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根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晚,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褂子脱了拎在手里,露出黑黝黝的结实膀子。
院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婆王招娣,一个是他娘李赵氏,两个人正借着煤油灯的微弱光亮纺棉花。
进了院子,李树根径直向他娘走去,把握着的拳头往他娘面前一伸,王招娣偷偷看过去,发现他手里握着一个鸡蛋。
李赵氏疑惑地问:“哪里来的鸡蛋?”
李树根答道:“林春花给的。”一头说完,一头就进屋去了。
听到林春花的名字,王招娣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李树根在屋子里喊:“我干了一天活回来累死了,晚饭做好了没?”
为了等他回来下面条,锅里烧开的水都放凉了。王招娣正准备去厨房,李赵氏一声命令:“我去下面,你继续纺棉花。”一边去厨房,一边嘴里抱怨着:“一天下来就纺出这么点线,懒胚子。”王招娣不敢说话,只趁着婆婆进了厨房,偷偷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轻轻伸了伸腿,又赶快把棉花捻子捻好,一手摇着纺车,一手伸得长长的,把线抽出来。
没过一会儿,李赵氏做好了饭,喊儿子去吃。王招娣不敢怠慢,赶快去堂屋摆好桌子凳子。
李树根面前摆着满满一大碗面条,这是不常见的好吃的。平时都是黑疙瘩汤,就着几口野菜糊弄饱肚子。但这时候不比往常,麦子刚收回来,男人要去地里耕地,满是麦茬的土地,要翻好犁平土疙瘩耙碎,下着牛一样的力气。人们趁着这几天拼命干活,赶上一场雨,就可以种下一季的庄稼了。
李树根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看着大碗的面条,来不及管别的,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母亲说:“给树根留点,就知道吃。干活的时候就懒,吃的比谁都多。”李树根抬头一看,对面的妻子招娣筷子愣在空中,讪讪地缩了回去。
桌子靠他面前摆着一小碗炒野菜,昨天王招娣去地里挖的。今晚婆婆烧好了,王招娣吃了两口,第三口就被婆婆喝止了。
王招娣没敢再去夹菜,默默吃着碗里的面,稀稀的汤里几根面条。
李树根看了,说:“娘,今晚是不是饭做少了?招娣碗里咋那么稀,哪能吃得饱?”
李赵氏哼了一声,说:“晚上吃那么多干啥?撑得睡不着。”
李树根看看娘的碗,面条不稠,不过也不稀。他说:“招娣把碗递过来,我的吃不完,分点给你。”老太太一听暴怒:“一天到晚在家闲着,又不去地里干活,这么一大碗够吃了。她精的要死,房间里偷藏多少好吃的,你还怕饿死她吗?”
看到娘生气了,李树根也不敢再说话,默默吃饭。
王招娣战战兢兢,一声不敢吭,心里五味杂陈,给人家当媳妇真难啊。又有一点安慰,丈夫终于看到自己吃的什么,好歹帮自己说了句话。
忽然从婆婆卧室传来咣当一声,伴着一声猫叫。婆婆丢下碗往自己房间奔去,一边跑一边骂:“该死的猫又来偷吃嘴,看我抓住打死你!”
李树根碗见了底,猛然发现碗底卧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他夹起来正要送进嘴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看看对面的妻子,面有菜色,身材瘦削。他叹口气,扭头看娘不在,夹起荷包蛋飞快丢进王招娣的碗里。
王招娣看到荷包蛋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夹回李树根碗里。她怎么敢吃。
李树根按住她的手:“快吃,等下娘来看到了!”
王招娣还要夹给李树根,两人正在推让,李赵氏回来了。两个人迅速坐好当做没事的样子,两颗心砰砰跳。
李赵氏像想起什么一样,问:“儿子,荷包蛋好不好吃?”王招娣吓得抖了一下,以为婆婆看到了他们刚才的小把戏。李树根答句:“好吃。”李赵氏又问:“林春花怎么会给你个鸡蛋?”
李树根答道:“今天从地里回来,看到林春花在乱喊救命要跳井,一问才知道儿子淘气掉井里了,她又不会游泳,孩子在水里又不会抓绳子,急着跳井里去救他。我就绑了绳子下去把孩子拉上来了。”
王招娣听了忙问:“孩子咋样了?”
