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为风的那一天

幻梦·第一章

化身为风的那一天

(一)

2018年6月23号12时07分,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这个现实里面,因为很快,我就要变成风了,而且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王宏站在我身边推搡我,“你倒是变啊!”他的络腮胡已经有两天没有修剪了,现在爬满了他的脸,“你倒是飞啊!不是要化成风吗?飞啊!”

他不相信,他一直都不相信人怎么可以变成风,这跟他之前所学的知识相悖,“简直荒唐,荒唐至极!”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我向他坦白时候他对我说的原话,“我劝你去医院看看吧,别年纪轻轻的欠一屁股债就疯掉。”

“难道你不相信我?”我表情严肃的看着他,“难道连你也觉得我是疯了?!”我低头从帆布包里面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点起了一根,“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如果不是认真的,我为什么要叫你过来?”

他讪笑了一下,下意识的把头轻轻往旁边瞥了一点,依然显得很不屑,他说,“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证明给我看吧。”他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夏至刚过,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阴雨绵绵的,让人很不舒服,“既然你要变成风,那么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如何变成风。”他无所谓的摸着自己的锅盖头,试图把发型摸成三七开,但是没成功,于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怎么继续下去。

“我不是让你过来嘲笑我的,我只是想跟你告别,所以才让你过来。”我看着阴暗的天空感到十分寂寥,心中空空如也,“虽然我知道自己将变成风,但是我目前还不确定一件事,就是该何去何从。”

“什么何去何从?我发现你越来越啰嗦,算我求求你了,赶紧变成风吧,让我也开开眼。”他笑了起来,甚至轻轻的用脚尖有节奏的拍打着地面,他已经断定我是在拿他开玩笑了,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我试着向他解释,“化作风以后,我不愿意毫无目的的到处飘荡,我需要一个特定的目标。”

“这我倒是有个建议,”他对着我不怀好意的笑,“你可以先化作风,然后再慢慢想啊。”他换了个姿势站在我面前,“等你变成风以后,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想,没关系的。”他的右手比划成一个“请”的姿势暗示我现在可以化作风了,“你还在等什么?难道还要我吹首萨克斯给你伴奏吗?需要吗?”他夸张的大笑起来,像极了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老式火车的汽笛声。

“你知道吗?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今年是第十四年。”我吸了口烟回头看他,“十三年,太短暂了,即使我们有幸能活到一百岁,也太短暂了,我太爷爷活到了九十八岁,当他回忆起他自己的一生时,你猜他说什么?”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说人这一辈子实在是太短暂了,怎么过着过着就到头了呢?”

“这和你要变成风有关系吗?”他问的很直接。

“没错,这就是我要变成风的理由之一。”我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当我变成风的时候,我就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我看到他眼里藏着深深的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于是我安慰他,“我并不是疯了,只是面对生活,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选择,仅此而已。当我变成风以后,你要祝福我,因为我从此以后也不会再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了,我将超越眼前的一切现实,到达一个全新的地方。”一阵风从地面上吹来,带来了一些尘土,我眯着眼把帆布包扔在地上。

那天,王宏只看到当我往下丢下那个帆布包后,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大白天的,这让他无法相信,他瞪大了眼睛四处看,但是我已经彻底从他眼前消失了,在那天,我正式变身为风,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在半个月之前。

(二)

从公司下班以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大楼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保安十一点的时候把过道上面的灯全关了,现在我有点害怕,过道那边很黑暗,如果这时候我把办公室的灯关掉,就真的只剩下一片黑暗在前面等我。

我打开手机试图找个人说说话,翻了翻通讯录好像也只有王宏一个人可以联系,不免感到十分沮丧,我不想让自己觉得难堪,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穿过眼前这条黑暗的过道。我把手机的闪光灯打开,上次把屏幕摔破了以后,闪光灯也受到影响,时好时坏的,这时候它是亮着,但是我不清楚过会儿它会不会突然灭掉。

