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有故乡吗?
请注意,是“故乡”,不是籍贯。
反正我是没有。
1 我没有故乡,不知道你怎么样
平时和台湾人接触比较多,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台湾朋友,有时候聊一些有的没的的话题。
一次和其中一位聊起了眷村。他说:“我的爷爷40(民国)年生的,(那一代)还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啦,年轻的这一代都已经认为自己是台湾人了。”据他讲,他父亲在台湾本土运动时也曾矛盾过,纠结自己是台湾人还是外省人。
但是后来,欣然接受了自己是台湾人。
我在一边义正言辞地跟他讲着“一个中国”的是非大义,一边心里咯噔一声,感觉突然间被人戳中了软肋。
因为我从来没想到过,从别人口中不经意讲出的一个时间和空间都不同的故事,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2 “六爷,没宣武区了,合西城了。”
看完老炮儿,感触最深的就是这句话。
姥爷在得脑血栓之前,姥姥和姥爷一直住在宣武。小时候经常去二老家,也因此,牛街的肉、晋阳饭庄的香酥鸭、陶然亭的大雪山滑梯、珠市口的教堂、广安门的中医院成为了我童年珍贵的一份记忆。2010年的时候宣武区被合并了,姥姥还跟我妈说了一声,“小梅,宣武没了”。
宣武一没,好像自己的童年记忆也突然地失去了载体。不过幸好,只有一部分而已。
我的一个发小,土生土长的宣武人,宣武并西城的那一年,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身份证号110104开头的西城人了,他的“家”突然消失了。后来他自嘲道,自己成了一个难民,像丧家犬一样。
“也算故土沦陷吧。”高中和他在护城河边遛弯的时候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感觉。
3 当有关故乡的一切都被遗忘,我们是否还拥有故乡?
说起籍贯这件事,我家里还是比较杂的。
父亲的一支,不论父亲本人还是兄弟姊妹、爷爷奶奶,都来自一个地方: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县。母亲这一支就有些混乱了,舅舅在10岁以前在内蒙长大,母亲在记事儿以前在内蒙,不过自打记事后就生活在北京。所以虽然身份证上都是内蒙字头,可母亲和舅舅兄妹两人,哥哥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内蒙人,而妹妹则始终认为自己是北京人。
在家里父亲不时会冒出一两句他难以用普通话表达意思的乡音。母亲不会做菜,父亲担起了大厨的角色,于是不可避免地我从小吃的食物就都是山东风味。
时不时的父亲就会跟我谈起他如同我这般年龄时的故事——怎么用窗户纸做成本子;供销社铅笔一分五厘,一枝两分、两枝三分钱;童年九成的食物是红薯、红薯面、红薯面条、红薯叶子、红薯淀粉,几百斤红薯一家七口一年到头翻来覆去就是红薯……这些事情让父亲坚定不移地认同着自己山东人的身份。而我,由于从小到大家里餐桌上的鲁菜,也和父亲保持着同样的态度。
在十六岁以前,凡是需要填写籍贯的地方总是不假思索地写下九个字,“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县”,其实我根本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印象,甚至没有任何的概念。
但是对于它就是我的故乡这件事,我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六岁成为一个拐点。
我有一次参加了父亲跟战友们的聚会。当他们在酒桌上喝着潍坊酒,你一言我一语用“煎饼大葱味”的家乡话聊返回老家的同年兵,聊上学的往事,聊老家的食物,无论是他们说的内容还是他们讲的家乡话,我都跟不上。一开始还会迫于面子努力插几句话,到后来,在“这孩子也不会说山东话”之后,就彻底低头吃饭了。
在这种场合下普通话显得太突兀了,于是其他的孩子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闷声吃饭。再后来再有这种活动我也就不跟着去了。
高中时和几位从山东来的朋友交流,往往是以“我也是山东人欸”作为对话的开始——故乡,往往是人与人之间从萍水相逢到相见恨晚之间最短的桥梁。可是我往往在说完只一句后,便无所适从,沉默至聚会结束。因为我既不会说山东话,也对那片土地没什么了解。一口相对流利的北京话无论如何也难以令人信服我是山东人。
这种对话注定以尴尬收场。
于是,所谓的故乡概念开始动摇,以至于在“籍贯”一栏所填写的内容,从开始的“山东省潍坊市”,变成了“山东省”,最后干脆就直接写上“北京市”。
我开始确信我不是山东人了。
可我到底是哪的人呢?按理说,我的户口、身份证上都印的是北京,我从咿呀学语到读书高考再到大学,几乎都没离开过这个城市。我是个北京人。
可是在这个城市里我依然感受到强烈的陌生。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从西客站到南锣鼓巷应该怎样换乘地铁,能够如数家珍地讲出各种特色餐馆的位置,也清楚地记得大部分博物馆和景区的开放时间。可是我好像还是不认识这座城。
——即使每次有山东老家的人来,都会把我当做活地图。
在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看来,我说的是介乎于北京话和普通话之间的不伦不类的语言;可在山东人看来,我说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于是北京人不觉得我是北京人,山东人又不觉得我是山东人。
我自己确实陷入了认同感的错乱当中。看完《山河故人》之后我被这部电影强烈地包裹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走出来。主人公Dollar生在山西汾阳,却在上海长大。当老爷在汾阳去世的时候他被母亲接回了老家,他身上所带有的来自上海的一切都与那座山西小城格格不入。到了老爷的灵堂前,他被母亲强按着跪下。
他知道前面的棺材里安眠着自己的至亲。可是他却不认识这位故人。
后来,Dollar跟着父亲去了澳洲;再后来,他连汉语也不会讲了。父亲一口难改的汾阳乡音和他嘴里地地道道的英语,让两个人即使对坐面前,也只能相隔万里。故乡回不去了,故人也找不到了。就算是乡音都已被遗忘——时间的洪流终究掩埋了通往过去的最后一条阡陌。
工业化的浪潮裹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向前冲。我们背井离乡,奔赴更美好的生活,如同亿万人共赴一场淘金的浪潮。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都到自己在外面闯荡出一片天地,一定要金车银马、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也不知这是多少游子每天执着地努力着的动力。我们经历过思乡之苦,可是却抵不过时间的对抗。
当有关故乡的一切都被遗忘,我们到底还有没有故乡?
我没有家,也没有故乡,有如漂泊客,流落他乡。
(完)
文字 / 没有故乡的猪肝
图片 / 源于网络 如侵删
转载前请务必私信作者
版权所有,违者必究