李树根说:“孩子还好,呛了水,我又帮着给孩子按了按,孩子醒过来了,没啥大事,折腾地回来晚了。”
李赵氏哼了一声:“救了她孩子,才给一个鸡蛋,真小气。孩子就值一个鸡蛋?我看是她故意把孩子丢井里去的也说不准。”
李树根回到:“别瞎说,哪个当娘的舍得把孩子丢井里?”
李赵氏不以为然:“我这种心善的人是不舍得。但是林春花是什么人?一个寡妇,嫁过来生完小孩就克死老公的恶毒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指不定弄死孩子方便以后改嫁呢!”李赵氏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早已经有相好的了。”
李树根争道:“别把人想那么坏。林春花男人自己生病死的,咋能说是女人克死的。她那么大能耐咋不去当神仙呢,还去克人。”
李赵氏把眼睛一瞪:“王八羔子会跟你娘顶嘴了?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我的眼睛亮着呢,什么都瞒不过我。我看我说得八九不离十!”
王招娣听到是因为李树根把林春花儿子从井里捞出来,林春花才给了他个鸡蛋当谢礼,心里稍微好受点了。她也无心理会婆婆和丈夫的争吵,因为一个更大的难题正摆在她面前。
她盯着碗,碗里汤下面藏着一个荷包蛋。她瞪大眼睛盯着碗底,就像盯着一颗炸弹。她很怕婆婆看到那个荷包蛋在她碗里。碗里的汤越少,她就越紧张。她一边慢吞吞喝汤,一边试图找机会趁婆婆没注意吃掉那个要命的荷包蛋。
这时候婆婆的饭已经吃完了,她心里很气,儿子大了,敢顶嘴了,不听话,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对。
她心里有点酸,自己再也不是儿子的天了。
她嫁过来几年没有生小孩,受尽了婆家的白眼和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不下蛋的鸡都是轻的。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有次她饿的受不了,偷吃了一块红薯干被发现了,丈夫和婆婆一起就打她,拿着鞋底抽她耳光。娘家也是指望不上。爹娘看她是女孩,正经名字都不肯取一个,因为排行老大,就叫她大姐儿,好歹给养到13岁,两袋麦子的彩礼就嫁到李家。娘家爹不疼娘不爱,婆家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骂,她几次想跳井,想着淹死算了,一了百了,走到井边又害怕,吓得腿软,又回来继续受气。
后来终于怀了孕,生了小孩。婆婆也老了,打不动她了,但是也帮不了她什么忙,还要得空骂她。坐月子的时候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结婚时候婆婆给了她两斤棉花做了个被子,薄的像纸。没有尿布,孩子拉屎撒尿在床上。她起不来床,也没人管她。丈夫嫌她脏,嫌儿子臭,搬去婆婆房间睡了。
她睡在湿淋淋的床上,只能用草灰垫在身下,吸着尿,盖着屎,苦着,熬着,像臭虫一样活了下来。这些年,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她活着就是为了儿子。
小时候但凡儿子不听话,她就把当年的事情拿出来,一边哭,一边讲。李树根就也一边哭,一边听,觉得娘实在是太难了,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娘。
李赵氏想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
李树根看到娘这个样子,知道娘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伤心了,心里也觉得不该跟娘顶嘴,便闷头不说话了。
毕竟是自己儿子,看他服了软,李赵氏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看到王招娣正在慢条斯理喝着汤,心里又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吃那么慢?我们都吃完了,你咋还没吃完?咋?不想洗碗光想偷懒?”