我转身把办公室的总闸拉下,小心翼翼的关上玻璃门,咔哒一声,玻璃门锁上了。我调整呼吸,慢慢转向那条幽暗的过道,一些无法克制的幻想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闪回——一把沾满鲜血的斧头、一个缝缝补补带着诡异笑容的布娃娃、一只干瘪的右脚、一双鲜红色的绣花鞋……我有点慌,因为夜间的视力很差,我只好举着手机慢慢往前挪。闪光灯的照明范围呈现出一个球状,我可以想象自己此刻正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游走在这条黑暗的过道里,过道尽头的另一扇玻璃门把我的镜像也照了出来,慢慢的我加快了步伐。

我假装很轻松的踱步,终于撑到了电梯口。办公楼这里有两部电梯,我按了向下的按钮,但是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电梯上来。我是不敢回头的,只好盯着被闪光灯照亮的那个垃圾桶看,然后在那一瞬间,手机的闪光灯灭了。我克制住尽量不表现的很惊慌,眼神盯着那个向下的按钮由红变绿,然后只听到叮的一声,电梯终于来了,我松了口气,兴奋的走到电梯口,但是门却迟迟没有开,我开始有点慌了,狂按了几下向下的按钮,但是电梯的门好像卡住了,就是不给开。

我试着用手去把那扇门掰开,使劲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我,于是我猛地把头转过去,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电梯终于还是没能打开,我转过身,对着黑暗抱怨这种经常加班的生活,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正好看到紧急出口牌发散着一阵幽幽的绿光,这时候显得很诡异。我敲了敲手机,闪光灯依然没反应,于是决定走到下一层去等电梯。

经过过道的时候,有一些细小的光源还在黑暗中亮着——打卡机、电子门禁和消防感应,我透过其他公司的玻璃窗看到窗外这个城市的夜景,于是我在一家电机公司门口停了下来,窗外那片璀璨的城市灯火透过一面面钢化玻璃映在我的眼帘,我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

那些躲藏在我脑海中的鬼魅也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耷拉着脑袋显得很难过,似乎他们只是想陪我玩,逗我开心,但是我一想起自己在现实中的艰难处境,心情便一落千丈,它们好像也感觉到了,都没有了逗趣的心情。那个缝补过很多次的、带着诡异笑容的布娃娃这时候也变成了一张哭脸;那对双胞胎女孩手里拿着球,可能很担心以后我都没办法跟他们一起去玩耍了;还有那双绣花鞋的主人,她慢慢的弯下腰,把鞋子穿好,忧愁的走进了黑暗里。它们都从我身后慢慢的消失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黑暗中感到平静。

我转身回到电梯口,这次我决定去楼顶看看,电梯没法直达楼顶,于是我从29楼的楼梯往上再爬了一层,防火门敞开着,我松开扶手,来到了这座大厦的天台。

城市的灯火让四周的黑暗显得不纯粹,有点浑浊,像是隔着一层池水,我吹着风向远处眺望,想起很多事情,“真羡慕风啊,永远不停的吹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感到忧愁。”我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周围的一切存在——风以及在它的吹拂下所带来的肌肤上压力的变化;那些细微的声音,比如车轮上的那层塑胶碾压过马路发出的一阵阵声响;还有夜虫,在身边的某个角落孤独的歌唱;那一座座巍峨高耸的建筑,它们在吸气,它们在呼气;还有夜空惨淡的星光,云彩和弯月等等,这一切皆已化作声音和颜色还有一些破碎的意象。一股暖流开始从我的腹部升腾起来,我渐渐的好像可以跟周围的空气融合在一起,却又并不是这样,于是我睁开眼睛,缓缓离开了天台。

(三)

我从二十九楼乘坐电梯下去,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直接回到出租屋。电梯里面的电子广告屏还在播放着一些剧院演出的信息,我盯着屏幕看,可以想象出自己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一段时间我似乎走在生活的边缘,很遗憾自己无法更加深入的参与生活,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孤独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它是不断积累的,像滴水穿石一般,在我的胸口打出一个洞,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弥补。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很多开心的事情、或者抽象一点说——生命的活力会被它慢慢的吸食掉,因此很多时候我并不是很冷静,我只是缺少一惊一乍的力气。

怎么看你总是一副病蔫蔫的样子?这句话很多人都有跟我说起,他们说我脸色不好,总是很惨白,还说我的走路姿势不够挺拔,有点驼背,当然我也想解释,我解释说因为从小就一直是班级里面最高的那个,为了显得合群一点,我就一直驼着背跟大家一起过集体生活。

