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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著名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中写道: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冬至过后,阳光已经不能将温暖送抵每一个角落了。这个学期,因为闰月,变得格外长,好多孩子,向前向上的动力明显开始蛰伏,坐在教室后面的我,守着小太阳的热度,感觉一种不该有的氛围,在一点点蔓延,也在将这点滴热度一点点蚕食。
低头给家长发完一条消息,我站起身来,是该换一种姿势了。
已经是五点一刻了,校园的路边早就没有了顺风车,教室里还留下了不少孩子,数学例题过关,有十几位一错再错。数学老师把课代表张涵的卷子拿来我看,十六开两面,六个叉叉。
中午时,我还同张涵姑姑通过微信沟通,孩子周末的时间管理问题,想了解一下上周五的“预防针”有没有起作用。从周末作业来看,需要调整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我和家长的沟通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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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涵,是我班为数不多的双留守孩子。父亲在广州一家玩具厂上班,母亲在柬埔寨一家知名企业设在国外的工厂上班。从半岁起,就离开父母,先是随奶奶生活,后来由姑姑带着上学,一直到现在。
走在路上,我问孩子,过年爸爸妈妈回来不?孩子说,爸爸回来,妈妈上班的地方,四月份才过年,不回来。语气中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对于孩子来说,一家人三个地方聚少离多,已经成了习惯。
我不知道,像这样的习惯,我一会儿还能看到多少。
张涵的成绩不错,基本上能保持在年级前二十,有时候还能考到年级前十。在众多老师的心目中,他是个潜质极佳的男孩子,成绩完全可以遥遥领先,学习状态一定是求知若渴的,整个人应该是阳光向上的……可我们老师希望看到的,一直没有出现。这次家访,我很想找找原因。
3
一路尾随着孩子,我问他答式的“谈话”在途中进行。
“你不觉得女孩子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是不合适的?”
“这是我们玩的一种游戏……”孩子声音小小的,道出了原委,从小学到现在,孩子们很多的意识,需要提醒,不断提醒。有时候不是孩子不愿意去做,而是他不懂得。我们的教育,还要更细致一些,更贴近孩子成长一些。
“你的英语,怎么老是徘徊在八十分左右,好久没有见到你的九十分了!”
“小学的基础几乎为零,初中才开始学……”看来输在起跑线上虽不是真理,也是道理。我想起了前两天的语文基础知识过关,一个孩子拿来卷子,指着给汉字注音一题说,老师,这个我过不了,一个都不会。我只好让步,也只能让步。在教育功利性工厂化越来越强的今天,我希望我的让步,不是妥协是尊重,不是无奈是坚守。
4
我想看看,张涵的家里,有没有一间书房,或者可以供孩子阅读写字的一张书桌——这也是我此行家访的一项重要内容。
张涵是我帮扶的三个孩子当中,家境最好的。在县城一小区高层拥有一套三居室,是非旬阳土著很费力才能实现的愿望,张涵家的三居室,装修的简单大气,阳台上有一张书桌,显然是闲置的。卧室的一角有一个订制的书柜,台面很窄,只能放下一本16k横翻的书。和孩子的姑姑交流时,他在自己房内写作业,进去看时,他用一个小板凳,坐在卧室飘窗前,卧室的顶灯亮着,他前面的作业,在自己的灯影里。
“没有台灯吗?那种白光的?”
“有,在主卧里。”
孩子仍旧像做错了事儿似的,镜片后面的目光不敢迎上来。
5
城关二中大部分孩子,应该说是绝大部分,户口所在地不在城关镇。我家访的目的地,不过是这些孩子在县城的临时住所。
向玉振的家就是这样的一处临时住所。打出租花了20块,才和孩子一起,到了位于周家沟里面的一处廉租房。这处房子,据说是专门为环卫工人安排的廉租房,从周家沟口进去,至少还有两公里——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上课打瞌睡了,这么远,每天早上该要起多早啊?”接过孩子给我倒的开水,我心疼道。
——孩子的老家在构元林相村,父亲受伤,现在身上背着好几块钢板,整个脊柱都是靠钢板支撑着,干不了建筑上的活儿,就远赴广州的一家工厂,一月三四千块,刨去自己的吃住,勉强供养着正在上大学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打扫的一段路,离孩子上小学的地方很近,三年前就住进这里,图着能照顾孩子,也因为这一年才一千大一点儿的房租。
“不可以理解!我争取安排好时间,保证不再瞌睡了。”孩子替我把电炉子打开,就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开始写作业,头顶的灯是非常普通的吸顶灯,光线不是特别好,小板凳显然高了,无法保证科学的坐姿。
6
这么多年来做老师,已经习惯了孩子们的敬畏。我用所谓的“高冷”,为自己构筑起一层坚固的堡垒,不仅让想要靠近的,屡屡碰壁,就连守在里面的,同样也无法走出。
孩子的妈妈回来了,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显然是我的微信上通知多了事。菜板上是刚刚切好的白菜,她推开我,说是让我坐着烤火,饭一会儿就好。
我害怕这样的热情,会让我苦心经营的“高冷”柔软起来。事实上,这一班孩子的家长,一直都在用各种热情将我紧紧包围。
我靠在厨房门上,和孩子的妈妈闲聊着。
“孩子他爸过年回来不?”
