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
傍晚6点钟,霞光铺满了西边的天际,低矮的小巷被那片暗红吞没,好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东边的天灰白灰白的,好像满噙泪水而空洞的苍老眼珠,木讷恐怖。我走在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被就要湮没的日头拉着影子,走得吃力而沉重。那影子不像我,又细又长,忽隐忽现。
小巷两边的墙壁上画满了乱糟糟的图形,在巷口那盏多年失修晃着黄光的路灯下狰狞。突然,身后有一阵冷风冲撞而来,混着那群常混迹附近的小混混的笑声。
想来我与那群人也是旧识,他们靠威胁附近的小孩子生活。三年前,我和他刚搬到这里时,他们也威胁过我。后来,他们知道我都无法果腹就没再要挟过我,但出于不甘每次遇见他们都少不了被讽刺和讥笑。
我快步躲到巷子的暗角,心中的不安和羞愧汹涌着。我可以想像出当他们走近我时地面蔓延的歪斜影子的丑陋样子。那影子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脚边,用它的黑暗吞没了我。我的嘴唇不住的颤抖,再也站不住的我贴紧墙壁蹲了下去,就在暗角的垃圾桶后面一动也不敢动。我大大的睁着眼睛,散落的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已经习惯了垃圾桶的味道,所有的感官只有听觉在无限放大。听不清那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是在商量下一个索钱的对象还是在讨论折磨的方式,那声音更像是一团夹杂着笑的雾,在远处悠悠荡荡让我喘不过气。
终于,那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更暗的夜和我自己。生锈的铁与腐烂潮湿的木门摩擦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对屋的女人穿着大碎花的衣服哼着小调走出来。她扬着头瞟了一眼垃圾桶旁的我,那眼神充满鄙夷和嫌弃,然后远远的把垃圾甩了出去,垃圾的脏水溅湿了我的头发。她意料之中转过身哼了一声,进了屋。
苟且
巷口只剩一点微光,看来已经够晚了。在这条路的尽头是我的家,早在那间最小最黑的屋子我已经习惯了苟且。屋里没有开灯,他应该睡了。往日我倒是期待他不要醒着,可是今天的家长会后老师找我谈话,下学期的学费已经不能再拖。根本无法开口的我现在更是没有机会了。
我小心翼翼的推开门,不敢开灯吵醒他,一走进就踢倒了酒瓶子,想也知道会是一地的酒瓶。喘着粗气的他翻了个身,我的心几乎悬在喉咙。我僵着身子看他没有醒便蹲下来摸索着收起了瓶子。黑暗中,我坐在角落,胃在痉挛抽搐着,脑子一片空白。
又有了流泪的欲望,却没有流泪的力气。
十三岁那年,我人生所有的运气应该都用完了吧。
他因为意外落下残疾,然后,母亲抛弃了我们。他为了躲避债务,带着我来到这里,租下这间小房子,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他整日酗酒,身体每况愈下,对我母亲的恨意也愈来愈浓。母亲是镇里有名的美人,他多年来的自卑和怀疑越发清晰,一直觉得母亲之所以走得决绝就是因为她早已背叛了他。
从前对他的印象大多数是家里那张二维的老照片,而如今都是憎恨的眼神和无尽悲哀的呼唤。我和母亲长得很像,所以,我就是他发泄的对象。
如何回忆,如何想不通,我都无能为力。
婊子
干了的头发打结在一起,像长了虫的树枝扭曲丑陋。我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卫生间打了满满一盆的凉水,那水看着清澈温柔实际上凉的彻骨。我猛地把头放进水里,大力的扬着水花要洗净头发。洗净那女人的侮辱,洗净自己的懦弱。
突然,有人从后面猛地拽住我的头发,水盆掉在地上,水撒湿了地板。凉意从脚底蔓延至每一根汗毛,我感觉麻木已经在侵蚀着我的感觉。我沉着眼睑,任由那只手死死的拽着我的头发。他醒了。
我的沉默不语让他愤怒得越发清晰,他使劲摇晃着我的脑袋。可我的身体像进了水一样软绵无力毫无抵抗。
他凑近我的耳朵狠狠的说:“你大半夜的洗什么头发,要和那个婊子一样出去引诱谁。”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遍了,我的任何行为都和我的母亲那么相似,而每个行为在他眼里都是背叛。
看着沉默没有反抗的我,他开始大力的推我:“你怎么不跑,你和那个婊子一样走啊,都走啊......”
然后开始摔瓶子,踢桌椅。对,每次都是这样的。
门外又开始吵嚷了,每到这个时候,这条小巷的女人们都会聚在我家门前,说着那些反复的脏话。嘴里埋怨着我家的扰民心里却乐意的看着热闹,然后等到我被赶出屋子,一个一个的挨过他们的白眼才会兴致阑珊的离去。好像我是她们心里各种假想的敌人可以免费发泄的地方。她们还不忘让她们那教导有方的子女第二天在学校好好奚落我。想必是为他们这类人以后的东长西短积累经验吧。
召唤
又一次黑暗中在这条恨极了的小巷徘徊,四处回荡着的都是他的打骂和那些女人的讥笑。那声音追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我跑出了小巷。
还没有干的头发粘在我的脸上,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我以为习惯后就可以控制感觉。我以为就算没有笑容也可以面对自己,我以为这一切在下一秒都可以算作值得。但好像,这一次不可以了。真的没有力气坚强下去,甚至根本找不到坚强下去的理由。
那条繁华的十字路口在向我招手,以前我就决定当要彻底离开的时候,我就要在那里离开,现在是时候了。那里一直那么光鲜亮丽引人注目,那么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终于,我的嘴角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我的身体轻的像羽毛,在我仍然有意识的时候,我看见一道亮的刺眼的白光闪过,美而耀眼。耳边是刺耳的刹车声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最沁人心脾的安详。
异世
我醒来的那一刻便知道我还活着,因为往日的记忆还那样清晰的深入骨髓。没有觉得很庆幸也没有觉得很可惜。因为来不及思考,唯一吸引我的是眼前美的让人窒息让人忍不住感叹的星空。暗蓝色的夜空铺陈得静谧而深沉,大的小的忽明忽暗的星星闪着菱形的光,好像触手可及又像梦一样美的不真实。
但恢复清醒的我马上察觉到这一切的不同寻常。
我的身下并不是医院的病床,而是一片‘云朵’。一片只要我一动就会改变形状但无法移动的云朵。这片云朵很大很软却不脆弱,我小心翼翼的挣扎着站起身才发现我的身上竟然没有一点伤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我惊愕的放空自己的脑袋,难道说这就是天堂吗?