“也许我是一只鸵鸟,但是为了显得更加合群,我驼一点……”

“但你依然是一直鸵鸟啊。”同事笑着打断了我。

我承认同事说的很有道理,即使驼一点,我也无法变成丹顶鹤或者白鹭,我依然是一只胸口带着一个黑洞的鸵鸟。

电梯缓缓停了下来,我走出电梯经过物业的办公室径直离开了办公楼。在门口的一家24小时超市,我买了一块肉松面包一瓶百事可乐,就漫无目的的往天桥上走去,经过天桥就可以到达市中心的购物天街,那边人多,我还想过去凑凑热闹。

在这里生活快三年了,也有一些看上去很美好但结局很悲伤的故事发生在我身上,天街这边就藏着我的很多秘密。那些高楼大厦很像一个个漂流瓶,我把一些很隐秘的故事写在纸上,藏到那些大厦里面,有时是藏在电梯的维修记录板的夹层里,有时是塞在消防栓里面,或者干脆只是在经过地下室的时候,把纸张揉成一团丢到偏僻的角落,从此不再对人提起。于是现在,每当我经过那些特定的大楼,就能够在脑海里阅读当初写下的文字,只是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纸张上的文字竟一变再变,虽然不容易发觉,但是已经跟当初我第一次写下的内容大相径庭。我发现自己逐渐的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篡改着回忆,而我默许了,欣然接受这种轻微的篡改,因此我看不清自己,只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种做法让我感到悲伤,因为需要篡改的回忆都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不堪回首。

我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孩子,虽然我和她在一起前后不到半年,但是这段短暂的不到半年的时光对我的一生却有着深远的影响。她比我大三岁,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玩火,有一次她划着了一根火柴,把我们都给烧了。我们在房间里面静静的看着对方逐渐被火舌吞噬,她有点心慌,眼里喊着泪问我这样好不好?我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离开了她。她在大火里面化作灰烬,而我燃烧着,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流浪到街头,我感到无助,身上还冒着火,但是我活了下来,只是很多时候我总感觉比死了还要难受。

我沿着天街往坡上走去,顺着紫荆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红旗广场再走到民安大道已经是是凌晨两点了,街道两边有很多家汽车的4S店,此刻店门都已经关了,我也没有更多的力气继续朝前走去。很多时候,每当我思念那个女孩子就会把自己远远的放逐,当我一心扑在马路上面,我的脑海因为被那个女孩子的影像占有而没有思考其他问题的空间,我任凭那些回忆将我控制,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具提线木偶。

这是一件让我感到很痛苦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它一直在拷问我关于自己的道德问题,按理说她划着的那根火柴还不足以将我们点燃,但是我和她之间的情感本质不过是座空中阁楼,这座阁楼用爱欲搭建起来,燃烧的时候火光冲天,却转瞬即逝。我在那个时候,只是她的地下情人。

我当时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那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意是真实的只是带着一股很强烈的罪恶感,可是我没有选择留下跟她一起化为灰烬。更多的时候我认为她的选择是一种重生,而我因为胆怯而选择退缩,因此到现在我都生活在一股很强烈的悔恨中,而这也是我一直想要挣脱的情感束缚。时间可以慢慢的把这种情感都稀释掉,但是一些事情可能要花个三五十年,很显然这件事就是这样,料想到我还不一定能够活那么久,于是我决定亲手去化解——傻人才会一心的去倚靠时间,而我再也不想被命运捉弄。

(四)

最近我在读的一本书是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文学作品——《过于喧嚣的孤独》。半夜回到出租屋之后,我打开电灯和空调,瘫坐在靠椅上面再次翻开了这本书。这本书是在2017年12月份的时候买回来的,我记得自己仅仅用了一个礼拜不到就看完了整本书,只是现在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书本里面的很多内容我都忘掉了,仅仅记得男主汉嘉最后把自己也塞进了废纸打包机里面压缩、打包,把自己送进了天堂。这个结尾很浪漫,到现在我只记得这个浪漫的结尾。汉嘉他是一个废纸打包工,他在一个地下垃圾场做了35年的废纸打包工作,他是谦卑的、伟大的生活家,他的头顶时刻高悬着达摩克利斯剑——这把以两吨多重的书铸就而成的圣剑是他对那个时代的怜悯,当一切都走向终结的时候,唯有这把圣剑永存。

