角落,除了西南角这一片楼房。陆陆续续有人来到这里,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有老人,有学生,有十指相扣的情侣,像是赶着聚会一般。许颢放下手中的烤串,结完账,背起身边的吉他和背包,随着几个人走上那条狭窄的小路。
路旁是一排小商店,现在都空了,地上散落着空纸箱子等垃圾。再往里走是一排排居民楼,更多的小路穿插在居民楼之间。几栋楼之间有一小片空地,周围点亮了几盏灯,先前从车上下来的人正在空地上安放乐器音响等设备,人们站在空地周围的小路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架着梯子在两栋楼房之间拉起一道横幅,许颢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上面写着“再见,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临近八点,设备已经调试好,几个人与自己的乐器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一个男人扶着话筒架,低头看着手表,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
男人抬起头,音响里传出他的声音:“谢谢大家来听这场告别演唱会,再过十个小时,明天早上六点,我们生活过的这个都市村庄就要开始拆迁了。这是郑州西南的一个角落,低廉的房租让背负着生活压力的我们聚在了这里。虽然这里嘈杂拥挤,垃圾遍地,但我们在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现在,我们离开了这里,散落在城市的各个地方。这个城市很大,我们或许再不会相见。最后的十个小时,我们愿用我们的歌声让大家在许多年后能依稀记得在这里生活的回忆。”
掌声响起来,吉他的声音也响起来,男人握住话筒,轻轻地唱: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眼睛是春天的海
青春是绿色的河
……
相逢是首歌
同行是你和我
心儿是年轻的太阳
真诚也活泼
……
你曾对我说
相逢是首歌
分别是明天的路
思念是生命的火
……
相逢是首歌
歌手是你和我
心儿是永远的琴弦
坚定也执着
……
这是首比较老的歌,许颢轻轻地跟着唱起来。
上大学的时候,许颢经常抱着吉他在清晨的湖边唱歌。他喜欢民谣,他每次唱完《白桦树》都会忍不住叹息,他弹《Greensleeves》总会出神。那天,他的手指在弦上弹出几个音符,压紧嗓子,用沙哑的声音唱出歌词:
关于郑州我想的全是你
想来想去都是忏悔和委屈
关于郑州我爱的全是你
爱来爱去不明白爱的意义
“你也喜欢李志?”一个好听的声音随着长发飘了过来。
“我喜欢这首歌。”许颢往旁边坐了坐,为女生留出座位。一切感情的开始始于相遇。
许颢背着吉他走出人群,他想在这里转一转,再看看这个他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地方。
现在是八点十分,一个月前的这个时间,都市村庄正是热闹的时候。路边的小吃店翻滚着雾气,店里坐满下班的农民工和小公司职员。学生喜欢几个人站在小摊前,看着黑乎乎的油锅里翻滚的炸串。这里的“生活气氛”很浓。许颢推出电动车,女朋友抱着吉他坐在后面,他们到航海路上的帝湖边吹风。校园里的湖太小,挤满了情侣,许颢的歌不是唱给他们听的。
唱了两首歌,他们就在湖边的长椅上做爱。女朋友很热情,长发缠在许颢的脖子上,混合着汗水,几乎要融入许颢的身体里。高潮过后,女朋友靠在许颢的肩膀上,气若游丝地说:“下星期就要毕业了,我要去北京,我们分手吧。”许颢一瞬间从欢愉中惊醒。他的声音像李志那样沙哑:“你不是说毕业了我们一起在郑州打拼吗,我们还要买房,结婚,在这里过一辈子……”女朋友忽然笑了:“我们马上就不是学生了,别说这些傻话了。”
毕业季,忙着参加一场场校园招聘会,女朋友往北京的公司疯狂地投简历。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来组织村民和租客的搬迁工作,房东家的老太太拿着拐杖敲着工作人员面前的地面,喘着气喊:“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你们这些后生凭什么让我这一大家子搬走!”许颢坐在床上看女朋友弯着腰收拾行李,她的屁股那么结实挺拔,他曾无数次从后面插进去,而以后,这两瓣完美的屁股将有其他男人把玩。许颢拿起吉他边弹边唱:
留不住你的人
也要留住一吻
擒住你的肉身
不要俘掳你灵魂
像个低等动物
那么天真
而现在,许颢站在两人曾经租住过的楼下,抬起头再也看不到玻璃窗上映照出的动人身影。许颢在楼下站了很久,等到他再挪动脚的时候才发现脚已经麻了。从失神的状态中出来,他忍着脚上的刺痛感,继续走着。路边有一个小操场,篮球架倒在地上,许颢就坐在篮球架上歇一歇。以前女朋友喜欢坐在操场边的椅子上看他打球,不时喊他过来喝口水。椅子现在已经没有了,许颢盯着那个地方又失神了。
大一的时候,两人就决定同居了。女朋友觉得学校附近的这个都市村庄很不错,至少租金不多。许颢却觉得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他觉得这种地方太俗,会磨灭自己的斗志。想想两人的生活费,许颢最终向世俗妥协了。没想到,四年后对这里念念不忘的却是自己。
音响的声音传来,曲风已经变了,那个主唱唱起了摇滚:
不再相信
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声音戛然而止,空地上的灯也灭了,人们开始散去。许颢看看手机,现在是十二点,新的一天开始了,这里停止供电,这个都市村庄彻底被城市抛弃了。六个小时后,几台机器将开进这里,粗大的钻头捅进每一栋楼房。
许颢手指拨弄着吉他,他开始唱了:
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
为了爱情曾经去过那里
多少次在火车上路过这城市
一个人悄悄地想起她
她说她喜欢郑州冬天的阳光
巷子里飘满煤炉的味道
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
直到今天都没有散去
关于郑州我想的全是你
想来想去都是忏悔和委屈
关于郑州我爱的全是你
爱来爱去不明白爱的意义
关于郑州只是偶尔想起
她的味道都在回忆里
每次和朋友说起过去的旅行
我不敢说我曾去过那里
关于郑州我想的全是你
想来生活无非是痛苦和美丽
关于郑州我爱的全是你
爱到最后我们都无路可去
似是而非或是世事可畏
有情有义又是有米无炊
时间改变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
让我再次拥抱你,郑州
许颢靠在篮球架边睡着了。五点半手机上的闹钟响起,许颢站起来,背上背包和吉他,往村庄外面走去。几个拆迁工人在村庄外面围上蓝色的铁皮,这样那些将死的楼房就跑不掉了。许颢沿着淮河路往东走,伏牛路与淮河路交叉口有102路公交车,他可以搭上早班车赶往火车站,六点五十九分有一趟火车赶往北京。
这个时候,太阳还没出来,这个城市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