“去年都么回来,今年该要回来吧。不过也说不上来,过年要是给的工资高,可能不回来。不过女子回来,去年过年时候,就我们娘母俩。女子么回来,在外面打工,给快餐店打工,按小时收钱,几个人合伙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吃人家的,一个假期挣了三四千块呢,够她半年的生活费了……”
孩子妈妈话匣子一旦打开,不用问,她会把我想要知道的,一股脑儿的倒出来,热情,无私,只要是为了孩子,所有的母亲都愿意倾其所有!
而这样包裹着爱意的唠叨,又有多少孩子能懂。
收拾了书本的茶几,很快又被妈妈的厨艺占据。三个人的饭菜,满满一茶几,心细的妈妈还把凉了的菜热了又热。
“娃吃饭挑食,跟我也有关系……还有念书,你要是觉得有啥我做得不好的,你跟我说,我改,或者你给郑老师说……”
孩子的话很少,一度对妈妈有很强的抵触情绪。为此,妈妈很苦恼,我住院的时候,专门找我说起此事。
我责备过孩子,也劝过妈妈,直到我真诚地走近孩子,为他规划时间,帮他解开心结,孩子才慢慢打开自己,接纳阳光,向上生长。
我想我说的“可以理解”,绝对不是调侃,我也觉得,孩子的回答,一定不是敷衍。
7
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种子,都有成长的欲望,更多时候,我们一厢情愿地提供良好的环境,凭着经验指指点点,满心期待着,这些种子生根,发芽,开花。
可唯独忽略了另一种力量,只有它才可以冲破一切,让人向善,向上,向着美好。这种力量,就自内向外的成长。好的教育,就是激励,唤醒孩子世界里的这股力量。
然后慢慢地,稳稳地,静待花开。
去胡帅强家,是在去宋家岭远足回来的那个下午。我因脚伤,只陪孩子们走了一段路,记得孩子说是和我的住处离得不远,具体的,他也说不清楚,我问他能看到最明显的标志是什么,他说,上岛咖啡。
上岛咖啡就在我们小区,和我家,隔着一条马路。反正不远,吃完饭权当散步了吧。
我打了电话,想问具体位置,胡帅强的妈妈给我说,让我到了牛圈沟铁路桥下面再打电话,她来接我。站在桥下,环顾四周,猜想哪一栋房子会有人出来,沟口里唯一的路灯已经亮起。路灯灯杆处,有一条小路,延伸到梁上。不一会儿,梁上下来了一盏灯,走近才看清,是来接我的胡帅强妈妈。
“到你家远不?”
“不远,走小路近些,水泥路要绕一圈。你的脚能走不?”
走小路吧,朝上走,如果没有太多坎坷,我的脚还是可以的,我想。没有几步就上到小梁上,可到最近的一座房子,还有刚才上来的两个远。没敢东张西望,直到站到一幢三层小楼的院坝,我才回过头来——能看得见的标识确实只有上岛咖啡,其实孩子住的地方,离我住的楼,直线距离不足千米,确实不太远。
“郑老师,在这后面。前面的楼房是娃他姑的,我们住这后面。”我们转到房后,隔着一个窄窄的过道,后面有三间偏厦,父子俩都在一间小屋里,十多平的小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床,床对面是老式的转角电视柜,放着电视,正中间是一张简易餐桌,孩子正写着语文作业。
“数学写起了没有?”招呼过后,我看到孩子语文书下面压着数学练习。
“没有,不会写。”孩子抬起头,眼里满是歉意。
我翻看他写的语文作业,是我早上讲的问题“苏州园林的总特征是什么,作者从哪些方面来说明的”,黑板上学生用思维图提示过关键词的,他还是一知半解。我耐住性子,又给他讲了一遍,他才点点头说知道了。第二天批阅作业时,就是这道题回答的稍微完整些,其余的,仍是半截子。
孩子的父母,一直在跟前,听我讲解。母亲显然比父亲着急些,一直在解释着,孩子小学的基础,孩子在家表现,自己打工的艰辛等等。
孩子的父亲曾经出国务工,我很想让他给孩子一些成长的动力,至少让孩子明白,学习真的很重要,我把话递了上去。
“其实我觉得我娃还可以,不给我惹事,要是学习再尽力点儿就好了。”他看着我说。
“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善良,实诚。”我很赞同。胡帅强很听话,不言不语 从不惹是生非,除了学习成绩不够理想之外。
“娃,你好好念就是了,放假你爸带你出去看看,见见世面。”他的目光转向孩子,温暖而柔和。
有一种成长,大抵如此吧。在回来的路上,我回味父子对视的眼神,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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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为特殊群体学生帮扶手记。从一七年末,到今日,断断续续,暂时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