我的桌子上还堆放着几本科塔萨尔的书籍,这位才华横溢的比利时作家写过一篇短篇,名字翻译过来大概有两种——《一切火都是火》和《万火归一》。作者笔下描写的所有人物——英勇的角斗士、看台上以总督为代表的权贵、空洞而狂热的看客以及房间里缠绵的恋人,最终都在烈火的焚烧下灭亡。我无法忘记那对恋人的最终结局,当男主罗兰委婉的跟前女友让娜在电话里面提起分手之后,让娜自杀了,而后他和新欢索尼娅在午后的疲倦中缓缓陷入酣睡的港湾,但是桌上的烟头点燃了他们痴迷的梦境,火焰从燃烧的窗帘那边开始蔓延到整个房间,他们在浓烟和烈火的围剿下,惨烈死去。

我瘫坐在靠椅上,给自己点起了一根香烟。我仰着头,把《过于喧嚣的孤独》放在大腿上,已经是深夜了,但是我感到十分清醒,脑海里闪过越来越多的、曾经在不同的小说里面遇见的人物,以及他们各自迥异的境遇,我感觉自己平时的步伐太过沉重倒不是因为精气神不好,而是因为在我心里装着太多太多别人的、自己的故事,而且大部分故事都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忘掉这一切吧,”我在空荡的房间里面对自己轻声说道,像是一个信徒在独自祷告一般,“把那些好的、不好的都请忘掉吧,顺着日常生活的轨迹继续好好生活下去,像在一场灾难面前一样,摆好你的姿态,接受你的命运——你注定无法救回那个燃烧的爱人,而跟她一起经历的那些美好回忆都会像梦魇一样永远纠缠着你,这一切虽然让你感到痛苦,然而在加缪看来你也是幸福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智者,而他说的话你应该相信。”

我试着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像西西弗一样日复一日的把那个巨大的滚石推到山顶,再看着它因为失去平衡而滚回到平原。这是西西弗的宿命,他挑战神的权威,忤逆神的旨意并且藐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神的权威,于是受到惩罚——这日复一日的徒劳、这辛苦推上去又迅速滚下来的巨石就是神对他的惩罚。然而他是心甘情愿的,当他努力的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上,当他在无尽的往复中每一次看着巨石又重新滚落到山底,他依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嘲讽神,他在这样的徒劳中找到了意义,于是加缪认为他是幸福的。

但是我不是西西弗,我忍受不了这徒劳的一切。我已经窥视过自己的命运,最后也不过是座青黑的坟茔,那些美好的回忆让我感到痛苦,但是这种痛苦远远不及眼前这场徒劳的命运。我无法忍受也不愿意屈服,即使西西弗已经替我们做出了牺牲,此刻我依然觉得他十分懦弱——我不适合对命运妥协,只适合被命运毁灭。

房间里面的空调已经显得很老旧了,白色的机壳现已发黄,现在它正呼呼作响往室内送来阵阵冷气,我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想起记忆中的那一辆886路公交车,它在夜晚十点十二分的时候会准时经过一个站,它是一种油电混合的新型节能公交车,贴着绿色的涂层和醒目的节能标识,它全程经过22个公交站,横跨新、老城区,它也有早高峰时候的拥挤和夜晚时候的闲散。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座城市,那肯定是因为我曾在这个城市里爱过一个人。

我并非一个痴情的人,更多的时候我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洒脱的样子,也经常鼓励身边的朋友去勇敢的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我常常跟他们说:人生如同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时候他们只是知道,却无法体会,我就会带着他们做冥想,引导他们跟我一起跳出眼前的生活,以一种全新的视角俯瞰整个世界。我告诉他们宇宙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亿年的历史,而人类的存在仅仅是个意外,你我的存在都是因为这种神奇的意外,因此千万不可以辜负,特别是为了迎合社会的审美或者更多人的道德取向而让自己过的十分勉强,这是非常可惜的。

