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出场,就是荣国公次子、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女儿贾元春先是获封贤德妃,后又晋封皇贵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富贵双全,威严体面。
但她最鲜明的表情,却是在赶金钏儿、逐司棋、冤晴雯、抄检大观园时,“喜怒出于心臆,不饰词掩意”,几乎要让人将她视为浅薄平庸的“恶妇”。完全忽略了,这个簪缨门第的当家人,也是从花一般鲜美的少女熬成婆的。
年纪渐长,从青春爱情的沉迷中放眼望去,终于看见了,在薄情狠毒的另一面,这个赫赫扬扬的贵族太太,内心是如何的脆弱无助和战战兢兢。
贾府乃皇亲国戚,府内四世同堂,成百上千人口,各种关系盘根错节。高贵优越的家世、地位,历经风浪的理家之才、治家之威,足以使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任命的管家王熙凤,“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但家中所有大事,王熙凤都得向她汇报。在内宅念佛的王夫人,对整个贾府的风吹草动了然于胸。王熙凤病倒后,她又果断任命李纨、探春、宝钗管家,将家务料理的妥妥帖帖。
贾母曾向薛姨妈夸奖王夫人说,“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此言不虚。对婆婆贾母,王夫人不仅孝其身,还孝其心。她晨昏定省,事事恭敬亲为,受了冤枉委屈,也不出怨言。贾母说她:“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她固然不伶牙俐齿,但胜在循规蹈矩,恪尽为妇之道。在第七十七回中:王熙凤因生病要用二两人参配调经养荣丸,王夫人到处找不到好的,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命鸳鸯称了二两给王夫人。但这人参因放置时间长而失了药效,最后还是宝钗“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做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但王夫人不忘吩咐周瑞家的:“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这是体贴,也是周到。
对亲朋子侄,王夫人不乏慈爱关怀,深得人心。第三回里林黛玉初到贾府,王夫人说凤姐“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听王熙凤回说:“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戌眉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王夫人岂会不知?她的一笑和点头不语,是修养,是礼节,也是她的精明。她嘱咐黛玉不要“沾惹”宝玉,也不能不说是出于关心,“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不止如此,贾琏是贾赦那边的人,但他远行前却把巧姐儿托给王夫人照应;迎春出嫁后受到委屈,回娘家是找王夫人哭诉;对“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王夫人并没有因她庶出的身份有所歧视,反而由衷地怜爱欣赏,且委以重任。
第七十四回面对凤姐裁革丫头的建议,尚在气头上的王夫人说:“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曲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即便对多年没有来往的穷亲戚,她也乐善好施。在第六回中,刘姥姥谈及对王夫人的印象,“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刘姥姥相信王夫人仍然认得这门穷亲戚,而王夫人也果然吩咐凤姐“别简慢了她”。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临别时王夫人给了100两银子,嘱咐她“拿去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这样设身处地为其深谋远虑,是真的慈悲。
但也是她,这位位高权重、享尽尊荣的王夫人,警觉激烈、凛然无情,导致司棋被逐,金钏儿跳井,晴雯抱屈而亡,直至大观园毁灭,桩桩件件惊心动魄。
究竟是什么,让原本“佛爷”一样宽仁慈厚的人,换了这样一副近乎恐怖的表情?
在第三十四回,王夫人对袭人说了一番心里话:“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纵然隔着不同的时代,即使明了小说虚构与生活现实的距离,哪一个做母亲的,读到“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时,不会黯然神伤,从中品则出无尽的苍凉和悲怆?
她何尝想致人于死地?痛下杀伐,不过是护儿心切中,只顾着向前,顾不了伤及无辜。
从前,当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当元春越来越漂亮端庄,当宝玉生来聪明乖觉,那时候的王夫人,不必吃斋念佛,也是欢喜欣悦的吧。
但可引以为傲、光耀门楣的贾珠,一病死了。女儿虽是封了妃,却不在家了,靠不得。聪明乖觉的宝玉大了,却无意孔孟,不喜读书,令父亲贾政恨铁不成钢,打骂成家常便饭。湘云劝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连自幼对他宠爱有加的贾母也“解不过来”,觉得“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更不用说,身边还有赵姨娘和贾环虎视眈眈,串通作法,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面对这样的儿子,作为母亲的王夫人,每一次想到“将来我靠谁呢?”都会有无限的恐惧、无奈和焦虑吧,所以,才会在金钏儿教宝玉“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时,“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才会对丫头袭人说出:“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才会有宝玉挨打时,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冤,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才会有对着宝玉的泣不成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才会在发现绣春囊时被“气了个死”,雷嗔电怒,连凤姐“也着了慌”,王善保家的一挑唆,她猛然便想到“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遂有抄检大观园。才会在清查怡红院时说:“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几乎每一次的怒、哭、骂,都事关宝玉。在贾政对环兰二人说出“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时,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宝玉随父亲寻秋赏桂回来,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且“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我们看到的,是由衷的喜悦、欲盖弥彰的得意和婉转的心机,但这喜悦、得意和心机中,不也含着丝丝缕缕的心酸?
原来,只是一个生怕儿子受到引诱或伤害的普通母亲,因为太多的无能为力,从而倾其所有拼尽全力,抛开见识、修养、姿态,在繁华显赫与衰败没落间,苦苦挣扎。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城头观战和沙场浴血毕竟是不一样的。今天,当我们居高临下地评点王夫人的时候,不能不带着了解的同情,不能不像木心先生在《杰克逊高地》中说的那样,“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