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世界上,七千个地方,我们定居哪?告诉我,答案是什么?你喜欢去哪?青海或三亚,冰岛或希腊。再次听到陈绮贞的这首歌时,楚寻已经三年未曾踏入过这条花街小巷了,此刻再循着歌声回味起来,内心竟然氤氲着普鲁斯特风格的回忆,甜蜜而刻薄,画面都过分美丽又张裂着大大小小的纹痕。他静静地站在巷口,纹丝不动,远处人影婆娑,日光笼罩着这条静谧悠长的小街。
班群里有人在叫嚷着卖房子,有人在投资股票,有人在讨论着办理各种证件,好像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已经毕业三年了,楚寻再次点开那个身着绿色体恤的短发的女生的头像,一如既往的灰色,他顿了顿手指,叹了口气,始终没有勇气点击“加为好友”。几年了,她依旧不肯见他,关于她的一切消息,楚寻都是模模糊糊从其他同学那里得到的,她换了公司,租了一间带着阳台的小型公寓,还是喜欢养多肉。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她就喜欢养各种小植物,也经常送给他,每次她兴冲冲地拿着自己细心养的植物送给她,他总是一脸不情愿地收下,放在宿舍太占地方,而且,他不喜欢绿色,但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好假装带回去,好像还有一盆水仙,被室友不小心倒了啤酒进去,慢慢枯死了,他也没有在意,任由花盆干裂,枝叶枯萎。
也许是时间太绝对,能留住的不叫挽留,而是影影绰绰的告辞二字。
楚寻背着浅灰的旅行包慢慢地走过小巷,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街道已经换上了新的模样,砖墙上覆盖了青色的水泥,掉漆的斑驳木门统统换成了高级的枣红色的防盗门,头顶纵横如电线的晾衣绳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了,会轮滑的小女孩嘴里哼唱着赵雷的《成都》,街口坐着的阿姨们都在发着朋友圈,一切都变了,彷徨着,努力再看一眼,一切又都没有变。
往事并没有像风一样随着四季而四处飘散,它还是一口难以下咽的浓烈的酒,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无法再吐出来。
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间,空气里漂浮着女孩子的清香的洗发水的味道,是山茶的味道,林子好像最喜欢这个味道的洗发水。楚寻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时也是六月的天,白天苍白漫长,夜晚星星局促。
两人在花街吃完饭,一前一后走着,他总是走在前面,林子在后面跟着,偶尔他转过身叫她走快一点,她三心二意地应答着,小跑着跟上来,过一会儿又走在了后面,如此反复,他便开始不耐烦了,每次出去,两人总是一前一后,过马路时是这样,坐公交也是这样,她喜欢跟在他后面,旁人眼里,他们不是情侣,而是亲疏一般的兄妹。楚寻记得当时林子的个性签名是“抬眼之后风景是你。”那时候他总是嘲笑她太矫情,她也不反驳,嘴角轻轻地抿着笑。
楚寻还是慢慢地在巷子里走着,眼前突然映出一家陈旧门面的音像店,现在,这种店已经很少见了,各种APP占据了手机内存方便又快捷。他不由得停住往前的脚步,轻轻闭着眼,摸索着脚步走进了这间小店,店内的装饰还和几年前一样,放着轻缓的音乐,两排陈旧的木架,一个清瘦的学生模样的女生在收银台旁站着,圆桌旁边的一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来往的顾客写的便利贴,有些已经沾满了灰尘,有些纸张的一角已经微微蜷起,还有一些是新近写上去的,他索性完全闭上眼睛,心脏里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液体在流动着,整个身体的血管都在发烫,耳边又响起陈绮贞安静的歌声,椅子在异乡,树叶有翅膀,上海的街道,雪山在边上。将来你想去哪座城市?身高只到他肩头的林子总是仰着头问他这个问题,眼神里带着一点儿期待,又有一点儿不安。那时的他还很烦躁,不知所云,有时说是回到家乡,有时又说要到岳麓脚下,他的心其实飘忽不定,每一次林子总是用认真的神情凝视着他时,他不敢直视她。只要是有空的下午,林子总喜欢拉着他来这家小店,有时候是要一杯凉咖啡,有时候是一杯简单的白水,她最喜欢这样静静坐着,他却喜欢在木架中间走来走去,翻着新上架的CD,两人同为北方人,却都喜欢江南软语。偶尔,她也会写一张便利贴,左手遮着绿色的便签,一边写,一边看着他,眼里闪着期待又疏离的光,就是不会让他看写的内容。他本身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数据分析和化学方程式,很少在纸上写写画画,林子不让他看,他也不在意,好像这件事本身与他无关。回想起来,在一起的那几年,他和林子少有认真陪伴彼此的时光,都是为自己似是而非的奉献着。楚寻想到这里,轻轻地将背包放在高高的圆木凳上,踌躇着脚步靠近那面墙,仔细地寻找着林子当年写的便签,他记得当时她最喜欢绿色的封面。墙上的签条太多了,一个压着一个,过了很久,他已是大汗淋漓,终于,他看到了靠着木桌右上方的一张带着折痕的便利贴,上面签着“LZ”,她喜欢在字母Z的下方加上一撇,楚寻小心翼翼的将它取下来,打开它,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至今他还是不知道这句诗出自哪里,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查阅——纳兰性德《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楚寻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似雷声轰鸣一样闪着光亮,她早就知道会分开。他不禁又想起林子的笑,带着期待,又有抹不掉的疏离感。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挫败感。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楚寻将便利贴重新放回远处,默默地背起包,走出了小店,天已经完全黑了,小酒吧里已经传出了零碎的试弹吉他的声音,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把盏言欢,身后掺杂着音像店里的音乐,白昼很长,也很短,夜晚有三年。他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出了不怎么曲折的小巷,站在巷尾,他的脚步轻松了许多,恍然又回到了暑气郁结的六月,他和林子就是在此分手的。正好是晚霞飘红的傍晚,即将奔向四方的少年们,有人抱着酒瓶流泪,有人扶着砖墙摇晃着脚步,有人高喊着青春不老,十年再聚首,有人在拥抱,有人在大笑,他和林子两个人面对面静静地站着,没有醉也没有清醒,林子还是微笑着看着他,双手扶着书包的两根带子,像等待放学的小学生。再见,林子轻轻地说,他的大脑里好像装满了亿万酒精分子,风吹来的时候,他又有点儿清醒,他也说,再见。
很默契,道别也没有纠缠不清。
但逢抉择,两个从来没有吵过架的人便与现实格格不入。林子去了一座一年四季都有深深浅浅的绿的城市,他既没有陪她去那座城,也没有到过橘子洲,更没有回去魂牵梦萦的家乡,他在天山以北,安置了自己摇摆不定的心脏。
班群里又有人在消息了,大家都在谈论假期要去各地游玩,有人提到了岳麓山下。楚寻看到当年还是林子舍友的一位女同学说,“哟,湖南呀,真是可惜了,当年林子可是信誓旦旦地要去湖南呢,她连工作都联系好了,每天都在网上查看各种当地装修房屋的信息,不知怎么地,最后她又决定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