热恋的时候那个女孩问我在此之前有没有谈过别的女孩,我骗她说有,并且虚构了一个女孩——她有点婴儿肥,脸圆圆的,说话声文文弱弱的,喜欢跑步,学的是英语。

我编的并不是很好,但是她相信了,她的注意力甚至并没有在那个女孩身上停留太久,她憧憬着、好像游离在更远的一个地方。她对我说,说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我甚至可以想象我们彼此像今晚这样躺在一起,我太爱你了!”——“然而你却不愿意和他分手。”

我其实并没有对她提过任何要求,包括以上最后那句话我也没有对她说起过,我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我也曾想问她,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跟我在一起,但是我没有问,这也是让我感到十分遗憾的地方,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很肯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曾经爱过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疑问开始逐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在那段关系里面我感到空虚,我们心照不宣的见面、聊天,手挽着手逛街,一起吃饭,在所有的陌生人看来我们是一对非常相爱的情侣,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段激情不会太长久。

我很讨厌西瓜,跟她分手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一次西瓜,我觉得西瓜是一种很忘恩负义的水果,可以这样说,市面上所有的水果我都可以吃,但是唯独西瓜,从那年冬天过后,我再也没有吃过一次。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买了一个西瓜过去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去店里买一个愚蠢的西瓜过去看她,好像是她想吃还是在路上无意间看到了,于是顺便就买了,但是那个西瓜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刻都在提醒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无情。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几块西瓜,她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没有吃的太多,我看到她不想吃了,于是也放下了手里的瓜,把剩余的西瓜放到冰箱里面冷藏。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躺在我怀里,桌子上还放着她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工作上面的一些琐事,她拿起笔记本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然后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在那一刻,我感到了我和她之间那种无法调和的情感矛盾,我甚至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一丝冷漠,她在经受痛苦的精神折磨,而我察觉到了却并不为其所动,在那一刹那,我甚至觉得她罪有应得。我们都罪有应得。

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现在我常常生活在一种迷离的空洞感之中,若有似无的一层空气将我和这片真实的生活隔离开,我像在一片略微浑浊的水池里面睁开眼睛,虽然想努力的看清这个世界,但是我做不到,我依然只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一些灰色轮廓。她的痕迹还在,然而她已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的消失了,除了左眼和左肩有被火焰烧伤的疤痕外,再难看出她存在过的一丝丝痕迹。

我是在一片空虚中发现爱。我们从乐园回来后,她跟我一起搭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正是886路公交车。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又一个美好的夜晚,现在应该回去休息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心事重重的看着窗外,跟刚才欢快活泼的她判若两人,窗外城市的灯光犹如灿烂的流火,带着稳定的节奏缓缓划过黑色的车窗玻璃,她的侧脸映在那块黑暗的玻璃上面,在一片片流光中时隐时现,令我感到幻灭。

她离我好远。

我牵着她的手,依然觉得她离我好远好远,我把手轻轻放到她的膝盖上,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却神经质的、触电般的将手迅速缩了回去。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

像我之前提起过的那样,那天晚上,当我们吃完几块西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她流着泪问我这一切到底该怎么办,她说她很痛苦,我抱着她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她一直摇着头,泪水不停的从她脸颊滑落。那天晚上,她拿起燃烧的火柴将支撑我们存在的那片空洞烧掉,于是我们从高高的天空中掉进了火海。现在我抬头看那片天空的时候总会想起她可能已经获得了重生,但是唯有我,依然身处那片炙热的火海。

从空调那里吹出来的冷气温度很低,大概只有23度,我感到有点冷,夏至刚过,西瓜的季节又来了,算下来我和她分手也已经有三年了。

(五)

房间的音响里面传出Scarborough Fair深情的旋律,窗外的天色渐明,留给我怀念她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过了这个黎明,我将做出我的选择。

我感觉自己有点冷了,恍惚之中我看到桌子上的遥控器,上面显示我已经把空调关了,但是我真的把空调关了吗?我记不清楚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冷。靠椅的扶手那边有点温暖,之前在血管里面扩散的惊慌感缓缓消失了,我感到很疲惫,即使困意不是很浓烈,但是我感觉很疲惫,好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力。我的生命之泉似乎在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悄悄的跟着挂钟上的秒针一起缓缓的、从我的体内静静的流淌走了。

