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这一章比较短，关键词就看两个：
一个幽欢，一个义愤。
后者将前者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幽欢成了公开的偷情，更成了武大捉奸的导火索。
然幽欢是真，义愤是假。为何？让我们一一看来。
1、武松存在感太差，还是金莲诱惑性太强？
总策划师的十件挨光计已部署、执行到位，剩下就交给大官人自己跟进了。反正接下来是二人世界，随便你们干什么都行。怎么干都行。第四回明写了二人连续两天二度云雨，暗写则不计其数，频率太高，导致街坊四邻都知晓了。
第一次云雨王婆出门前，还不忘将门锁好，真是心细如发，执行力超强。但她依然忘了一件事，不，是一个人，武松。
西门庆同样也忘了这一致命环节。这个环节，彼时看上去并无伤大雅。
第一次成好事之前，西门故意先问了金莲夫家姓氏；第二次云雨之后，金莲则问了西门的生日。生日作为伏笔以后再说，先说这姓氏。
那妇人低头带笑回道：“姓武。”西门庆故作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
区区清河县又有多大？武大从阳谷县搬到清河县又有多久？作为打虎英雄、清河县都头（刑警队长），武松怎么说也是个明星人物，西门庆怎么会只知道只有一个卖炊饼的姓武？二武什么关系？还用打听吗？就算王婆忘了，应伯爵也早该告诉他了，何况西门庆还曾远远地瞻仰过武松的神勇？
不光是利令智昏。色令智也昏。佳人在侧，谁还记得那么许多风险？
是滴，我们差点忘了还有巫山这个关键词，关键意象。前几天，还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苦闷相思；到今天，已经可以面对面巫山云雨了！难道，非要等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时再后悔跺脚？
巫山就在眼前，久旱逢甘雨的金莲又是如何表现的？
低头、笑、斜瞅……可谓时刻在放电中——
低头，我们前面已分享过了；此时低头，是笑的预兆+破折号；笑，则是低头的揭晓+感叹号！
金莲此时的笑，自然不是：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晏殊《破阵子·春景》）
那是少女明媚阳光之笑。因为年轻，所以从容。
也不是：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诗经 氓》）
那是女儿即将出嫁之笑。因为希望，所以期待。
金莲此时笑，倒有点接近于男人的笑：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宋祁《玉楼春·春景》）
那是才子看透沧桑之笑。因为经过，所以懂得。
懂得什么？懂得珍惜。懂得什么才是重要的。
所以，金莲何止是一低头，一笑，还有斜瞅——
张竹坡在点评中如此总结：妇人五低头，七笑，两斜瞅，便是八十老人，也顶不住啊……
这是发自内心的狂喜流露啊……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佳人风情，原来还可以数字化解读——
低头摄魂，一笑销魂。何况是五低头加七笑？
然而，这五加七，依然抵不过两次斜瞅！斜瞅，已经接近主动，以静制动，可谓红杏枝头春意闹！
如此，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大官人对佳人的向往！
此时此刻此景，只有一人不笑，那就是笑笑生。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珍惜，所以慈悲。
金莲诱惑感固然太强，武松的存在感也太差了——
同样，武松这里必须反省自己了。第一回时，武松已经请过街坊四邻了，也算是为自己，为武大刷了一次存在感。宣传效果呢？不理想。起码搬走后，王婆就想不起他来。
何止是王婆，武松在武大心中的存在感一样很差：
你以为你动动口舌，约法三章，就能保卫兄长？
岂不闻你前脚才走，武大后脚就对老婆唠叨什么远亲不如近邻？足见武松对大哥的关心确实太少。也太不到位。
等到小人来告状，武大早已把兄弟忠告丢之脑后：该吃酒吃酒，该捉奸捉奸，该威胁威胁……等于独行侠一个，一路狂奔自寻死路去了。
这，固然是武大注定的悲惨命运，又何尝不是武松的问题？我们高估自己，往往就会断送自己。
武松的存在感，自始至终只在一个人心中。那就是：
金莲。
所以，才有幽欢二字。
初遇便幽欢，确实是宋代市民的恋爱模式，有柳永词作《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为证：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作者以追忆的方式从故事的开头说起，不过省略了许多枝节，直接写她与情人的初次相会。这次欢会就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初遇即便“幽欢”，正表现了北宋市民恋爱直捷而大胆的特点。这样的初遇，自然给女性留下特别难忘的印象，她一心认定“便只合，长相聚”（但男人未必也这样认为）。结果事与愿违，初欢即又是长久的分离。
这首词，简直就是金莲个人的写照：
幽欢不久，乐极生悲：另一个媒婆薛嫂横空出世，让王婆转眼过气，于是西门庆高高兴兴地迎娶白富美孟玉楼去了，冷落金莲长达两三个月，可谓“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留下她“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初次会面，金莲要能再稍微矜持一点，不让西门如此轻易得手，那么她未来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