王招娣吓得心肝乱颤,偷眼瞄着婆婆,支支吾吾说:“不是,肚子,肚子有点不舒服。”“肚子不舒服?别人都没不舒服,就你不舒服,真是事多!难道我就在你碗里下毒了?”王招娣不敢再说话,鼓起勇气抱着碗开始吃,努力把碗埋在脸上。婆婆扫她几眼,她疑心婆婆是不是长了透视眼,已经看到了碗底的荷包蛋。她头上开始冒汗,觉得婆婆正高高在上坐在云端盯着她。她被盯地如芒在背。
李树根这时候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他皱着眉头苦苦思考,终于,他开口了:“娘,我褂子上破了个洞,你帮我补补吧。”
李赵氏说:“哼,自己补。”
李树根知道娘心里还有气,接着说:“我不会呀,娘,你给我补吧。”
李赵氏道:“让你媳妇给你补。要你媳妇干啥的?就会吃,干活的时候想起你老娘了。”
李树根撒娇道:“她补的不好,还是娘的针线好。娘的针线十里八乡都出名的。”
一瞬间,李赵氏觉得又看到了李树根小时候的样子,儿子对自己撒娇,依赖自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李赵氏的心里又涌出无限的慈爱来。
心里这么想着,李赵氏仍然冷着脸:“现在会说好听的了。你拿来我看看。”又转头看着王招娣:“补个褂子都不会,要你好干啥?在我家白吃白喝。”
王招娣明白了丈夫的意图,没回话,一心盼着丈夫早点把婆婆支开。
李树根一边往房间走喊她:“娘你来看看,看看我褂子上的洞,今天干活挂住树枝了。”
李赵氏坐着不动:“想让我干活,你得拿出来。”
王招娣的碗快要见底了,急的头上冒汗,李赵氏镇在那里岿然不动。
李树根也急了,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情急之下,他对着王招娣眨了下眼睛,然后一头扎在地上,口里喊着娘。
李赵氏看到儿子忽然直挺挺摔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喊一声我的儿,飞奔过去。王招娣也吓了一跳,正要奔过去,忽然想起李树根对她眨的那下眼,心想大约是丈夫给自己创造的机会。
她来不及思考,趁着婆婆跑去看李树根,赶快抱着碗把荷包蛋整个倒进了嘴里。
婆婆一把推在她后背上:“快去把煤油灯拿来啊!”
王招娣坐着不动。
婆婆又骂:“你男人摔倒了,你看都不看一眼,快把灯拿来!”
王招娣仍然坐着不动。
婆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过来拿灯,看到王招娣张着嘴,表情痛苦坐在那里。
婆婆口里骂着:“吓成这样了吗?真是没用的东西,一点忙帮不上!“一边说一边自己拿了灯过去照儿子。
李树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赵氏想把他扶上床,然而拉不动。喊王招娣,王招娣也不吱声。李赵氏这才害怕起来,觉得天都塌了,哭天喊地抹眼泪,一边骂媳妇,一边往外跑去喊人。
李树根听到娘脚步声跑远了。听着娘的哭喊声,想着自己是不是做的过了头,把娘吓成这样。一边想着,心中开始疑惑,王招娣这会儿应该把荷包蛋吃完了,怎么还没动静。
他细细听听,娘的哭喊声远了,应该不会很快回来,外面房间好像有微弱的痛苦呻吟。他感觉不对,赶快爬起来,外面椅子上,王招娣歪在上面,指甲无力地挠着扶手。他冲过去看,发现她脸色铁青,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王招娣挣扎着用手指着喉咙,李树根看着她手指的方向,感觉整个喉咙鼓鼓的。他明白大约是被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了。他用力掰开她的嘴,然而看不到东西。她发出一阵阵干呕的声音,但是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李树根拼命喊她,她的身体痛苦地缩在一起。李树根奔去厨房舀了一瓢水,灌进王招娣的嘴里,希望把卡住她喉咙的东西冲进去,然而没有用,冲不下去,王招娣也不会吞咽了,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李赵氏带着一群人跑回来的时候,李树根正抱着王招娣的身体拼命摇晃,试图把卡住王招娣的东西摇出来。
李赵氏看到儿子好端端的,惊喜地说:“树根你没事了?刚才怎么了,吓死娘了。“
李树根喊:“你们快来帮忙啊,快来救救招娣啊!“
一群人涌上去抬胳膊抬腿把王招娣倒着提起来,对着前胸后背一阵拍打,摆弄了好一阵,就听噗的一声轻响,一个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完完整整的荷包蛋从她嘴里滚了下来。
看到这个荷包蛋,李赵氏又忍不住咒骂起来:“你这个贪吃的女人,就知道吃。就这一个鸡蛋,你都不让你男人吃,你要自己偷吃,卡死你个爱吃嘴的女人。“
众人把王招娣放下来,仔细看去,王招娣面色灰白,已经断了气了。
李树根后悔不迭,抱着王招娣的尸体一个劲地流眼泪。
招娣,盼娣,留娣,爹娘为了生儿子,连着生了七个女儿。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招娣虽然没有死,也只是好歹活着。两三岁就跟着爹娘干活,挨打受骂,长到十几岁嫁到他家时,又黄又瘦又矮像一根豆芽。
到了婆家日子也没好过一点。婆婆自己年轻时受尽了婆婆的气,也不肯让媳妇日子好过。总觉得自己苦过来的,凭什么便宜了媳妇。所以一天天下来,也是非打即骂。
李树根一开始还看媳妇可怜,想着帮媳妇说几句话,然而一开口,他娘就坐地上捶着腿哭,骂他没良心。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是怎么艰难把他养大的,忘恩负义,帮着外人欺负娘。几次三番下来,李树根也不敢说话了。
李树根想着,招娣啊招娣,这辈子怎么这么苦,连一个鸡蛋的福都享不起。
李赵氏在旁边又哭又骂,一边哭着辛苦娶到的媳妇儿子都没生一个就死了,一边骂着媳妇又懒又馋偷吃鸡蛋死了活该。
正在一家哭闹的时候,外面有人喊李树根。
李树根走出去一看,来的是林春花。林春花看到李树根就哽咽起来:“树根哥,你能不能去跟我婆婆说说,咱俩真的没啥,你去给我做个见证啊。“
李树根看到林春花带着泪痕,脸肿的,带着红红的鞋印,嘴角有血流出来。
李树根问:“你婆婆打你了?”