真理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被看的清楚。我的视线已渐渐变得模糊,一粒粒小小的黑点开始慢慢的把我的视线覆盖住了,最后除了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当黑暗将我俘获的时候,只是感觉轻飘飘的,像处在一种铺满天鹅绒的空间里面,连重力也感觉不到了,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风了。

我环顾房间四周,感觉有点不安,那把靠背椅这时候已经倒在地板上了,哪个时候倒下的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刚刚醒来。我在房间里面打着旋,把一些灰尘和头发聚集在一起,然后第一次试着低头看看现在的自己长的什么样子,但是我看不见我自己,我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不可见的。于是我飘到浴室里面,那里有一面镜子,终于在镜子里面,我承认了自己的虚无与不可见。

我缓缓的移动到客厅里面,坐在沙发上,但是沙发并不因此而发生形态上的改变,很明显,我也没有重量可言了。一束枯萎的黄玫瑰还插在花瓶里面,我试着伸出手去抚摸,但是只看到那束黄玫瑰轻轻的在空气里晃了晃,干枯的花瓣穿过我的手掌,我只感到一种陌生的触觉,却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照旧,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我感到有点灰心。室友应该都去上班了,另外两间卧室的门照常开着,被子随意的堆在床上,我一个人在套房里面晃荡,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于是我想到了王宏。

我从阳台上轻盈的腾入外面的空气中,顺着新城区的沿海大道一路飞到他单位的宿舍里,我看到他依然在睡觉,“今天不用上班吗?”我有点疑惑。房间里面冷气很充足,他缩在被窝里面猫着腰睡觉,我闭上眼,潜入了他的梦境。

2018年6月23号12时07分,我潜入了他的梦境,并且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他很不屑,在梦里,他比较自傲、膨胀,根本不把我的决定当成一回事,并且还说——求求你了,快一点变成风吧,好让我也开开眼。他并不知道自己处在梦里。

我想起上次他梦见我的时候还是在半年以前,他说梦见我半夜喝多了,来到他的房间里面,走到他的床头,然后对着他的脸尿尿,尿了他一脸。他醒过来喝止我不要这么做,我不仅不听,还跑到他的萨克斯管那里,对着他的萨克斯管尿了一通。

这次我没有心情捉弄他,只是很平常的跟他聊天,说一些我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我的决定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又是搞科研的,我说的那些在他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我并不打算说服他,我其实是过来跟他告别,原本我可能还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过来找他,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是过来跟他告别的。在此之前,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哀伤的离情别绪,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当我在他的梦里见到他的时候,我有了一种今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失落感。

原本我也有很多朋友啊,但是Gracy,当你点燃那片空虚的时候,也把我的世界摧毁了,从此以后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一张又一张的电话卡,可是即使世界如此之大,又能怎么样,心是牢笼,我走到哪里都是你的囚徒。

王宏是我仅剩的最后的一点羁绊。此刻他胡子拉渣的,像个德国古典主义哲学家年轻时候的样子,幼稚、天真且精力过剩。他拨弄着头发,等着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风。他可能没有意识到我身上斜跨的那个帆布包是我中学时代背的那一个,但是等他醒过来之后再回想起来,他可能会记起。正是那个背包,里面藏着很多我们共同的回忆——一瓶玻璃瓶装的黄华山白酒,一大包花生,一本日本艳情小说《失乐园》。在高中的某一个晚上,我包里就装着这三样东西,来到他在校外租的房间里,跟他一起过完我18岁的生日。

我们喝的醉醺醺来到楼下,他硬要送我回去,经过校门口的时候,我们悄悄解开裤腰带,对着学校门口的那个自动伸缩门撒了一泡尿,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但是说真的,我们两个都十分热爱这所学校,我们那时候可能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表达我们对母校的那种炙热的热爱之情吧。

终于我决定要走了,18岁生日那天晚上的光景我还记着,但是转眼就已经过去了10年,10年之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叹了一声气,背对着王宏,把那个背包丢到地上,化作风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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