我想要走到云朵的边缘看一看,却发现只要我走一步云朵就会大一圈,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一样禁锢着我。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到底是死是活?”我慌张的跌坐在云朵上,无法思考。
突然,远处传来一句:“哎,怎么又来一个?”
我警觉的循着声音望去,身后却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说,你小小年纪干嘛要选择去死啊”
我转过头,面前蹲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像这星空一样绚烂。我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无论是我身处的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一问,多年忍耐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我转过身把脸埋在双膝没有回答。
良久,等我再抬起头,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知待了有多久,我才发现,这个地方的奇怪远不止那些。这里没有温度和时间的变化区别,也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即使过了再久,四周的环境都没有一丝变化。而我也只能手足无措的待在原地。
安心
直到有一天,我又发现了那个男生的踪迹。他躺在云朵上远远的一角,正安稳的睡着。我蹲下来想仔细看看他的模样,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你干吗,不会想趁我睡着占我便宜吧。”他斜着眼睛嚷道
“......”
看他没有后话,我也不敢多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正盘算该如何开口了解这一切,却看见他侧脸的轮廓溢出满满的忧伤和对那星空无比认真的眼神。我转过脸正想着,是不是应该以后再问。他却突然开口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星空”
他的话让我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很喜欢这样的星空。
小时候,他常常不在家,母亲在身边却也不亲近。每次母亲催他回家,他们都会争吵一番,只有那一次,他答应要带我和母亲一起出去玩。当时,我们只是去了附近野营,可是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看见过他们笑容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草地上看星星,那星空就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默默的和他一起看那夜空。
之后的很久,我们都没有对话。在这里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疲惫,我们俩整日望着不变的星空默默细数个自的回忆。好像最暗的夜也可以吞没最深的伤痕,星星闪烁的节奏也能让我安心。渐渐的我习惯了这种没有时间,没有感觉的世界。
变数
直到那天,一睁开眼的我就发现了不同。我的身体变得时而透明 ,踩在云朵上的感觉也是轻飘飘的。我惊慌失措的等着他醒来。可是醒来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很从容。也是那一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现在是该你抉择的时候了,愿意不愿意再相信那个世界。”
他说,这个地方其实是在医院抢救时的我潜意识化作的梦。每个人在意识不完全的状态下就会来到一个自己最想要去的梦境中。而我最渴望的就是这片星空。所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我的肉体还活在那个世界。
我平静的听他解释这一切,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他说每个人都会去到不同的想象世界,不过这些地方都是没有时间没有感觉的。当你对过去释然,你就会去到你灵魂该归属的地方,在现世的肉体也会消逝。当你燃起生命的渴望,你就可以回到现实。而这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最后执念和选择,是要彻底放弃这个世界还是再次相信。而我这缕想象之所以变得透明就是因为我已经到了该抉择去处的时刻。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神充满欣慰但又像蒙了一层雾一样琢磨不透。
叶维
他转过头,然后第一次对我讲他的故事。他说他叫叶维,来到这里很久很久了。因为死的很不舍执念又太深,无法释然也没有勇气重新面对世界,所以一直也没有等到该抉择的时刻。
他的父亲是当地的政府官员,母亲和他青梅竹马。可是善于伪装的父亲实际上一直在利用和背叛母亲,当他的母亲知道这一切后便带着他一起选择了死亡。而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一开始来到这里的他意识很薄弱,他努力的想要回去,而当意识逐渐回到现实他却在病床听到了这一切。所以因为无法面对,他选择了逃避,没有苏醒。自那以后,他的意识逐渐清晰便一直游荡在这里。走不了也回不去。
我没有想到看起来平静的他有这么痛苦的回忆和不甘。但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沉默了一会,他笑着看着我说:“咱俩的渴望也够俗的,我来这里这么久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几个来这的,不过他们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
我扯了扯嘴角,思绪万千。
抉择
不久后,渐渐的我已经可以听见一些现世的声音。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抛弃我。他没有对我说什么话,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在身边。
心中一万个声音在问我如何抉择。我却连衡量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呆呆的望着星空。
叶维凑到我的身旁抓住了我的手,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不愿意回到现世却怎么也释然不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我不敢相信自己,活着总有一些要承受,与其纠结是否相信那个世界,不如相信你自己。”
我转身看见他的侧脸,那么温柔那么笃定,我便知道我们心中早已做好抉择。
当回到现实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片星空越发灿烂夺目,而叶维的眼睛也充满晶亮的笑意。
眼前一片亮眼的白色,父亲倚靠在病床旁睡着,眉毛皱在一起显得忧思满满。窗外霓虹闪耀灯火阑珊,就像他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