林春花流着眼泪说:“婆婆说,是我故意把儿子推进井里的。说我要改嫁,嫌儿子碍事。虎毒不食子呢,我咋可能这么禽兽不如?“林春花激动起来。
“家里所有东西婆婆都是有数的,我什么都不能动。你救了我儿子,我不知道拿什么报答你,想着鸡窝里鸡刚下了一个蛋,婆婆应该还不知道,就拿给你当谢礼。没想到婆婆知道了,说我偷家里东西给男人,是个贱人。”林春花声音低了下去。
听到林春花说到鸡蛋,李树根惨然一笑:“招娣就是因为这个鸡蛋死的。”
林春花吃了一惊:“怎么?招娣怎么死了?”
林春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一路上行尸走肉一般。
到了家,婆婆看到她就骂:“这么晚去哪个野男人家浪去了?大晚上不回家,浪不死你。”
婆婆的手指戳到了她脸上,她仍然无动于衷。婆婆气急,甩手给了她两个耳光。她喃喃说了句:“招娣被鸡蛋卡死了。“婆婆没听清,问她说什么,她也不理,径直往房间去了。
她想起傍晚的时候,婆婆让她去挑水做饭。三岁的儿子顽皮非要跟着,一脚踏空跌进井里。她吓得发疯一样喊救命,正好遇到刚从地里回来的李树根。李树根二话不说脱了褂子绑好绳子下到井里捞起了儿子。
刚把水挑回家,婆婆就发火了。让她跪在地上,拿着鞋底抽她的脸。骂她克死丈夫,又要害死儿子,去跟别人好。她跪了很久,一心想着,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受这份委屈冤枉了。活着干什么呢?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打定了注意去死,转头看到了儿子。儿子小小的,站在旁边,看着她,往她身上蹭,喊着娘。她又不舍得死了。
她去找李树根,希望李树根能跟婆婆说清楚,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李赵氏看着林春花走回去的背影,跟李树根说:“树根啊,不如你娶了林春花吧。你死了老婆,说明你命硬,她克不住你。并且她好歹能生儿子的,你看现在生的这个儿子多好。以后你们生了儿子,就把这个儿子胡乱养着,反正随便给点吃的,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不像养个丫头,赔钱的货。”
李树根怒道:“招娣刚死呢,我谁都不要。”
李赵氏也怒道:“你就得听我的。这个生不出儿子的,死了就死了。我明天就去林春花家说这事。”
李树根瞪她一眼,转身去给招娣守灵,不再理她。
李赵氏气了一阵,想着儿子也是在气头上,不用理他。到时候直接把林春花领回来,还怕他不同意?想到这里,老太太安安心心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赵氏就起床了。简单梳洗一番便往林春花家走去。她心里盘算好了,林春花嫁过去,一年就生了儿子。说明这个女人好生养。嫁到自己家,一年后就可以抱孙子了。
快到林春花家门的时候,发现外面聚着一堆人指指点点,跟往常不太一样。李赵氏慌了,心想别是有其他人先来提亲吧。忙过去打听,才知道林春花已经在夜里一根绳子吊死了。
李赵氏楞在原地,恍惚间听到旁人边的人议论纷纷:“春花真傻,这有什么想不开的,熬过十几年,儿子娶了媳妇不就好了”“是啊,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多年媳妇熬成婆,春花是个糊涂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