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座学校的时候,那种深处自然之中的安静真的是让人心都碎了。错落有致的图书馆首先映入眼帘,每一层与上一层有一部分错开,平平的屋顶画出了一条让人惊叹的直线。左右两侧的植被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部分的建筑主体。植物隆起的轮廓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酷似几本书叠摞起来的图书馆的锋利度。
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在自然和人文之间。
顺着图书馆的两侧各向学校的内部延伸出两条幽静又干净的小路,靠近阳光的一侧是一溜体育场,足球的篮球的各自容纳着上体育课的学生。更高的楼群是一排教学楼。教学楼红色的楼体与数不清的绿植一起在安静的时光里成长。教学楼的外层也产生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那是学生下课奔跑的声音,稚嫩的,合在一起的读书声,和太阳升起的光照,共同摩擦出的结果。
我和这个学校的结缘是我的老婆就职于这所学校。
我很喜欢来这里找她。在学校里,我总觉得自己很年轻。
和她一起走在学校里,我时常也会想起自己的学校。
那是一座挺大的小学,但是在印象中,它却总是旧旧的小小的。
学校的走廊里,总有一处角落,不是在90度转折的墙角,就是在高得连搬一把梯子也触及不到的一块不大的区域,湿湿潮潮的墙皮总会濡出一片淡淡的水渍。水渍往往是淡淡的黄色,还伴有一小部分隆起的墙皮和一些稍稍有些发霉的青色,绿色或者是蓝色。我小时候总会看着那一片水渍发呆。
走廊里沉默不语的相框里,一个个表情严肃的人像。有的是正视着你,有的是斜斜地看向一片未知的空洞。相框的下半部分会伴有一段简短的话,中间有一串数字连接着另一串数字。
小时候很大的乐趣就是计算属于这个人在人世间停留的长短,有的人活到了80多岁,有的人到10几岁就死了,有的人的年龄则是不详。
我注视着相框里的人,看着他(她)的眼睛长时间的发呆。看到古代的人,就会开始想那个时候人和现在的打扮可真不一样;看到大胡子的外国人,就开始联想是不是他喝水,胡子也会跟着变得湿漉漉。我上小学经常喝水会打湿红领巾和衣服,我觉得他们也会,至少这几个大白胡子的外国人会。相框里的人不会对我稚嫩的猜测做出任何回应,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宠溺地允许我对他们端详。
有的人一生都在和金属旁的汉字打交道,金属旁的字的右半边一般都是很普通的字,是很容易读出来,并且很简单就能理解的字。但是加上一个金字旁,这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就一下子让我没了主意。
有的人写书,写了很多书;有的人一生做了很多事,帮助了很多人;有的人一生只做了一件事。
原来人的一生的寿命不都是能活到100岁,原来干什么都可以成为被人膜拜的对象。那我呢,我能活到多久,那我能干什么事呢?我小时候时常这么想,想到不知道谁可以回答,又会害怕起来,不敢再往下想。
人像们总是这样注视着经过的学生们,静静地看着学生们走过打磨成镜面一般的水泥走廊,等待着时间去教会学生生命的含义。
我的学校其实也不小,位于学校中轴线的位置是一个小花园接着一个更大的花园,并且小花园向两个侧面延伸出两个更小一些的花园。我们小时候把最大的花园叫做中花园,另外三个稍小一些的花园似乎是没有什么准确的名字。
三个小花园的命名方式每年都会有所改变。这里也是一个好玩的故事。
这几个花园需要在每年开学的第一天,由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带领全班学生去认领,确认这一片区域是属于我们这一年级的清洁区域,命名的方式,会跟着当时流行的元素来,我们那个时候,把左边的花园叫做紫薇花园,右边的叫做小燕子花园,后来还有叫迪迦,赛文的,还有叫孙悟空,贝吉塔的。着实有趣。
低年级的学生清扫的往往是教室门口,以及走廊的一部分区域。高年级的学生,打扫的则就是包括中花园和操场的区域。我上学的时候,经常需要路过高年级的清扫区域,那个时候只觉得他们连打扫卫生的地方都比我们的好看,而且他们那个时候看我时的目光,充满了高年级学生对低年级学生的骄傲感,和让我赶快离开他们的区域的急躁感。我都是一路小跑,我的眼神不小心撞到他们眼神的时候,我会加快步伐,跑得更快,只想快点回到我位于一楼走廊尽头的教室。
高年级就是不一样,小时候的我每天都幻想快快长大。
高年级和低年级最显著的区别就是教室的位置。高年级的教室的位置都和我们不在一栋楼,三年级之前的教室都在那些伟人,科学家,艺术家注视的走廊上。而高年级的教室处于另一栋两层楼上,年级越高,位置就越深,离走廊越远,越远离花园,也就越接近操场。
之前有过几次需要去高年级的教室回收一个叫流动红旗的经历。我从我的走廊出来,眼前是一片空旷以及静默的景象。高年级的教室在视线最深处的地方,宽大的操场从我这个角度只能漏出一个足球门和一个400米弯道的大小。我身后的小小的门,连接着幽暗狭长的走廊,走廊的最深处才是我那时候的教室。
不知道怎么的,离开我的走廊,我竟然感觉不到欢快的感觉。别的学生,不管是高年级,中年级还是低年级的学生都在教室里上课,只有我一个人小小的二年级的学生,独自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看着眼前高年级的两层楼房。
我得一路小跑才能把胆怯甩在身后。我穿的足球鞋,踢踢踏踏地拍打在光滑水泥地面,回荡起声音。路过每个教室门口的,传来的有些晦涩的语句,“从方程奥数到作文需要写600字”,还有一连串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英语的东西。
我跑步的噪音让上课的高年级学生产生了兴趣,我最后停在一个教室门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我警惕地探入了半个身子进去。正在上课的老师,带着关怀又好奇的眼神望向我,我紧张地看到黑板上写着的是“我与地坛”四个字,和一个我还没学到的书名号。书名号尖尖的,像是可以拉开,可以压缩一样,也像我玩游戏,赛车踩到的可以向前加速的标志一样。我看着黑板上的内容出了神,高年级的学生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像了我。老师带着平和的语气问,“你要来找谁?”,我才把视线从黑板上拉了回来。我壮着胆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一路小跑把他们的流动红旗收了回来。教室里是不需要跑的,但我还是红着脸踩着小足球鞋踢踢踏踏的,教室里安静极了,都在看着我不合时宜的闯入,然后一路小跑地离开。
我跑回我自己的小教室,想着我与地坛是什么意思,那两个尖尖的符号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尖尖也是一个我还没有认识的汉字吗?
后来这位老师成为了我升入高年级的班主任。
我写东西的时候,习惯了喝茶,喝茶的时候就会视线眺望远方。妻子的学校总会不经意间成为我视线的焦点。灰蓝色的屋顶罩在砖红色的教学楼上,静静地守护着视线方向那一片学生们的学习和成长。
后来我又再次回到过我上学时候的那一片区域,学校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贪婪的商贩卸去变成了一两张皱皱的纸币,空洞着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中花园已经彻底堆满了建筑材料,伴我成长的那一排排人像们,只留下了印在墙上的一个淡淡的痕迹,供我怀念。
当初的笑声和成长的疑惑已经跌落不再。
尽管外面有阳光照进来,可屋子里还是有种熟悉的木头腐烂的味道和食物发霉的味道。
印象中的足球门还是屹立在那里,我也不需要鼓起勇气就能穿越那一片曾经令我紧张过的空间。
这里的每一间教室我都很熟悉,而现在又变得很不熟悉。我突然涌起一种想要快速逃离这里的冲动。
之后的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